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今日,懷真原先在家,不料宮內有人來,說是昭容娘娘請她入宮敘話。
當下才乘車進宮,內侍們領了,便送往內殿而去。
懷真自然想不到,她隨眾人而行之時,卻被熙王跟清妍公主看了個正著,且暗中品評起來。
只說懷真入了宮,拜見應昭容。兩下照面,懷真心中詫異,卻見應含煙面色憔悴,比昔日減了許多顏色。
懷真因知道昔日那香包兒不好之事,未免又擔憂起來。
這會兒,應含煙已上前將她的手握住了,道:「我生怕你不在府內,或者不得來……如今來了,我才放了心。」
懷真笑說:「我正也想念姐姐,姐姐向來可好?」
這會兒,宮女們便奉了茶上來,應含煙揮手叫退了,帶笑說:「尚好。不必擔憂,然而久居宮中,到底是有些憂悶,近來……竟忽然有些想念府中了。」
懷真見她並不提別的,因也不好貿然就問,便也笑說:「皇上仁慈,前年還聽說有叫省親之說,不知今年是否可行?」
含煙垂眸歎道:「你大約也聽說了,前兒些日子太子……出了那件事,因林禦史就那樣故去,皇上心裡很不自在,近來才好些了,只怕省親之說,也是難得了。」
懷真微微點頭,說道:「說的也是……不過,姐姐倘若想念家裡的人,大可也如喚我進來一般,也叫那房裡的伯母們來見,彼此說些話兒,或可緩解心緒?」
含煙聽了,便笑了一笑,笑影中依稀有些涼意,就說:「你不是我們那府裡的,大概不清楚我們那兒的情形,當初我未進宮之前,也是個不受待見的罷了,同他們又有什麼話說?後來進了宮,竟像是當我死了一般,什麼信兒也聽不到,別的人家兒,還送些銀子進來打點之類,我哪裡能得呢?起初……不過是把自己原本的那些首飾等變賣了打點這上下人情罷了。」
懷真聽了這番,便垂眸不語。
含煙卻看著她,又握住她的手,道:「後來……因你進宮那一遭兒,不知怎麼的,他們竟轉了性子,開始送東西進來,我起初並不明白,兩三遭兒後才知道,原來是你回去後,在他們跟前說了好話,他們以為我要得勢了,才忙打點巴結而已。」
懷真有心開解,便笑說:「不是這樣的……多半是他們不放在心上,或者忘了,我只是提了一句罷了。姐姐先別想得這樣悽惶才好。」
含煙點了點頭,果然不再說這些,只是伸出手來,就把懷真的肩頭抱住,卻隱隱紅了眼眶,道:「如今我、便同你說句實話……當初……在府裡我接近你,其實並不是真心覺著你好,只是看你同‘他’……跟別人不同,故而想要借你親近他罷了……」
懷真抬眸看她,道:「姐姐……怎麼忽地說起這些來了?」
含煙也看著懷真,仍是輕聲道:「你知道這宮中歲月,何等的寂寥無趣,昔日的那些日子……雖然也是泛泛,然而因為有你、也有他,雖是浮光掠影似的,少且單薄,然而卻在我心中彌足珍貴,如今我……也只能靠著這些回憶過活了。」
懷真心中驀地一痛,鼻子便酸了,忙道:「姐姐,我不許你說這話。」
含煙道:「你且聽我說完,後來,又見了你兩回,原本那輕視之心便再也不存了,竟也明白了,為何他也願意跟你親近……何嘗是他,就連我……也是真心想和你好,真心愛你的。」
懷真竟不知要如何答話,含煙卻將她擁住,久久不語,半晌,才又悄然開口,竟說道:「前些日子,皇上召我陪伴,……誰知皇后娘娘卻忽然去了。」
懷真心中一震,聽含煙壓低了聲兒,又說道:「我因避之不及,便聽見了他們兩人的話……原來娘娘是求皇上,想皇上饒了太子這遭兒,畢竟他當了這許多年太子,委實不易,然而皇上似鐵了心般,只說饒了太子不死,已經是格外開了恩的,誰知娘娘聽後,便哭叫起來,竟說什麼……‘我就知道那狂夫不會放過我們’……之類言語。」
懷真越發心驚,雖是夏日,卻覺得周身微涼,幸而含煙抱著她,才忍住那股瑟瑟發抖之意。
