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懷真見是郭建儀來了,忙站起身,才喚了聲「小表舅」,郭建儀已經笑道:「近來我雖不曾來,卻隱隱地聽說你在專心練琴了,方才聽到幾聲,才知是真。」
應懷真不免有些慚色,笑道:「我不過是自己胡亂玩的罷了,怎麼都知道了,一定是大元寶亂說,回頭我要找他呢。」當下讓著郭建儀坐了,又叫小丫鬟奉茶。
兩人對著坐了,郭建儀將她看了一會兒,點頭道:「好歹養的比先前略豐潤了些,可見表哥回來的好,若早些回來,你必然也早好了。」
應懷真道:「說的怪可憐的,爹沒回來的時候我也很好呢。」
郭建儀笑了笑,應懷真忽地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正奇怪中,郭建儀看著她的神情,便明白了,因笑道:「怎麼了?」
應懷真奇道:「怎麼竟像是有股子金梅的香呢……且……」她心中極為疑惑,卻不好說出來:原來此刻只嗅到一絲臘梅的香氣,卻正像是昨兒在肅王府中所嗅到的那棵百年梅樹上發出來的。
郭建儀聞言,便笑了幾聲,道:「你若是不覺著,我索性就不拿出來了。」
應懷真正覺著詫異,就見郭建儀起手,竟從大袖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條花枝來,滿枝頭的金色燦燦,令人眼前一亮,卻不正是那盛放的臘梅又是什麼?
應懷真看得直了眼,半晌才道:「小表舅……這是哪裡來的?」只當他是從院子裡折來的,或者是從外頭不拘哪裡帶了來的。
不料郭建儀言笑晏晏,道:「昨兒我也去了肅王府……聽說你也在,只是並沒有遇上,因聽那些人說肅王府裡有很大很好的一棵梅樹,我便斗膽請了肅王恩准,折了這一枝子的梅花,只當是借花獻佛……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折了,不過,好歹是我的一點兒心罷了。」
說著,便將花枝擎著,送到了應懷真跟前兒。
應懷真全然想不到竟是如此,怔了一會兒,才把那一枝梅花拿了過來,放在眼底看了片刻,心裡感動,便道:「小表舅……」又怎能想到,郭建儀竟是如此有心呢?昨兒她在那花樹旁邊佇立許久,卻因心中有事,並沒有想到要折一枝或者如何,而他卻又特意給她取了來。
郭建儀仍是笑道:「只算‘聊贈一枝春’罷了,可喜歡麼?」
應懷真點了點頭,枝頭那亂亂迷迷的朵朵梅花都倒映到雙眸裡去,令眸色也閃爍迷離,道:「我很喜歡,只是……也忒用心了。」
郭建儀笑道:「哪裡呢,只怕你也看過了,不稀罕……喜歡倒是好的。」
應懷真拿著那枝子梅花,抬眸看向郭建儀,如是,她的雙眸之中便也有了他的小小倒影。郭建儀便也看著她,自也看清楚她眼中那自己的影子了,這一刻,竟有一絲歡喜。
應懷真不能再看下去,便藉口起身,叫丫鬟取個梅瓶來,把這臘梅好生插上。
郭建儀只凝神望著她一舉一動,待她回身之時,才又緩緩垂了雙眸,舉手做喝茶的模樣。
懷真重回到座上,想了一想,便道:「小表舅,以後且別為我這樣用心了……叫我怎麼過意得去?」
郭建儀道:「我自有我的心意,你若喜歡,則善莫大焉,何必說這些見外的?」
應懷真一時無言,便又垂了頭,片刻,忽然想到昨兒熙王說的那件事,便試著又問道:「小表舅,我昨兒無意中得知了一件事……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就是你家裡……白露姐姐的事兒?」
郭建儀聽她提起,就微微地皺起了雙眸,點頭道:「你是說白露的親事麼……我自然是知道的。」
懷真見他滿臉並非愉悅之色,反仿佛有隱憂似的,便問道:「小表舅不高興麼?」
郭建儀這才又看向她,隔了片刻,便道:「既然是你問,我也不瞞……我並不是很喜歡。」
懷真一怔,按理說跟皇家結親,不管是什麼人家,只怕都會歡天喜地,感恩戴德。何況別人雖然不知道,她卻是明白的:前世熙王可是最終登上皇位的那一個,若是當了他的王妃,那可是母儀天下之命,豈不是舉家榮耀?
