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姒輕蹙起眉,儀婕妤笑音愈顯輕飄:“——兩個我恨的人碰在一起,我為什麽要幫其中一方?看著你們狗咬狗,豈不更加暢快?”
夏雲姒置若罔聞,直言發問:“可是順妃麽?”
儀婕妤笑容一成不變地看著她。
她續道:“你早年投靠過貴妃,貴妃沒了,你便倒向昭妃。昭妃一朝失勢,你又投靠順妃——她竟還肯要你?你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是她的人,這麽多年都是在幫她辦事。”
儀婕妤隻自顧自地繼續抿茶:“那你弄死她好了。”
這句話令夏雲姒一噎。
她本已想得十拿九穩,這句並無否認的話卻反令她倏爾辨不清真假——若儀婕妤意在混淆視聽,那便已是成功了。
“其實你這樣鬥來鬥去,究竟有什麽意思呢?”儀婕妤眼中的玩味越來越深,“你想為你姐姐報仇,可這仇,你報得明白麽?”
夏雲姒見問不出什麽便欲離開,不欲與她耽擱工夫。聽到此言,腳下倒又頓了頓:“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左右不了我。”
“我知道。”儀婕妤輕聳肩頭,“可你是個聰明人,何苦自欺欺人——宮中之事皇上但凡想查,哪有查不明白的?左不過他不想查罷了。那你鬥得過昭妃、鬥得過我,又有什麽用?遲早會碰上你鬥不過的人,到時連皇上都不肯站出來為你主持公道,你又能走多遠?”
夏雲姒呼吸微摒。
儀婕妤語重心長:“所以啊……我勸你收收心吧。一筆爛帳算不清楚就不要再去算,得過且過的,日子便也過下來了。你瞧瞧我,這麽多年不也挺好?真到了沒法得過且過的這一天,我也就認了。”
夏雲姒不禁又看了看她。
她忽而覺得自己全然不懂這儀婕妤的想法,又忽而分外清楚儀婕妤這樣的人,大概才是宮裡大多數人的樣子。
像她這樣滿懷鬥志、亦或像和昭容那樣運氣奇佳的到底都太少了。絕大多數人身處這樣連命都不由自己做主的地方,大約都和儀婕妤心思差不多。
得寵便高興、失寵也還要過日子。會為了身份地位狠下心去鬥,但一朝間清楚地知道自己鬥不贏了,便也算了。既犯不著去咬所謂的“同謀”陪葬,也沒心思幫一幫所謂的受害一方。
左不過都是被這華貴而又殘酷的日子打趴下了的人。
喪心病狂的算計背後藏著的是心力交瘁的麻木,事不關己的怠惰之下,更或深或淺地寫著心如死灰。
彼時夏雲姒看著她,隻覺她或許早已是一具沒有心神的枯骨了,所以那令人神志昏聵的藥她也不怕,她什麽都不怕。
但待得離了冷宮,她卻反倒不受控制地細思起了儀婕妤一言一語。
那些話仿佛突然有了魔力,一時間讓她猶如中了咒一般,一味地去想。
鬥得贏麽?
一筆爛帳算得清麽?
不如得過且過。
她一壁對這些說辭嗤之以鼻,一壁又禁不住心神的沉淪,一股壓抑勁兒憋得她難受。
過了很久,她才一點點緩過氣來,呼吸也漸漸恢復順暢。
而後她又慢慢明白,自己並不是真受了儀婕妤什麽“蠱惑”,而是下意識地害怕儀婕妤那副樣子。
她不是第一次見落罪的嬪妃了,崩潰癲狂的采苓、形如枯骨的昭妃都沒讓她害怕。
但目下的儀婕妤依舊儀態尚可,談吐也尚還優雅,卻就帶來了這樣的恐懼感。
因為她突然而然地意識到,儀婕妤當下的這副樣子,大約才是后宮中許多人的盡頭。
那行將就木般的模樣……活生生的、行將就木般的模樣。
沒了心氣,也沒了在意的事情,一切都似乎變得無關緊要,多麽可怕。
這地方,真是吃人不吐骨頭。
夏雲姒望著宮道深深吸氣,又竭盡全力,長長地將這一口鬱氣呼了出來。
可她沒機會走出去了。
想不活成儀婕妤那樣,無非隻一條路——撐住這口氣,鬥到最後。
或問鼎,或死。沒有那麽多唏噓慨歎的工夫,也不需要那麽多唏噓慨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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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在短暫的消沉之後,迎來的便是重振旗鼓。
四月末,柔貴姬周妙平安誕下一女,位晉充華。
五月末,柔充華出了月子,小公主也滿了月。宮中便不再那麽忌諱不吉之事,皇帝終是以一道聖旨賜死了儀婕妤。
而在那之前,她已然瘋了。夏雲姒也不知是因她本已沒什麽心力強撐還是因為那致人神志昏聵的藥。
與此同時,她一夜之間便將眼線散了出去。
——前不久的失寵又複寵讓宮中認清了她的分量,收買眼線就變得格外容易。況且這些尋常的“眼線”原也不需要做什麽險事惡事,只是幫她探來各處的事情,告訴她而已,許多宮人都願意賺這份賞錢。
於是夏雲姒便聽說,宋婕妤在得知儀婕妤的死訊之後大為悲痛,一度哭暈在寢殿之中,夜裡也有幾番哭著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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