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倆約好了去郊區玩兩天,頭一天到了那兒,玩了半天,晚上還出去看了螢火蟲。還沒看完的時候,他媽就給他打電話了,直接就問他是不是在跟我搞同性戀。」
常樂不由得將雙手攥在了一起。
「我們倆都懵了,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我就趕緊衝他搖頭,讓他否認,結果他看著我半天,說是,我們倆是在搞同性戀。我當時就崩潰了,我說你特麼瘋了?!然後他媽在電話那頭就開始破口大罵,一邊罵一邊哭,過了會兒他爸就接過電話接著罵,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在旁邊聽了半天,才知道是我倆一週年的時候拍的親嘴的照片讓他媽看見了。唉,當時我就說不拍不拍,他非不聽,結果就出了這事。」
「我倆從看螢火蟲的河邊,一路走回農家樂,他爸媽就一直輪班著罵他,他也強,一句一句地往回頂嘴。回到房間還是罵,還是吵,這一通電話打了四五個小時。」
常勳的神色黯淡了許多,方才追憶甜蜜過往時的微笑已消失在唇邊。
「掛了電話都一兩點了,我說你要不就甭回家了,反正說話就開學了,去我家住一禮拜,開了學就回宿舍住,先讓他們冷靜冷靜。他倒好,還跟我急了,說『我怕什麼?我憑什麼躲著他們?我現在都已經有公司找我簽約了,說話就能自己獨立掙錢,他們管我喜歡誰想跟誰過一輩子呢?!』」
「我說你跟我嚷嚷什麼呀,要不是你自己非要拍照還沒把照片藏好,至於這樣嗎?結果他又哭了,問我是不是從來就沒打算跟他一直好下去,根本就沒計劃要跟雙方父母說這事。」
「他這話說得我也不知道怎麼接,確實我也沒想過那麼遠的事。他看我這樣就更生氣了,反正稀里糊塗的,倆人都有火,互相吵了一架,一宿沒怎麼睡,第二天行程也取消了,坐車各自回家。」
「回家之後冷靜了兩天,我就發短信問他怎麼樣了,他也不回,我就以為他還跟我置氣呢,我就又給他打電話,結果關機,沒辦法,我只能上他們家去找他,結果家裡還沒人。」
常勳慢慢坐直了身體,手肘撐在石桌上,虛握著拳,擋在口鼻前頭,似乎不願意說出後面的話。
「這時候我就有點慌了,他爸媽平時都是不太管他的,回回管他都是他在學校闖了禍才出面打罵一頓,所以他跟他爸媽關係一直不親,什麼話也不願意跟他們說。現在他們發現我倆的事,估計少不了一頓打,可是現在這樣人去樓空杳無音信的,我就心說不會是打壞了進醫院了吧?」
「完了我就守在他家附近,發現他爸媽就正常是各自上各自的班,也沒人去醫院什麼的,可是玖章就是沒有消息。」
常樂摳著指尖,心中愈發緊張:難道已經過世了?