懷真便壓低了聲音,問道:「這又是如何呢?為什麼不喜歡?」
郭建儀仍是蹙著眉,便道:「我……並不想跟皇家有所牽連,也並不想妹妹會入皇家……」
懷真呆了一呆,雖然有些明白郭建儀的顧慮,可……便道:「是覺著身在皇室,事情皆多麼?」
郭建儀微微頷首,歎道:「我只這一個妹子,本不想她行這一條路,沒想到躲過了一次,卻終究還是又來了。」
懷真並不知道先前郭白露欲選秀進宮之事,便忙只問道:「那麼白露姐姐是如何想法,她可願意?」
郭建儀苦笑道:「白露跟我的想法很是不同,她倒是喜歡的。」
懷真便安撫說道:「既然如此,小表舅還是不必多憂心了……橫豎白露姐姐也喜歡,或許……是一件好事兒呢?」
郭建儀低頭不語,應懷真見他著實憂心,便搜腸刮肚想了想,又勸道:「而且……我見熙王殿下,仿佛是個、是個不錯的人,若真的成親,他應不會虧待白露姐姐的,小表舅你不要擔心了。」
郭建儀聽到這裡,也自然知道她的體貼意思,便把憂心之意去了,抬頭望著懷真,一笑說道:「倒是叫你勸慰起我來了,放心罷了……何況,我縱然不樂意,也是沒有法子的,難道我一個人,得跟天底下所有人作對不成?」
郭建儀說到最後一句,卻著實是有感而發,畢竟這門親事,成帝也是贊同的,更兼因郭建儀年青有為,成帝未嘗也不是沒有抬舉重臣之後的意思。
而皇帝一悅,還有何話可說?何況不管遠的,只說家裡……不管是母親還是郭白露,也皆是喜歡不已,心裡不樂的,竟只他一個。
又想到熙王趙永慕的為人,雖然看著著實不錯,但……郭建儀心中回味懷真所說「熙王是個不錯的人」,思來想去,只是一歎罷了。
兩人對坐了片刻,因談到了皇族,郭建儀忽然又想到一人,便問懷真道:「上回你進宮,可見過昭容娘娘了?」
懷真見他問起應含煙來,便道:「可不是呢?皇上特意叫我去跟含煙姐姐相見了。」
郭建儀便微微一笑,問道:「她可還好?」
懷真自不好跟他說起應含煙曾被宮妃欺壓之事,便只點頭道:「瞧來倒是挺好的……怎麼忽然問起姐姐來了呢?」
郭建儀凝視著她的雙眼,並不回答。
應懷真本並不知道如何,同他對視了會兒,才瞧出幾分,便問道:「小表舅要對我說什麼?你……你莫不是知道什麼?」
郭建儀見她神情裡有些許緊張,便微微一笑,道:「並沒什麼,你別擔心,只是……我也是替她高興,尋常之人在宮內,要出頭也是極難的,只是縱然出了頭又如何?只怕也是艱難重重,必須要處處留神才是……所以我不想你姐姐沾染那些……」
應懷真因知道郭建儀的心性,自然也明白他絕不會無端跟她說些不相干的話,聞言心中一合計,忽然想起一事,隱隱震動,就有些變了臉色。
郭建儀見她忽然皺了眉,便問道:「怎麼了?」
應懷真咬了咬唇,只不知該不該跟他說,就在此刻,忽然聽到外頭笑語暄暄,聽來竟是應翠應玉的聲音,一個道:「怎麼鴉雀無聲的,莫非這懶丫頭竟睡了?」
應玉笑道:「外頭這麼熱鬧,她倒是好睡,少不得把她鬧起來。」
兩個人說著,就走了進來,此刻應懷真已經站起身來,便道:「姐姐們怎麼來了?」
應翠一眼看到郭建儀,臉上就有幾分不太自在,應玉卻笑起來,道:「我當你怎麼跑回來了,原來是小表舅來了,在說體己話呢!」
應翠聽見她又口沒遮攔,便用力拉了拉她的衣袖,應玉才回頭看她,道:「怎麼了?」
郭建儀見狀,便笑道:「既然你們都來了,便自在同懷真說話罷了,我也正要到前面兒去。」說著,便同她兩個道了別,又跟懷真一點頭,竟自去了。
應玉見郭建儀走了,便詫異道:「怎麼我們一來,小表舅就走了?」
應翠歎道:「還不是你?出口就胡說八道的,一點兒也不知道收斂。」
應玉便睜大雙眸,對懷真問道:「我又說什麼了?」
應懷真道:「罷了,並沒說什麼,小表舅方才就說要走,那時候你們還沒進門兒呢,快進來坐就是了。」因此讓著她們兩人進內坐了。
