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陣鑰匙的輕響,牢房的門被推開,來人閃身而入,又將眾人的手銬腳鐐一一打開。
隔壁囚牢亦被開啟,那人進內之後,即刻跪地向小唐行禮,低聲道:「拜見唐大人,不知大人還記不記得小人?自打上回大人出使,就安排我在沙摩城臥底,不想今日能再為大人效力!」
小唐將他拉起,借著幽淡的燈光一看,道:「如何不記得?你喚程昆,本是禮部侍從。」
程昆見他竟果然記得自己,雙眼含淚,心緒湧動,忙速速出了牢房,同夥伴一塊兒引著眾人往暗獄之外摸去。
將出大牢之時,忽有一名獄卒巡邏經過,冷不防兩下撞見,即刻叫喊起來,領頭之人雖立刻撲了上去,將他殺死,卻仍是走漏消息,驚動了其他人。
程昆見勢不妙,把腰刀拔了出來,回頭對小唐道:「公主派了人在外頭接應,大人沿路往外即可,只祈望大人等順利回了中國,再圖後話。」
目光相對,小唐上前將他一抱放開。程昆旋即一馬當先,砍了兩個來阻攔的沙羅獄卒。
小唐身邊兒孟飛熊早按捺不住,把死去獄卒的兵器拿在手中,大吼一聲,帶領舜兵們往外殺出!
程昆慢慢落在後面,見追兵將到,便將身堵在路口上,拼命掩殺,小唐率眾出了牢房,回頭一看,卻依稀看到一道影子,於燈火之中逐漸倒地!
小唐目光閃動,仍握拳複往外去,果然見到牢房門口有清弦公主安排的眾人接應,見許多人跑了出來,就將十幾匹馬趕出來。
大傢伙兒兩人一騎,兀自不夠,孟飛熊殺的性起,回頭道:「小唐你速去!我斷後!」
有十幾個孟飛熊一手帶出來的軍官也都圍在他的身邊,不肯離開。
小唐深吸一口氣道:「其他人上馬,走!」
此刻又來了許多沙羅兵,眾舜兵或砍或殺,又搶了許多匹馬,便往大道而行。
孟飛熊帶著十幾個親兵,砍翻了幾十人,尾隨在後,才到十字街口,就見從側邊路上來了一大隊的沙羅兵。
孟飛熊見沙羅兵如群蟻湧來,便不再忙著趕上小唐,反而大笑數聲,橫刀立馬地站住了腳,他的部屬見狀,便明白其意,當下便也慨然而立。
小唐飛馬而行,聽到身後喊殺聲震天一般,並不見孟飛熊趕上,他勒馬回頭,已經看不清身後是何情形了,只見火光亂搖,分不清敵我雙方。
小唐眼中似有熱淚湧上,卻又極快墜落,又行片刻,卻見孟飛熊的一名副將飛馬而來,懷中抱著一人,渾身浴血,不知生死。
那副將道:「孟將軍有命,他已誓死殉國,讓唐大人帶兄弟們速速離去,再報此仇!」
小唐仰頭看向遠處,依稀還能聽見孟飛熊大吼之聲,周圍的舜兵怒髮衝冠,紛紛已經按捺不住,便道:「大人,我們回去,跟這幫蠻夷拼了!死又何妨!」一時之間,同仇敵愾,鼓噪起來。
小唐幾乎不能呼吸,只覺血氣湧動,仿佛能令毛髮盡豎。死死地扣住十指,過了片刻,才又冷冷靜靜地喝道:「都住口,跟我出城!這是命令!」
小唐說話間,打馬轉身,仍是往城門處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卻不敢違背正使之命,雖然激憤難當,卻仍是含恨帶怒,紛紛趕上。
城門處的守兵一看來了這許多人,便叫攔住,那領路的內應便上前,將手中一面權杖拿出,道:「我奉大日王命令,送這些舜人出城。」
