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因聽聞懷真暈倒了,小唐同唐夫人兩個雙雙起身,小唐在前走的甚快,唐夫人扶著丫鬟而行,且走且問:「好端端地如何暈了呢?」
丫鬟忙說:「奴婢們也不知道,三爺出門後,少奶奶又睡了會兒就醒了,說要給太太請安……不料才一下地,就暈過去了。」
唐夫人又急又是心疼,歎道:「噯呀,我就說著孩子身子弱,叫她多歇息會兒的,偏這麼些禮節做什麼呢。」便忙忙地又加快腳步。
原來自從小唐出門後,懷真恍恍惚惚又睡了會兒,只是雖然倦怠之極,卻總睡不踏實,隱隱約約,仍像是小唐在身邊胡作非為,竟擾得她睡夢中也不得片刻安生,因此只又臥了一會兒,便醒了來。
然而雖然醒來,卻竟不知今夕已經何夕,坐在床邊兒愣愣出神兒,只聽丫鬟們在耳畔說什麼「三爺已去給太太請安」等話,懷真才漸漸地醒了神兒,便叫伺候更衣梳洗,想著去給唐夫人請安。
誰知雙腳方落地,兩條腿竟不似是自己的了,只是綿軟無力,且從腰往下,又是酸麻難當,竟站不住。
旁邊的丫鬟見勢不妙,忙來扶住,懷真搭著丫鬟的手,只覺連喘氣兒也是不能了,眼前陣陣發黑,腦中亦是空白一片,整個人一晃,便人事不知了。
小唐回了房中,滿懷焦灼,至前細看,卻見懷真雙眸合著,眉尖仍然微蹙,透若梨蕊,輕似岫雲。
小唐按著心跳,便問:「好端端為何叫她起來了?」
丫鬟們竟無人敢答,吉祥道:「姑娘……少奶奶是想去太太請安的……」
小唐微一蹙眉,唐夫人便也進來了,上前瞧了瞧,不由驚道:「怎麼憔悴的這個模樣兒了?」又忙著催小唐,叫快去請太醫。
小唐應了,便讓丫鬟出去傳話,忽然轉念一想,又親起身到門口,叫住那丫鬟,因叮囑說道:「叫他們不許張揚,倘或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太太身上有些不好,不是大毛病,別的一個字別提。可明白?」
丫鬟忙答應了「是」,小唐才一揮手,令她去了。
小唐轉身又回了屋內,卻見唐夫人挨著床邊坐了,正握住懷真的手兒,滿眼憂慮。
小唐走到身後,卻見那玉白色的手腕隱在袖管底下,一道痕跡半露半掩,小唐心中一跳,忙看了唐夫人一眼,卻見唐夫人只留心看著懷真的臉,卻並不曾注意這個。
小唐心念轉動,因道:「母親不必擔憂……我已叫人去請了夏太醫,他常常給後宮的娘娘們看病,是個最妥當的,何況我覺著懷真也並無大礙,只是她向來身子就弱,昨兒又不肯好生吃飯,大概……是因為這般……」
唐夫人回頭看著他,便問道:「你不是說要叫她吃飯的,如何又沒好生吃?」
小唐已經轉到跟前兒,又對唐夫人道:「因看她太困,不肯吃……我就並沒十分勸,確是我大意了。」一邊說著,一邊不露痕跡地把懷真的衣袖往下一扯,遮住那痕跡,做的卻仿佛怕她著涼似的。
唐夫人自未留心,只長長歎了聲,仍是愁容滿面,看一眼小唐,道:「你……」又因丫鬟們都在屋裡,有些話倒是不好出口,便只道:「罷了,等太醫來給看看再說。」
過不多時,那夏太醫果然忙忙地來了,唐夫人不免回避了。
夏太醫跟小唐素來相熟,兩人成親之時也來吃過喜酒,進了這屋子,便含笑問道:「唐侍郎大安,聽聞是老太太身上不好呢?如何……」
小唐咳嗽了聲,夏太醫在宮內出入,自然十分精明靈便,當下止住口,小唐因拉他一把,低聲道:「老夏,我怕他們口多亂吵,——不瞞你說,是我……內人方才不知如何暈倒了,所以才假借太太的名請你過來給看一看,你回頭可不要亂嚷出去?」
夏太醫又驚又笑,道:「明白明白,這個自然交在我身上。」
小唐便領著他進內,在雕花大床前站著,親把懷真的手腕握著,又搭上一方薄如蟬翼的絲帕,才給夏太醫診。