應含煙察覺她之不安,便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撫過,道:「你可覺著怕麼?只是這些事,自打那日後便悶在我心中,自然也無人敢提,罷了……還是不同你說這些了,你只別怕呢?」含煙說著,便輕輕地摸了摸懷真的臉,卻覺得臉頰微涼,心底越發憐惜,倒是有些後悔自己一時沒有忍住。
懷真心頭轉念,卻道:「姐姐說罷,我想聽呢……皇后說的‘狂夫’又是指誰呢?」
含煙仔細看了她會子,卻見她似是真心想聽,因此想了一想,才低聲又說:「我哪裡知道是誰?只是娘娘的聲音裡很是惱怒似的,且又說……‘等著看,誰也逃不了’云云……只說了這句,就給皇上喝止了。皇上只說太子是自作自受,娘娘便回了宮,聽聞至今仍在佛堂之中,不吃不喝,也不知如何……」
懷真思忖著,此刻忙問道:「姐姐當時在……皇上自然也知道,他可對姐姐說了什麼?」原來懷真最擔心的,卻是成帝為難應含煙,畢竟有些皇族秘聞,牽一髮而動全身,委實兇險,不能等閒視之。
含煙搖頭道:「你放心,皇上並沒說別的,只是意氣越發消沉罷了,我嚇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皇上瞅了我一會兒,就叫我回來了……」
懷真微微松了口氣,含煙道:「然而皇上雖未責怪,我總覺得像是聽了不該聽的事,心裡總是不安的。」
至此,懷真才明白應含煙為何容色憔悴,因勸慰道:「姐姐快別多慮,皇上倘若要對姐姐不利,早就開口了,哪裡會輕易叫你回宮……又過了這許多日子呢?」
含煙聽了這話,才又笑說:「你總是給我定心丸兒吃,我很該早些叫你進宮來陪的……只是又怕我真的惹事,早早兒地叫你進來,反而不好……也因過了這幾日,見平安無事,才忍不住喚你進宮的。」
懷真聽了,便挨到含煙懷中去,輕喚了聲:「姐姐……」
含煙又抱住她,便抬手撫過她的青絲,道:「這宮裡看似平靜,實則……因此我雖想你,卻又不敢總叫你進來,生怕一個想不到,就害了你。」
懷真笑說:「胡說,哪裡有那麼多人想害我呢,我跟著宮內的人又都不相干。」
含煙笑著看她,道:「你不知道……有時候,並不是誰跟誰不相干的事兒,比如……皇上寵你,在旁人眼裡,就已經是莫大的‘罪過’了,你可明白這話?」
懷真心中一動,細細想來,當真有理。
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豈非便是如此。
兩個人便相依相偎,說了許久的話,眼見要正午了,應含煙早吩咐人備飯,不料竟有內侍前來,道:「皇上聽聞今日懷真小姐進宮來,特宣昭容娘娘同懷真小姐一同過去用膳。」
含煙領了諭旨,回頭便看懷真。
懷真明白她心底憂愁之意,此刻的應含煙早不是昔日才進宮不久的應含煙了,當初聽說皇上召她們用膳,何其喜歡,如今,卻反有些憂心之意,這便是歷練過來的了。
懷真向她一笑,便將她的手也輕輕握了握,含煙這才轉憂為喜,道:「罷了,難道反叫你寬慰我?」
兩人便隨太監前往,走了會子,含煙見路不對,便問道:「這是往御花園去的?」
頭前那太監回頭笑道:「正是,皇上說今兒天色好,便叫在御花園的凝香亭內擺膳。」
含煙聽了,才展顏一笑,對懷真道:「這可如了你的意了,可以一邊兒用膳,一邊兒看花兒。」
這會兒正是薔薇怒放的時節,更有月季,茉莉,梔子,鳳仙,丁香,白蘭等等,爭奇鬥妍,異香撲鼻。
懷真同含煙步過花叢,見前方果然有一座極大亭子,飛簷斗拱,有一匾額,題名「凝香」,懷真便笑對含煙道:「怪道叫‘凝香亭’,這兒這許多香花,叫人熏熏欲醉了。」