那守門的沙羅將官見他手中竟拿著大日王的通行令,便叫開啟城門,誰知此刻,身後又有追兵來到,那將官見狀,心中起疑,才要喝令住手。
誰知小唐見勢不妙,早飛身下馬,一把捏住這將官的喉頭,用沙羅語道:「不許出聲。」
那人只覺得他的手如鐵鉗一般,只怕略一用力,自己的喉嚨便只如齏粉,哪裡還能說出一個字,城門微微打開,小唐喝道:「機不可失,大家快走!」
頃刻間,幾十匹馬一湧而出,鐵蹄如驚雷一般,刹那卷出城去。
小唐見最後一人出城,手上用力,只聽細微的哢嚓一聲,這沙羅將官立死當場。
此刻追兵已至,忙叫關城門,間不容髮之時,小唐翻身上馬,打馬飛身而出!堪堪地從將要關閉的城門中躍出。
這些沙羅人見人已經出城,大怒不已,卻並沒有法子,只能回奏大日王。
且說大日王聽了消息,十分惱怒,又聽說擒住了兩人,便來到殿前。
卻見殿前地上,捆綁著兩人,其中一人渾身血染,顯然身負重傷,只一張臉仍是英武勇猛,絲毫不改,卻是孟飛熊將軍,旁邊一人,正是他的一員副手。
大日王上前,見孟飛熊奄奄一息,便獰笑兩聲,道:「舜國人,是誰放你們出來的?唐毅他們又逃到哪裡去了?說出來,便饒你們性命。」
孟飛熊因傷勢過重,一時有些提不起氣來,竟無法回答。
此刻大日王手一揮,便有人將兩名女子拉了出來,狠狠地擲在地上,卻正是清弦公主跟此次和親的貴人。
大日王喝道:「是不是這兩個賤人偷了我的通行令,串通舜人放了你們的?」
孟飛熊的副將看了一眼,聞言便冷笑道:「你這蠻夷王,果然是毫無見識,她們不過是柔弱婦人,就算有心想放我們,又哪裡來的這種膽識本事?只因前日唐大人降服了你們的沙羅神蛇,所以你手下那些獄卒跟士兵們,生怕關押我們得罪神祗,故而才串通起來把我們放了,你若是個精明懂事的王,便趁早放了我們,更趕緊休書向天朝皇帝請罪求饒!才能免除你們沙羅國一場大災,如今你不思悔過,且還如此對待我國帝女,不知是何道理!」
譯者便忙向大日王說了,大日王聽了,半信半疑,原來因那神蛇向小唐低頭之事,也自是大日王一件心病,聽著副將如此說,雖不能全信,卻也是動了意了。
清弦公主趁機道:「求大王明察,我們委實是冤枉的,我跟妹妹嫁來沙羅,此生便是大王的人了,又怎會再生二心?」
大日王聽她說的婉轉,回頭看了一眼,怒氣稍平,便不再為難她們,自又走到孟飛熊跟前,道:「你快些說,那些人逃到哪裡去了?」
此刻孟飛雄已經清醒過來,聞言笑道:「爾等蠻夷,不知好歹,我朝使者這一去,自然是回我國了,你們尚坐井觀天,不知招惹雷霆天威、咳,竟是何下場……」
大日王從譯者口中聽的明白,不由怒笑道:「我正想跟大舜打一仗,看看究竟誰在是真正的霸主,只是你卻已經沒有機會再看到了,本王要即刻殺了你!」
孟飛熊大笑幾聲,吐了兩口血,卻仍是不改悍勇,冷道:「老子難道會怕你這蠻夷小丑?只是我死之後,請你務必斬下我的首級,就高懸在沙摩城的城門之上,他日,我必將見中國軍隊,踏平你這蠻夷之地!哈……哈哈!」大笑不已、
大日王聞言,氣道:「本王就成全你。」說罷,將腰刀抽出,揮刀用力砍去,刹那間,只見血光沖天而起!那豪邁笑聲,卻仍依稀回蕩於眾人耳畔。
那副將見狀,厲聲喚道:「將軍!」卻畢竟已經無回天之力,只能死咬鋼牙,含兩行血淚,亦只求速死!
