「怎麼啦?看起來無精打采的。」
經過三年級的教室附近時,背後有人說話。而,會用這種口氣叫我的學生很少,不是惠子就是加奈江。我回頭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惠子走過來。
「和老婆吵架……?」
「你的心情好像不錯?」
惠子搖搖頭:「才不呢!簡直差勁透了。時田又在嘮叨我這個了。」她揪住自己的頭髮,說。她的頭髮梳成波浪型。當然,燙髮是被禁止的!
「我說它是天生如此,可是時田卻不相信。」
所謂的時田就是她們班的導師,教歷史課。
「那當然啦?你一年級時是清湯掛面頭。」
「何必這麼老古板呢?睜隻眼閉只眼就好了嘛!」
「你好像沒化妝了?」
「那確實是有些太惹人注目。」
暑假期間,惠子都化妝參加射箭社的練習。她說,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和橙色唇膏很相配。她全名杉田惠子,讀三年B班,是射箭社社長。已經完成少女時期的蛻變,逐漸轉為成熟女性。通常女孩子到了高中三年級都相當成熟,但她又特別顯著。
這位惠子也是我難以應付的人之一,尤其自那次集訓以來,更是頭疼,只好視若無睹了。不過,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始終未說出集訓時的那件事,甚至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我常想:對她而言,那種事或許算不了什麼吧!
「今天會指導練習吧!」惠子以譴責的眼神望著我。最近,我不常去看射箭社的練習,因為我覺得自己有危險,放學後都盡早回家。但,又不能告訴惠子這種事。
「很抱歉,今天我也有一點事。全看你了!」
「這真麻煩……最近,一年級那些人的射型很糟……那明天呢?」
「明天應該可以。」
「拜託,拜託。」說完,她便轉身離去。
望著她的背影,我開始懷疑集訓時所發生的事,也許真是我在作夢!清華女子高校有十二個運動社團。根據教育方針,校方鼓勵學生參加社團活動,也大力支援。
不過,這樣做也獲得相當代價,以籃球和排球為首,各社團都頗活躍,每年都有兩、三個社團在縣運會奪得不錯的成績。
然而,儘管社團發展蓬勃,到兩年前為止,集訓仍被禁止。理由很單純:妙齡少女不能外宿!
每年,都有很多人企圖打破此種因襲傳統,提出集訓的意見,卻總是無法實現。因此,有人建議所有社團聯合集訓。亦即,如果各社團不能分別集訓,何不讓全部運動社團一起參加集訓?
這樣的話,集訓地點可由校方決定,指導老師也多,能夠組織成監督網,而且,人員較多,在金錢方面的負擔也可減輕。
當然,還是有人持反對意見,不過,去年終於實施第一次聯合集訓,我也以射箭社指導老師的名義同行,結果成效顯著,學生們的反應也很好,所以暫時持續實施。今年暑假舉行第二次聯合集訓,地點和上次相同,是縣立運動休閒中心,為期一周。每天的訓練時間表是:六點三十分起床、七點吃早飯、八點至十二點練習、十二點吃午飯、一點三十分至四點三十分練習、六點三十分吃晚飯、十點三十分熄燈。
訓練算是很嚴格,不過各社團可適當分配休息時間,也有不少自由活動時間,學生們之間幾乎無人抱怨。尤其是晚飯後至熄燈前的那段時間令她們很愉快,也有了平時在學校裡領略不到的親密感和同心協力的感覺。
我大多以看書或看電視來消磨時間居多,但,每晚一定會檢討練習內容。
那是第三天的晚上。
集訓前半段的練習已告結束,為了確定社員們的進步程度,並檢討接下來的方針,我在餐廳整理資料。時間是熄燈後約過三十分鐘的十一點左右,可供一百人以上進餐的大餐廳裡不見人影。
射箭是成績能明白以分數表現的運動,所以只要看當天的分數,就能知道每個人進步的幅度。我把三天來每位社員的成績製成圖表,打算第二天讓大家看。
開始這項作業不久,我察覺有人接近,抬起頭,桌前站著惠子。
「你很賣力嘛!」還是那種她特有的台詞,不過,不知為何,聲音裡沒有平日的諷刺意味,「都已熄燈了,你睡不著?」
「嗯,是有一點。」
惠子在我身旁坐下。運動衫加短褲,刺激是稍微有點太強烈了。
「嘿,在整理資料?」邊看著筆記,她說,「我的記錄……啊,是這個,很糟呢,看來我最近不太順利。」