含煙回頭,見她小臉兒上紅撲撲地,格外惹人憐愛,縱然萬花在前,也覺無色。
含煙便停了步子,端詳了一會兒花叢,竟探手,摘了一朵雪白梔子,招手叫懷真過來。
懷真莫名,只好近前兒,含煙便把那梔子給懷真插在鬢上,又端量了片刻,竟笑著念說:「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可應了景兒了!」說著,就掩口笑了起來。
懷真正覺著她無端折花,舉止有些奇異,聽了這句,又見她凝眸而笑,頓時便緋紅了臉,道:「原來姐姐是拿我取笑!虧我以為你是正經好心呢!」
說著,便舉手要將花兒摘下,含煙便忍笑握住了她的手,道:「好妹妹,別摘,這樣很好,只又太素淡了……錯了,我該摘朵豔色的替你簪了才是。」
原來懷真只一身兒淡天青的衣裙,發端也只斜插一個珍珠的簪子,除此之外,竟再無裝飾,然而膚色明皙,唇若塗朱,眉黛春山,卻更顯得清麗脫俗,若是再簪一朵豔色的花,反倒突兀,如今簪了雪梔子,通身更是毫無一絲兒煙火之氣,飄然出塵似的。
兩個人說說笑笑,便到了凝香亭外,抬眸一看,果見成帝已然在座。
只成帝旁邊,另還陪坐一人,含煙看了一眼,便低頭對懷真小聲說道:「那是清妍公主。」
懷真微微應了聲,兩人便進了亭子內,行禮,成帝即命賜座。
自打懷真來到,清妍公主的目光便一直都在她身上,見是這般的品貌,雖同是女子,卻忍不住生出幾分「我見尤憐」之意,一時心中沉鬱自灰,竟然無語。
成帝便對懷真道:「你向來愛花,朕特意命人在此設宴,你可喜歡?」
懷真道:「多謝皇上,此處風景甚佳。」
成帝十分喜歡,便又問她愛吃何物,竟要再命人去準備,懷真便說道:「我向來不挑食,什麼都使得,不必特意費心。」
成帝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為何還是這般瘦弱似的?你瞧瞧清妍,雖比你大一歲,卻比你高這許多呢。」
懷真不免低頭,微笑回道:「公主金枝玉葉,我自然不能相比呢。」
清妍公主見她含笑低眉,並無絲毫驕矜之色,不由想到熙王先前那句話,此刻才道:「父皇,素來只聽過懷真妹妹之名,今日一見,才知道果然是極好的人物,父皇很該早些叫我們相見才是。」
成帝道:「此刻也並不晚。」又看著清妍說:「素來你是個愛多嘴的,方才一直不做聲,朕還以為你見了懷真,有些怕生了呢。」
清妍便撒嬌道:「我卻以為父皇一見懷真妹妹,就不留心我了呢。」
成帝對這些小兒女之語十分受用,便又大笑起來。
頃刻間午膳便備齊了,成帝舉箸,因又對含煙道:「這幾日不見你,聽聞你身子欠佳,可看過太醫了麼?」
含煙道:「多謝皇上關懷,並沒什麼大礙,只是前兒被風撲了,有些著涼,如今已經好了大半兒了。」
成帝點頭,便叫人把那碟冰糖核桃放到她跟前兒去。
如此半個時辰過後,正叫人撤了午膳,奉茶點上來,伺候太監卻道:「皇上,淑妃娘娘來了。」
成帝抬眸,果然見淑妃被一堆宮女內侍們簇擁著,來到近前。
淑妃入了亭子內,行禮道:「我聽說皇上今兒興致高,在御花園宴客,想著這花園內景致雖好,卻也有風,皇上只管高興,也要留神風吹著又害頭疼,如今正是晌午了,不如回殿小憩片刻。」
成帝因年老,正也有些困倦,便笑道:「愛妃所言甚是。」
當下就也起身,又吩咐含煙帶著懷真跟清妍只管自在吃茶,才同淑妃一塊去了。
三人一直見他們走了之後,才又落坐。清妍便道:「淑妃娘娘真真兒心細如發,這多年來多虧她照料父皇。」
含煙也笑說:「正是的,委實心細體貼,別人都不能及的。」
清妍就又對懷真道:「妹妹可要去我殿內坐坐?」
懷真因同她並不相熟,更不願跟宮內的人多打交道,就說道:「多謝公主美意,然而我來了半日了,只怕一耽擱,越發晚了。」
