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常樂一時驚住,「……什麼?」
常勳歎了口氣,舉目四顧,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涼亭,說:「上那兒坐著說吧。」說罷抬腿便走。
常樂訥訥地點點頭,舉步跟上,目光又掃過墓碑上段玖章的笑容,似乎喚起了些許童年時的記憶,卻又委實模糊。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涼亭裡,亭子是雕樑畫棟的,當中擺著一張石桌四把石凳,但這陵園年頭久了,這石桌石凳和棟樑廊柱都透露出一股濃濃的九十年代風格,頗有穿越之感。
涼亭立於一個小坡上,居高臨下,視野極好,但寒冬臘月,滿眼除了枯枝敗葉,皆是一座一座孤寂的墳塋,且高處不勝寒,又四面透風,所見所感具是荒涼蕭索,常樂不免縮了縮脖子,用力裹了裹身上的羽絨服。
他手扶著石桌,坐到一把石凳上,雖隔著幾層衣料,卻還是感覺到石頭上的寒意侵襲到了自己屁股上。
常勳在石桌對過也緩緩坐下,似乎對這涼意毫無察覺,眼睛仍幽幽地望著段玖章的墓。
跟拍的團隊在兩米外,仍兢兢業業地錄製著,常樂提醒常勳道:「不用叫他們先關機嗎?」
常勳回頭看了看,說:「不用,這是要播的。」
常樂微微詫異,此前他與常勳幾次碰面,常勳都叫團隊迴避了,自己也從來沒在節目中露過臉──除了戴著面具主持之外。
可這回分明要說的是節目以外的私事,卻又說是要播的──為什麼要播這種事?難道也適合趙小嘉那回一樣,為了轉移什麼火力嗎?
靈光一閃,常樂明白了過來,上回他在電話中問他能不能應對邵進所謂曝光真相的證據,被他強行轉移了話題問能不能來掃墓,現在想來,常勳應是在當時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要拿自己的隱私來分散注意力了。
常樂心中暗歎,段玖章已經去世十年有餘,常勳站在他墳前還是會落淚,可見這一段過往傷他多深,但為了節目他還是甘願揭開自己的傷口,再重歷一遍當初的苦痛,他為這個節目真的是嘔心瀝血。
常勳揚起頭,眼珠輕輕的轉動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團白霧從他口中升起,然後倏然飄散。
「從哪兒說起好呢……」
常樂靜靜地沒有搭話,他知道常勳一定有很長很長的故事要講,不需要他的提問。
常勳又垂下頭,望著墓場的方向,慢慢地弓下背,將手肘撐在腿上,雙手疊在一起,右手無意識地撫摩著那枚戒指。
「我跟他是大一開學之後認識的。」
一陣寒風吹過,掃過常樂的脖子,他打個冷戰,又縮了縮,聽著常勳娓娓道來。
「其實軍訓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了,白淨,張揚,帥,他們表演系的個頂個都是帥哥,他在一群帥哥裡都能拔出尖兒來,你說得有多帥。」
常勳一邊說著,眼中一邊散發出光芒。
「不過我當時是對他沒什麼想法的,一個是忒帥,超出了我的掌控領域,再一個人家是直男,軍訓還沒結束就跟一個美女搞上了。所以我就把他當個帥哥來欣賞的,就想著以後要是拍什麼片兒能請動他來演個男主就行。」
「結果沒想到,分宿舍的時候,我學號正好是我們系最後一個,他是他們系的頭一個,我們倆就這麼陰差陽錯地分到一間宿舍了。」
常勳說著,嘴角輕輕地揚了起來。
「他那時候雖然軍訓曬黑了吧,但是還是巨帥。我趕緊就跟他套近乎,為將來請他拍戲做準備。沒想到他人帥,性子還好,一聽我是導演系的,也特別高興,主動就說以後要演我的片兒。」
「我倆住在一個宿舍,雖然上學上課不在一起,但是每天朝夕相對,一塊兒吃飯一塊兒洗澡一塊兒睡覺,那陣也還沒流行智能手機,除了打遊戲打球和社團活動,就是在一塊兒天南海北地扯淡聊天,很快我倆就熟了。」
常樂聽了,卻恍惚覺得這竟和他與高知寒的高中生活很像,心中不免感歎,安排宿舍的老師,真的可能一不小心便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朋友甚至愛人。
「他這個人吧,長得人畜無害的,結果沒想到花著呢,打高中的時候就睡遍了他們那片兒幾個學校的校花兒,軍訓時候勾搭的那個沒幾天就分了,大一一年又睡了好幾個表演系的妹子。」
常勳說到這,突然噗嗤笑了一聲,說:「結果你猜怎麼著?有個妹子跟他睡了之後讓他負責,他倒好,來一句『我又沒強姦你,你情我願的,負什麼責?』把那妹子惹急了,直接叫了十來號人要揍他。給這孫子嚇得躲宿舍直哭,我一看這梨花帶雨的,給我看得挺心疼,就給我高中哥們打電話,叫了一車人過來,直接干回去了。」