「那是姿勢失去平衡!你的時間掌握得很準確,所以,很快會恢復的。」
「加奈江和弘子也一樣……她們的射型很漂亮啊!」
「她們不能算射箭,只是讓箭由弓射出。簡單說,她們是力氣不夠。
「還是要靠加強訓練?」
「沒錯。」
我打算談到這裡為止,再度拿鉛筆面向筆記簿。但惠子並沒有要離去的樣子,雙手托腮,望著筆記簿。
「睡不著嗎?」我再問一次,接著說,「睡眠若不足,白天無法忍受暑熱的。」
但,惠子並未回答,站起身:「喝罐果汁吧!」
她至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回兩罐果汁,然後很大膽的蹺起二郎腿坐著。我一面移開視線,一面摸索長褲口袋的皮夾子。
「算啦!一罐果汁我還請得起。」
「不行!你花的是父母的錢。」我從皮夾內拿出兩枚百圓銅板,放在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卻並未伸手,反而問:「你擔心老婆嗎?」
我拉開易開拉環,正喝了一口,差點嗆到:「你胡說些什麼!」
「我是真心在問你呀!如何?」
「這問題很難回答。」
「不擔心,但是很寂寞?」
「不會寂寞?又不是新婚。」
「不寂寞,卻會心疼?」
「別亂講話!」
「坦白回答呀!是不是?」
「你好像喝醉了,從哪裡弄到酒的?對了,你渾身酒臭味。」我把鼻孔靠近惠子的臉,假裝聞嗅。
但,她笑也不笑的凝視著我的眼眸。那認真的眼神令我神經麻痺,身體無法挪動。我們相互凝視著兩、三分鐘,不,或許只是兩、三秒鐘,但,兩人之間的時間卻彷彿靜止了。
我不記得是惠子先閉上眼,抑或我先抱住她肩膀。反正,兩人很自然的臉貼臉、四唇重疊。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何情緒如此平靜,而且還注意聽著是否有人突然接近餐廳的聲音。惠子也絲毫不緊張,證據是,她的嘴唇濕濡。
「這種時候,我大概需要道歉才行?」離開惠子的嘴唇後,我的手仍扶住她肩膀,說。
只穿運動衫的她,肩帶外的肌膚在我手掌下似乎不停地沁出香汗。
「為何要道漱?」惠子未避開視線,「又不是壞事!」
「我不明白自己這樣做的心情。」
「你是說並不喜歡我,卻吻我?」
「不……」我結結巴巴。
「那又為什麼?」
「總覺得破壞了道德戒律。」
「沒有這回事!」惠子肯定的說,她依然凝視著我,「在這之前,我本來就不受道德戒律所束縛。」
「你真放得開!」
我縮回手,一口氣將果汁喝光。不知覺間,喉嚨乾渴不已。
這時,走廊方面傳來腳步聲。是穿著拖鞋的腳步聲,似乎有兩個人以上。我們分開坐好,和餐廳門打開幾乎剛好同時。
進來的是兩個男人。
「原來是前島老師!」高大的男人說。
他是田徑隊的指導老師竹井,另一位是村橋。村橋雖非運動社團的指導老師,卻以監督的身份參加集訓。
「杉田同學也在,看來是商量練習進度了,你們可真是全心投入。」竹井看著我攤開在面前的圖表和筆記,說。
「你們正在巡邏?」我問。
兩人相視一笑,回答:「可以這麼說。」
然後,兩人環視餐廳一圈,從剛剛進來的門出去了。
惠子注視著兩人走出的門,良久,才回過臉來,笑著說:「氣氛完全被破壞殆盡了。
「要回去睡覺?」
「嗯。」惠子頜首,站起身來。
我也整理桌上的東西。
在餐廳前分手時,惠子在我耳畔說:「下次再繼續。」
「什麼?」我望著她的臉。
但是,她只淡淡說一聲:「老師,晚安」,就朝著相反方向離開了。
翌日練習時,我極力避免和惠子面對面。一方面是感到狼狽,另一方面則覺得有點難為情。然而,惠子對我的態度和前一天毫無兩樣。連報告出席和缺席人數時的語氣也完全相同:「一年級的宮阪身體不舒服請假,其餘全部到齊。」
「身體不舒服?那可不行,是否感冒了?」我問。
她露出合有深意的微笑,說:「女孩子若說身體不舒服,你就該瞭解是怎麼回事了。
而且,直到今天,惠子從來提及那夜的事。最近,我不免開始想了:也許只是我自己在乎而已!她所說的「下次再繼續」,根本只是開玩笑。
我眼前浮現惠子的臉龐,那是時而看起來聰明,時而予人媚惑印象的臉龐。我很想告訴自己:冷靜些,別著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