「我又忍了幾天,以為開學了怎麼也能見到吧,結果還是沒出現。我問我們一屋的另外兩個表演系的,他們說是導員說他抑鬱症,休學了。」
常樂一驚,原來抑鬱症的說法卻是這麼來的。
常勳說到這裡,眼圈已是慢慢地紅了。
「我當時聽了就知道肯定不對,就去他家堵他爸媽了。」
常樂聽著常勳稍帶哽咽的語氣,自己不覺也有些想哭,抬手掩住了口,輕輕抽了抽鼻子。
「我本來準備了好多話想跟他們談,分手也可以,怎麼都可以,至少讓我見見老段。結果他爸媽根本一句話都不想跟我說,眼睛裡就跟沒看見我這個人似的。我就憋著口氣,整天守在他家,跟著他爸媽寸步不離,我就不信見不著老段。結果他爸直接找到我們學校去了。」
「我們導員,玖章他們導員,院長,都沒轍,又通知了我爸媽。我之前雖然早就跟我爸媽出櫃了,但是跟老段的事也沒告訴他們。他們雖然不插手我的事吧,但是我這麼整天干擾人家生活,他倆也不得不說我兩句。反正最後幾個老師也和稀泥,跟我說玖章在治病,肯定沒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之後又過了一個多月吧,始終沒有玖章的消息,我整天也是吃不下睡不著的,課也上不下去,要拍的片子也拍不出來,人也瘦脫相了。後來還是我爸媽看不下去了,幫我查到老段在哪了。」
「在哪?!」常樂終於迫不及待地開了口。
「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常樂目瞪口呆,「怎麼可能有精神病院會收治同性戀的?連這不是精神病的常識都沒有嗎?」
常勳歎了口氣,說:「玖章住的那個地方是掛著那家醫院名字的一個救治中心,裡邊不光同性戀,什麼網癮的、自閉的、多動的、輟學的,總之各種不聽父母話的問題兒童,都被塞在裡頭。」
「網癮……自閉……」常樂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我知道這地方不簡單,就找了幾個同學幫忙,聯絡到了那個醫院的院長,說要給他和醫院拍個紀錄片,軟磨硬泡,對方才答應讓我們進去了。」
說到這裡,常勳的神色愈發陰沉,眼中透露出了痛苦和憎恨的光。
「進去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地獄。所有的『病人』都穿著迷彩服,眼神空洞麻木,『醫生『』對他們呼來喝去,動輒打罵,他們連哭都不會哭,只是恐懼地瞪大眼睛挨著。」
「那個院長還頗為自豪地給我一一展示著他的救治成果,各種照片和錄像,展示著一個一個蓬勃朝氣的孩子是如何被他們改造成一具一具的行屍走肉。」
「他們……」常樂有些難以置信,「他們在裡邊被虐待,難道不告訴父母嗎?父母不管嗎?」
常勳忽地冷笑一聲,「父母?把孩子關進那種地方的人,懂得什麼叫做為人父母?他們不過是交配生子,然後就指望著下一代任他們支配擺佈,去實現他們作為廢物無法實現的目標罷了。孩子不肯接受支配,在他們看來就是病的,是要治的,只要治好了,聽話,治療手段再痛苦都沒關係──你知道他們用什麼治療手段嗎?」
常樂已經不敢聽下去了。
「藥物控制,身體折磨,精神虐待。所有孩子進去先是體罰,然後用藥物剝奪反抗的能力,再把孩子洗腦訓練成助手,代替他們施暴控制新的孩子,互相揭發、舉報、惡性循環,怎麼也馴服不了的,就帶到電療室電擊。管你多頑強,電流一過全身,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常樂感到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週身都在發抖,聽著常勳的描述,心中比這臘月的天還要寒冷。
「我強忍著噁心和憤怒,還要堆著笑採訪拍攝記錄,最終,我拐彎抹角地,找到了玖章。」
常勳的目光又自憤怒,轉換成了哀戚。
「如果不是看著病床上的名牌,我根本認不出來是他。兩個月的時間,他完全變了一個人,藥物激素使他迅速發胖,身形臃腫不堪,臉上也胖得看不出原來的五官了,頭髮都被剃了,不知道多久沒有洗澡了,渾身都散發著餿味,精神狀態也是時而清醒時而恍惚。」
「他認出我來,不敢輕易開口,我借口單獨採訪,他才顫顫巍巍地叫了我一聲『老常』,連嗓音都變了。」
常樂的淚終於滾了下來,北風吹過,煽得臉上一陣刺痛。
「我也顧不上哭,拉著他的手跟他說讓他趕緊服軟,不管怎麼說先逃出去,他一個學表演的,難道連這點戲碼都演不出來嗎?可是他就不。」