清妍便說:「那倒是也罷了,不過你改日來,定要過去坐會兒呢?不然便是不賞光了。」
懷真笑道:「哪裡敢呢?我先謝過公主。」
清妍才也一笑,又怕自己在此,未免打擾了懷真跟含煙說話,就趁機起身,道:「我倒也有些困了,先回去睡會兒中覺,咱們可約好了,改日去我那兒呢?」
懷真忙起身應了,清妍才帶著宮女自也去了。
如此,亭子內竟又剩下了含煙同懷真兩人。
含煙目送清妍背影,便同懷真說道:「我瞧著小公主……好似對你很是留心呢。」
懷真也有些驚奇,道:「今兒我是第一次跟她見,卻想不到對我這樣。」
含煙也想不通,只道:「小公主性情倒是溫和,大概沒什麼歹心,然而仍舊要留意才好。」
懷真也便點頭。兩個人喝了會兒茶,因見花開極好,便又攜手,到花叢中踱步玩賞,一直到了日影西斜,眼見又是分離時候,含煙便把懷真抱了又抱,才放她出宮去了。
卻說懷真乘車出宮,往應公府返回,車行半路,忽然聽到車外馬蹄聲響,有人問道:「車內的是誰?」
懷真聽見這個聲音,心無端也跟著跳了跳。
此刻那跟隨的小廝回答:「唐大人,是我們家懷真小姐,方才進宮了呢。」
卻聽小唐笑道:「果然是懷真呢。」忽然放低了聲音,不知說了兩句什麼。
懷真本有些屏息靜氣,只顧聽外頭說話,誰知只含含糊糊聽了幾句,卻不真切,耳畔聞聽馬蹄聲響,車輪聲動,起初還有人聲鼎沸,漸漸地人聲便有些褪去,卻再也聽不見小唐的聲音。
懷真不由微微有些焦急,疑心小唐已經去了……只是這樣沒頭沒尾地竟走了?連一句話也不曾說?何等反常。
她暗中思忖半天,便忍不住伸手將車簾掀起,略往外看了一眼,誰知卻見黃昏之際,暮色淡淡,車馬竟是停在一條不甚寬闊的巷子之中,兩邊行人絕少。
懷真大驚,不知竟是如何,身邊兒吉祥便道:「姑娘,怎麼了?」到車窗邊兒上一看,也吃了一驚,便問:「這又是哪裡?」
吉祥正要質問那趕車的,忽然就聽見小唐的聲音又響起,道:「懷真勿驚,你來。」
懷真聽到是他的聲音,那心才放下,吉祥也聽了出來,便笑道:「呀,唐大人,這是在做什麼?」她倒是反應極快,不等懷真開口,已經出了車廂,便跳下車去。
懷真遲疑片刻,聽吉祥在外問道:「唐大人,這又是哪裡呢?我們怎會在這兒?」
小唐道:「我有一件事要同懷真說,正好有這個僻靜的地角。」
懷真聽到這裡,終究探身出了車廂,微抬頭一看,卻見前方不遠,是個小小地酒館似的,瞧著莫名有幾分眼熟。
懷真又一轉頭,卻見小唐正在車邊兒,已經下了馬,負手望著她,見她面露疑色,便道:「怕什麼?難道會吃了你?」
懷真的心一跳,便問:「唐叔叔,你何故引他們來此?又弄什麼玄虛?」
小唐道:「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說,放心罷了。你難道不記得這裡了?」
懷真蹙眉四看,依稀記得仿佛來過此處……卻又有些不真切,便道:「我不要在這裡說話,要說……你去府內找我便是了,且時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府內要著急的。」
小唐見她如此戒備,就伸手攥住她的手腕,道:「你這丫頭,我這樣相請,竟還不給面子不成?」又放低了聲音道:「還要囉嗦,我便抱你下來。」
薄暮之中,懷真便自覺面上發熱,因低低道:「你先撒手。」
小唐眯起眼睛看她,道:「你若敢回去……便試一試。」
懷真對上他要脅似的眼神,無奈,便歎道:「這人……偏偏是這樣多疑。」
小唐笑道:「是你先多疑,我才跟著多疑的。」說話間,果然便鬆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