清弦公主眼睜睜看這一幕,便忙把身邊的女子擁入懷中,這數年來她在沙羅,因連逢兩次政變,自然也見過不少血腥場面,早已經不是昔日在大舜皇宮之中的金枝玉葉了,心性也練得越發剛強,卻知道身邊這人是不慣如此的,當下便將她緊緊摟住。
此後,大日王果然便將孟將軍的首級高懸于沙摩的城門上,只是意圖羞辱罷了。
而孟飛熊的那員副將,卻因清弦公主進言,說是俘虜不可盡殺,總要留一個人以防他日不測,大日王聽了,倒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便命關入黑牢。
且說小唐等人出了沙摩城,因擔心有追兵趕來,便一直馬不停蹄而行,只是跑了半天,馬兒逐漸也都累的脫力。
到天明的時候,並不見有追兵前來,留後探聽的斥候卻追上來,回報孟將軍戰死,首級被懸城門之事。
眾舜兵聽了,個個激憤難當,有人便落下淚來。
小唐並不言語,自翻身下馬往旁邊走了出去,卻見此刻人已經在一處斷崖之前,腳下是萬丈深淵,舉目往前看去,依稀能看到聖雪山,在黎明的光芒之中,浮光影動,宛若染了一層微紅的光輝,姿態柔和如處子。
身後,有一名副官喝令大家住口,自己走到小唐跟前,問道:「大人,是不是要即刻趕回中國,再請皇帝陛下發病討伐沙羅?」
小唐聽了,目光從聖雪山往下,掠過旁邊兩側山翼,目光之中若有所思。
副將不知他究竟何意,便又道:「大人,事不宜遲……」
此刻小唐才點點頭,道:「不錯,事不宜遲,一千人只剩下了我們這幾十個,如今揚烈將軍也以身殉國,好一個‘事不宜遲’。」
副將仍是不明所以,便只看小唐。
卻聽小唐喃喃道:「從此地回國,路途遙遠,再請示皇上,商議朝臣,是否能派兵還是未知,就算派兵,計算各種事宜行程,也總要兩年之後,才得發兵攻打沙羅。」
此刻那些殘餘舜兵便也聚攏過來,都默默靜聽兩人說話。
副將急道:「大人如此說……難道就忘了這血仇不成?」
小唐雙眸微微眯起,道:「不,絕不能忘,一千多同胞手足的性命,沙摩城頭還有揚烈將軍的首級等候,我唐毅——在此對聖雪山發誓,不滅沙羅,誓不回國!」
就在這瞬間,遠處被晨光籠罩的聖雪山上,朱紅色越發濃烈,日頭的影子閃閃爍爍,雪山反光,竟如一座燦燦金山,霞光萬道,此情此境,就如一道神的喻示。
副將只覺一陣血熱,卻又不免驚道:「大人這是何意?若不回國,又哪裡來的兵力?我們如今只有百人不到……」
卻更有人道:「就算只剩下一個人,也要跟沙羅國死戰到底!」
又有人道:「不滅沙羅,誓不回國!」漸漸地,從一個人的聲音,轉作幾十人,又因在群山之前,那聲音便環環放大,竟如群山萬壑都在呼應一般!