「這事兒之後,他徹底老實了,說再也不玩妹子了,還說玩了這麼多也沒意思,玩兒夠了。我就說你這個人品性就是放蕩,改不了,結果沒想到他還真收斂了,再也沒泡妞。」
「可是不泡妞了,他又沒什麼事幹,我那陣正好大一拍的片子拿了個小獎,正在跟幾個同學籌備拍一個同志題材的片子,他就纏著我想演。其實他外形絕對適合,但是大一一整年我也沒看他參加什麼像樣的片子,而且他一個花心直男演同性戀,我也覺得沒說服力,就沒答應他。」
「誰知道這一拒絕他還較真了,說我不講哥們義氣啥啥的,我一聽,行吧,你來試一段床戲,我看你行不行。結果當然是不行了,尷尬得要死。他自己也知道演得不好,沒再言語。沒想到過了一個多禮拜,又找我,說看了好多同志片,研究明白怎麼演了,我強不過他,就叫同學又跟他試了試,結果沒想到真的進步挺大,所有人都挺震驚的。」
「其實說實在的,我之前是把他當個偶像花瓶看的,沒想到認真研究起來他也能演得挺好,我們就商量了一下,把原來暫定的演員換成他了。後來正經開拍,他也確實演得挺好挺認真的,文戲基本沒問題,不過就是這場床戲,因為在片子裡很關鍵,就是老是差點兒事兒。」
「他自己也明白,也挺著急,單獨找我聊問我到底應該怎麼演,我給他講來講去也講不太清楚,然後他就說讓我跟他搭戲試試。結果這一試,試出問題來了。我對他其實一直是欣賞的態度,沒想過跟他怎麼著,但是你說這試床戲什麼的,貼得那麼近,他又帥身材又好,難免會有點反應,整得兩個人都有點尷尬。」
「不過沒想到,這麼單獨輔導他一回之後,他倒是開了竅,後來再拍就順利過了。可是在那之後我就對他稍微有了點感覺,為了不讓這種感覺再發展,我就開始刻意迴避他。然後我一直合作的寫劇本的一個男生也是gay,我知道他對我有點意思,就故意跟他走近,想分散點注意力。」
「結果這老段倒好,我越躲著他他越往我跟前湊,我說你沒事兒干就去泡妞吧,你老跟著我幹嘛,結果他說泡妞沒意思,想泡我。」
常勳說到此處,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我一聽就明白了,敢情是沒事幹了拿我撩著玩呢,我就說我可不能讓你白泡,我跟人搞曖昧呢,你給我攪和黃了得賠我睡一頓。他聽了說睡一頓怕什麼的,想睡現在就能睡,都是男的又不吃虧。」
「我就借坡下驢,說那就睡啊,但是我只當1,不做0。他就梗著脖子說那他就當0。結果就這麼話趕話的,稀里糊塗地我就把他給睡了。等清醒過來我都蒙了,怎麼還把一個好好的花心直男給睡了呢,而且居然還真的讓我做了1。」
常樂聽得心中有些尷尬,雖然常勳早就出了櫃,但他也從來沒問過他的角色,不管怎麼說,這還是涉及到隱私的事情,他也完全不想知道他哥在床上是操人的還是挨操的。
「我這心裡後悔得不行,正要開口道歉,他倒說挺爽,還想再來。」
「……」常樂忍不住開了口,「就……也不用說得這麼詳細……」
常勳正回憶到興頭上,聽了常樂的話,扭頭看向他,笑著搖了搖頭,說:「反正我倆就莫名其妙從室友變成炮友了,維持了有一個學期的這種關係吧。結果我之前撩的那個編劇男生跑過來跟我表白了,其實我也挺喜歡他的,要不我也不會跟人家搞曖昧。然後我就跟老段說了,說關係到此為止,我要談戀愛了,讓他也好好當他的直男。」
「萬萬沒想到,他還不幹,說讓我操了這麼久,說甩就甩,罵我渣,然後又哭了。哎我就納悶了一個直男怎麼那麼愛哭。我就說那這也不叫事兒啊,那個男生各方面都很適合我,我放著不要,成天跟一個直男打炮,我圖什麼?他就急了,說『什麼直男直男,哪個直男讓你天天操!早他媽彎了!』」
常樂默默抬手扶上了額頭,心說你就說人家彎了不就得了,有必要引用原文嗎,滿口操來操去的,有這麼跟你弟說話的嗎……
「他這麼一說吧,我也算徹底明白了,我就說那行吧,要是這樣,咱倆就乾脆好了吧。完了他還不滿意,覺得太隨便,不浪漫,這這那那的。我心想你特麼當直男的時候始亂終棄多少妹子,你怎麼不說自己隨便?但是也沒轍,我先去拒絕了那個男生,然後各種約會啊示愛啊公開啊這那的,這才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男朋友的身份地位,算是徹底在一起了。」
常樂聽到這裡,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也掛上了笑容,像是見證了這一段美好又有些無厘頭的愛情,但他也知道,這段愛情最終的結果不過是一座墳塋,最甜蜜的時候過去,一步步就要走向深淵。
「我倆大二下學期正式在一起,一直到大三暑假,一年半的時間,拍戲、上課、活動,無論做什麼,我倆都形影不離,那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大四開學前一周,我倆的事被他爸媽知道了,從此噩夢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