應玉才又道:「我們正高興吃酒,一看你不見了,就知道你躲清閒來了,便跟姐姐一塊兒來看看你。」
正說了一句話,又聽到外頭有些笑聲響起,應玉不由探頭往外看,道:「我們才來,又是誰這麼腳快呢?」
應懷真早聽到其中有春暉的聲音最大,頓時就想到淩絕來,一時皺了眉,然而此刻也躲避不及了,只好不動聲色,靜觀其變。
果然,來的正是應春暉應佩跟淩絕三人,因給老太君請過了安,惦記著應懷真的琴,索性順路便來了。
應玉應翠急忙起來見禮,懷真也自起身,春暉笑道:「妹妹可別嫌我們聒噪呢?這大年下的,且由得我們賞心樂事一回罷了,要知道再過不到一個月,我們可要進那牢籠了!」
應佩便笑道:「哥哥,快些大吉大利罷了,縱然要看妹妹的琴技,也不用說的這樣可憐可怕。」
原來過了年後,二月裡,便是會試之期,今年這三個人都是要參加會試的。因此春暉才如此說。
應懷真便道:「並不是我不肯,只是我真真兒的並不擅長撫琴,只怕聲音不堪入耳,反而擾了你們幾位的心境,你們正要去‘蟾宮折桂’,還是專心些罷了。」說到最後,就忍不住笑了笑。
不料應玉聽了,先鬧起來,拉著應翠道:「我們來的果然正好兒。」又催應懷真道:「妹妹快,都是自家人,又怕什麼羞呢,快給我們也聽聽。」
應懷真本並不願意,目光轉了一圈兒,卻見淩絕站在春暉身邊兒,只是望著她。
懷真同淩絕目光相對,忽然心想:「我又何必只是推辭,他們不知道我彈得不好,反覺著我故意拿喬……倒不如索性彈了,是什麼樣兒就是什麼樣兒,他們也自然就死心了……」
於是應懷真便道:「那我便不推辭了,只是你們別笑,不然一輩子也別再聽我彈。」
說著,就自己笑著,走到里間,琴桌後坐了,這幾個人就也跟著進來,各自坐了,只靜聽她撫琴。
應懷真練得最熟的便是那闕「陽關三疊」,當下略一思忖,便起手撫了起來,手法並不算十分熟練,音調也是略有鈍然,只是認真罷了。
頃刻,一曲罷了,應翠應玉面面相覷,只覺調子雖還好,可卻仍未算最佳。
而春暉之母陳少奶奶,乃是個琴棋書畫都通的才女,春暉耳聞目染,自然品味最好,此刻聽了應懷真所彈之曲,便只點了點頭,道:「尚可。」
應佩卻笑道:「果然是好,我是喜歡的。」
應懷真一一瞧過眾人,最後只看淩絕,卻見他沉吟不語,眉峰微蹙,應懷真唇邊微微冷笑,已猜到他要說什麼。
正好應佩問淩絕道:「小絕覺著如何?」
淩絕垂眸想了半晌,道:「妹妹並無音奏的天賦。」
應懷真自猜中了這話,心中又是一聲冷笑。淩絕抬眼看她,靜靜又道:「不過這琴韻是極好的,其中自有真情所感,我雖不是行家,卻也知道,若是只圖手熟,多練幾次,任憑是誰也能彈的極好,但若論曲音之中有情,卻是難得了,因此我覺著妹妹雖無音奏上的天賦,卻彈了一闋好曲,很好。」
春暉聽了,聳然動容,不由點頭,覺著淩絕言之有理,同時心中自愧:原來他只覺懷真手法生疏,所彈亦非行雲流水之態,因此只覺未算好罷了,如今竟然是見識狹窄了。
而應懷真聽了淩絕之言,不由震驚。原來她自忖淩絕嘴裡一定說不出什麼好話,誰知竟是如此?
先前敏麗未嫁前,在唐府跟她說起彈琴一道,應懷真說曾習過一陣兒,卻因「擾人心境」而罷了,那說出這四字評點的人,正是前世的淩絕。
應懷真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並無此中天賦,淩絕那一句,倒也不是刻薄,而是實話罷了。
因此方才她見眾人苦等,才變了主意,只想如此彈奏一番,讓眾人死心,也讓淩絕知道她並不是有什麼「絕佳琴技」,再以「擾人心境」的琴聲把他嚇走,從此休要惦記最好。
誰能想到,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琴技,竟給他得出了迥然不同的評判之語呢?