常勳呼吸急促了起來,努力平復著心情,忍著眼淚繼續說道,「他就是不肯服軟。他這個人,就是死強,誰說也不聽。他說他沒錯,他說他沒病,他說他就是死也不會承認他愛我是錯的。我說那你等著,我救你出來。」
「拍完片子回去,我跟幾個同學幾宿沒合眼,把這個片子剪了出來,發給了學校的領導,發給了那家醫院,發給了媒體,發給了衛生局,也報了警」
「然後呢?」常樂滿臉眼淚,急切地問。
「然後,派出所不給立案,醫院和衛生局沒有回應,幾家媒體過來採訪了一陣,也沒有報導,院長和各個導員找我們分別談話,讓我們不要插手這件事,不然可能學位證都拿不到。」
「怎麼會這樣?!」常樂吼了出來,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音量。
「就是這樣,這個社會就是這樣,這裡面牽扯了太多的利益,我們幾個窮學生什麼都撼動不了。後來我們就把片子上傳到視頻網站,傳一次,刪一次,賬號封一次。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這樣又過了幾個月,我有個同學家的親戚在那個救治中心當護士,他一直托她幫我打聽著,告訴我玖章出院了。」
「出院了?」常樂心中意外,卻也燃起了飄渺的希望,「他服軟了?」
常勳搖了搖頭,「他不可能服軟的,是我們頻繁的動作,讓救治中心緊張了,暫時不再收治病人,還把他這罪魁禍首趕出來了。」
「不管怎麼說……至少出來了……」常樂自欺欺人道。
常勳又深深地歎了口氣,抬頭望著亭子的雕樑畫棟。
「出來了也是一樣,他媽請了長假,專門在家看著他,把他拷在床頭,屎尿都不能下床,都讓他媽來伺候──可能他媽還覺得自己很愛他很辛苦呢吧?」
常勳苦笑著說,「我是絕對進不了他家的門的,求宿舍另外兩個哥們兒替我去看他,回來跟我說他情況好也不好,好的是他偷偷藏下了每次要吃的藥,身體情況尚可,不好的是他受折磨太久,整個人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穩定,動不動就有些失控歇斯底里的。」
常勳一眨眼,眼角淌下一滴淚,順著臉頰和下頜線滑落到米色的圍巾中。
「其實我當時就應該注意到的,我就應該帶人上他們家把他搶走。他的精神已經被摧毀了,那些藥雖然對身體不好,但對當時他的狀況來說其實反而是有用的。他攢了很久的藥,最終在我們其他人領到畢業證的那天的凌晨,一口氣全都吞了,一個字都沒給我留下,就這麼走了。」
常樂聽到此處,終於再也繃不住,使勁用手掩住了口,淚水沿著指縫沾濕了手。
常勳緩緩做了個深呼吸,說,「下葬那天我來了,然後被他爸媽打了。」
「他們打你?!」常樂出離了憤怒,「他們把自己的兒子逼死了,憑什麼打你?!」
常勳絕望地苦笑道,「他們怎麼會認為自己逼死了他呢?是我帶壞了他,是我讓他染了這病,是我把他害死的。」
常樂哭著搖了搖頭,半晌擠出兩個字:「愚昧!」
常勳難得地點了點頭,說:「沒錯,愚昧,是因為誤解,偏見,是因為無知。所以我那個時候開始,就決定要做點什麼,不能讓玖章白死。」
常樂擦了擦眼淚,正色道:「所以你才要做這個節目?」
「嗯。」常勳也抹了一把臉,「我運氣很好,這幾年藉著網絡的發展,整體環境越來越寬容,這個項目我籌備了這麼多年,也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我想可能也是他在天上幫我吧。不過也還是出現了很多我沒料到的變數,比如穆沐的突然退出,比如黃一鳴的作弊,比如你和高知寒。」
常樂聽到這裡,豁然明白了常勳的苦衷,他正是因為自身這一段痛苦的過往,才不想讓他重蹈自己的覆轍。
他伸手握住了常勳的手掌,冰冷得如這石桌一般。
「你放心吧,我自己心裡有數。」
常勳盯著他的眼睛良久,說:「你這個勁兒,倒和老段當年很像,就是他沒你這麼正經就是了。」
常樂聽了,又是一陣心酸,不知如何開口安慰。
常勳輕悄地舒了一口氣,「好了,我要講的已經講完了。本來我們的故事,我是準備在節目之後寫個東西發出來的,現在邵進不知道憋著什麼壞,如果他真的有什麼證據,我也只能提前曝光,節目的進程也得再做調整了。走吧,回去吧,今天的錄製任務,完成。」
常樂聽著他故作輕鬆的語氣,心裡愈發難過,只得默默點了點頭。
兩人從涼亭走回墓場,常樂心中還在沮喪著,忽然前頭的常勳停下腳步,他差點一頭撞了上去。
抬頭一看,段玖章的墓前站著一個身形瘦削的男生,正看向常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