小唐凝視著遠處沐浴在金色光輝中的聖雪山,眼中凝著決然殺氣,嘴角卻微微一挑,道:「不錯,就算只剩一個人在,也要滅盡沙羅。」
小唐說完之後,便驀地回身,翻身上馬,卻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而行。
眾屬下見狀,紛紛跟上,那副將雖不敢質疑小唐為人,卻出於謹慎,便道:「大人,這不是回國的方向……」
小唐一言不發,只是打馬前行,因為一夜鏖戰,他的頭髮也微微有些散亂,衣袍染血,昔日那個波瀾不驚的貴公子,此刻平添幾分落拓毅然之態,不再似無瑕美玉,雲端清雪,而是一柄復仇染血的出鞘寶劍,鋒芒直透。
身子伏底,袍袖在勁風之中烈烈揚起,小唐雙眸緊盯前方,如同盤旋高空的鷹隼盯准了獵物,幾番盤算,必自九霄上上挾雷霆之勢,一擊而中。
身後,漸漸地,幾十匹駿馬紛紛趕上,均都圍繞在小唐身旁,連那副將也感受到小唐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所向披靡的氣勢,心中一凜,便閉了嘴,只是緊緊地打馬隨行。
這一行人,誰也不曾出聲,只有馬蹄聲如奔雷,眾人的衣袂于晨風中烈烈,雙眸之中卻是一模一樣的殺氣跟怒意交織,人如劍,馬如龍,一道道似閃電一般,自微透的晨曦中直穿過去。
馬蹄踏碎青草地,泥土四濺,這一行,終究將成就一場絕世傳奇。
在此後的《舜史記》中,曾有一段關於此事的記錄:
天和四年,因清弦公主、懷秀公主暗中行事,毅公與揚烈將軍等脫出沙羅黑獄,此後,楊烈將軍斷後,以身殉國,臨死曾言:懸吾頭顱於城門之上,必有一日,將親見中國踏平沙羅。
是年,毅公自斷後路,誓報此仇。竟率六十九人殘部,北越聖雪山,入尼博爾。
史官更是不由在旁批曰:國士無雙,崛起危難之中;窮途末路,方見英雄本色。
又是一年春盡,自小唐出使至今,算來已經悠悠兩年時光。
時至六月,遠在萬里之外的大舜京內,正是荷花香滿湖,綠扇映清波的節下,唐府之中,唐夫人卻已病了足有一個月了。
只因小唐始終杳無音訊,唐夫人念子心切,積郁成疾。原本敏麗在家裡伺候著,只是因為世子的身子也並不好,因此竟然是兩面為難,終究無法兩全的。
幸好還有個懷真,因知道敏麗身上的苦楚,懷真便同她說道:「姐姐不必來回跑,這樣勞心勞神的,萬一自個兒也病了,又如何使得?我素來當姐姐是我的親姐姐,太太也素來待我如親女兒一般,這會子且讓我來伺候太太,盡一盡心倒是好的。」
這段時日,敏麗心中自也不好受,小唐下落不明,世子身子開春以來又見不好,加上母親也病了,真真兒是一腔的擔驚受怕,無處可訴,今聽懷真如此知情識意,心中大為感動,便抱住又哭了起來。
懷真仍是安慰道:「姐姐自回王府,每日裡我會派人過去,向姐姐說說太太日常的情形,姐姐也好安心,這裡有我在,就當是你親妹子在便是了,萬萬保養自己,不可再勞心掛念。」
敏麗心頭寬慰,兩人執手又說了會兒話,當下才自轉回王府去了。
因此懷真便一力擔起照顧唐夫人之責,又因唐府空曠無人,懷真索性便告訴了老太君,暫時搬來唐府住這,每日裡端湯送水,無微不至地照料著。
唐夫人原本因敏麗出嫁,小唐又不常在家,她白日雖每每去長房二房內同眾人相處,心中卻仍孤淒難當,如今又失了小唐,就如失了最後的命一般,日思夜想之下,才害了此病,忽然懷真來到,各種溫言安撫,小心伺候,日夜不離的,竟比敏麗這親閨女做的更勝幾分。
唐夫人瞧在眼裡,對懷真又憐又愛,她心內逐漸熨帖,心結也緩緩釋放,那病症才慢慢地好轉起來。
這一日,懷真因見唐夫人精神好了些,便同她略說了幾句,探聽了想要吃些什麼東西,便出門去跟丫鬟們商議著做。
正才吩咐好了,又有個丫頭來到,報說:「姑娘,有淩府的淩大爺來探望太太。」
原來唐夫人病的這段時候,自也有些昔日跟唐府交好的人家來探望,卻都是懷真裡裡外外照應著迎來送往。
唐府這些丫鬟們因見懷真一心照顧唐夫人,又是這樣溫柔的性情,雖生得柔弱動人,但行事又偏極認真明白,因此從不肯小看她,漸漸地府內各種事宜,都也唯她馬首是瞻,只當是府裡的「二小姐」看待罷了。
懷真聽了丫頭的話,知道是淩景深來到,便點頭叫請。
頃刻果然景深進門來,懷真早就避開,只讓小丫頭領著他,進內去見唐夫人罷了。
景深跟唐夫人略說幾句,因是病人,不敢久擾,只說了幾句寬心的話,頃刻就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