應懷真大惑不解,就看淩絕,誰知淩絕正要凝睇看她,四目相對,應懷真看見他的雙眼明澈動人,正是前世初識淩絕之時,曾迷倒了她的眼神目色。
應懷真晃了晃神,便忙低頭,只做是調試琴弦之態。
此刻,應玉因覺著有些沒趣味,心中又想到一事,便打岔道:「你們可聽說了?我怎麼聞聽白露姐姐要成熙王妃了呢?」
應懷真聽了這話,才又抬起頭來,第一眼竟看向淩絕:因她知道淩絕跟白露是有婚約的,上回去淩府之時,又明白淩絕對白露有意,此刻聽應玉忽然提起此事,不由心中一凜,想看看淩絕是如何反應,可是極為失望麼?
誰知一看之下,卻又怔住了,只見淩絕面色平靜,恍若未聞一般,倒是春暉笑道:「可是的呢,今兒小表舅也來了,咱們倒要恭喜他才是。」
應翠也道:「怪道白露姐姐今兒沒來,將來若是做了王妃……大家相見可是更難上加難了。」
幾個你一言,我一語,應懷真看來看去,又不時留意淩絕的臉色,卻仍是不見他有任何表情。
應懷真百思不得其解,不由仔細盯著他的神情看,正目不轉睛裡,忽然間淩絕抬眸,竟又是直直地看向她!應懷真乍然對上那清明的目色,竟嚇了一跳,雙手本是虛浮琴弦上的,此刻猛地一按一撥,便發出「嘣」地一聲響動。
眾人嚇了一跳,忙都看她,應懷真心中窘迫,臉上不由紅了,就又低下頭去,淩絕眼見此情,便微微地笑了。
且說這一日,淩絕自應公府回了淩府,**接了,見他面帶薄紅之色,知道是飲了酒,又見他雙眸隱隱帶喜,不由心中稀罕的很。
原來,**也知道了郭白露曾跟淩絕有過婚約之事,又從淩景深口中得知淩絕對白露是有些心意在的……偏偏近來都說白露定給了熙王,因此**跟淩景深兩個都有些擔心淩絕,生怕他知道了後會鬱鬱不快,又因為接下來就是會試,因此這擔憂便加倍了。
此刻見淩絕面上微透出喜色,**不免詫異,晚間等淩景深回來,便同他說了此事。
誰知淩景深聽罷,卻並不詫異,只道:「今兒小絕是去了應公府了……」
**見他面上並無憂色,便道:「可不是?我本來不想他去……你知道那裡人多口雜,那位郭郎中也是在,豈有不談論此事的?我一直提心吊膽,怕給小絕知道那郭小姐定給熙王爺的事兒,不料見他的情形,難道是還不曾知道?」
淩景深便笑了幾聲,道:「你想錯了,豈有沒聽說的道理?只是……小絕心中只怕並不在意那位了。」
**不解,便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淩景深道:「他心中另自有了人,自然不會把白露放在心上,她是否嫁人,或嫁給誰人,又跟小絕有什麼相干?」
**忙拉住他問道:「你且快說,小絕心裡又有了誰?」才問了一聲,忽然反應過來淩絕今日是去了應公府的,一時楞道:「莫非是那府裡的人?」
淩景深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只怕就是她了。」
**急得不成,於是又催他快說,淩景深卻又歎了口氣,道:「你還不解?豈不就是懷真丫頭的?」
**聽了這一句,臉色才大變了,待要說「怎有可能」,轉念一想,應懷真那樣的模樣性情,若說淩絕是瞧上她了,倒也不足為奇。
**思來想去,就擰眉問淩景深道:「你如何一點也不著急?真的由得小絕去喜歡懷真丫頭?」
淩景深出了會兒神,道:「那也無有不可,只要小絕喜歡就是了。」
**張了張口,終於道:「然而、然而懷真那個丫頭……」總覺得十分不妥,卻又不知怎麼說好。
淩景深將她摟入懷中,才在耳畔低低說道:「或許小絕只是一時錯了意,過一陣兒就如對白露一般、再撂開手也未必……」
**聽了,喃喃道:「那倘若小絕對那丫頭是動了真呢?」
淩景深沉默片刻,才又說道:「若是動了真,那自然就是那丫頭的造化了……」說著,便低低地笑了聲。
又過兩日,淩景深因有事前往吏部,遠遠地看到一人從前方大街出來,騎著馬往皇宮的方向而去,那樣飛揚英偉的姿態,卻正是小唐。
淩景深見了,便放緩了馬韁繩,慢慢地目送小唐遠去,才又拐彎而行。
如此又走了片刻,忽然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頭前是兩個宮內的太監,淩景深仔細一打量,見竟是應公府的車駕,便把馬兒往旁邊一帶,目送那馬車從身邊經過,也拐過彎,同向著皇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