夏太醫抬眼一看,見皓腕似雪如玉,柔弱一管,壓在絲帕下的纖手無力垂著,隔著絲帕,如隔著一層雲霧,竟是美妙絕倫,宛如那枝頭上的玉蘭花盛放之後,微覺頹然無力之態。
夏太醫雖出入內宮,見慣各色佳人國色,乍見此景,卻仍心頭一跳,忙不敢多看,便定了定心,才小心探出手指,在脈上輕輕放下。
頃刻,夏太醫微微蹙眉,面上卻有露出一絲笑意。
小唐在旁始終看著,見狀便問:「可是知道如何了?」
夏太醫點頭道:「少奶奶脈細弱,左關尺沉溺,有道是‘尺脈弱,名曰陰不足’,且弦脈重按無力,乃腎水虧竭,氣血兩虛……又兼多半是受了勞累驚嚇,心思鬱結,乃至心火虛升……故而眼目昏暗,精神倦怠……」
小唐見他犯了職病,只顧滔滔不絕,聽了幾句,早咳嗽了數聲。
夏太醫忙停住,順著小唐眼色看去,卻見那屏風後影影綽綽還有人在。
小唐便故意又問道:「可有大礙不曾呢?」
夏太醫忙笑說:「無妨,無妨,女子體弱,這是常有的……只須好生調養,假以時日,依舊恢復如初呢。」說著,便拿出一枚細細銀針,道了一聲「恕罪」,略輕刺人中,便複收起,道:「片刻就會醒了。」
小唐見那針雖然細如牛毛,夏太醫手法且高明,不至於叫懷真受苦,他卻仍是一陣心悸,聽了此話,才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多謝……到外面開方子如何?」
夏太醫也連連點頭,兩人便出了裡屋。
到了外間,小唐親自研墨,就同夏太醫小聲說:「你說了那許多,到底是怎麼得的這病症?」
夏太醫見左右無人,便笑道:「唐侍郎新婚……雖然合和美滿,只不過,且也要留心些,勿要太……我見少奶奶體質本弱,只怕難以承受呢……」
小唐聽了,面上微紅。
夏太醫怕他臊了,便又道:「不過也是少見,我也是頭一遭兒見如此……只怕仍是身子太虛之故,只消用心調理,必然無礙。」說罷,就開了一副方子,又叫隨行侍童回去先取十副藥。
小唐心中有事,便試著問道:「這藥要吃多久才好?」
夏太醫琢磨了會兒:「一天一劑,總要先養半個月。」
小唐拿眼睛看他,也不做聲,夏太醫同他對望了會兒,忽然領悟,便又笑起來,又道:「我真真兒老糊塗,差點兒忘了,這個、這個……偶爾為之倒是無妨的,只別太盡興忘情了就是。」
小唐卻反而正色凜然道:「老夏,你真個兒沒有正經,誰問你這個來著?」
夏太醫心中知曉,只是笑道:「是是是,都是老朽胡言亂語罷了。」
小唐又同夏太醫敘了會兒話,約了過兩日再來,親自相送了他出府,這才複又轉回內宅。
進了裡屋,卻果然見懷真已經醒了,唐夫人正坐在床邊兒,噓寒問暖地。
然而懷真仍是精神短少,只強撐著應了一兩句。
唐夫人見她著實勞累的緊了,不敢多同她說,就叫扶著仍平躺,自個兒起身,打發了丫鬟們出去,便對小唐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小唐只好跟著,兩個人到了外間屋內,唐夫人站定了,便問道:「夏太醫怎麼說的,總不會無端端就忽然病了?」
小唐搪塞道:「只說多半是因成親之時事多,故而有些焦灼不安……才病了的。」
唐夫人輕輕啐了口,小聲說:「你還瞞著我?你當我聽不出他的意思呢!何況,夏太醫不知道,難道我也不知道的?你先前把人拘在屋內兩天三夜的,難道如今病了,不是因這個緣故?」
小唐見瞞不過,就低了頭,不再強辯。
唐夫人擰眉看著他,歎道:「我原本說過,叫你好生收斂著些,別緊著胡鬧,懷真原本年紀就小,身子又嬌弱,你怎麼就不懂得疼人呢?把個好端端地兒媳婦折騰病了,叫外人聽見了,像什麼話!」
唐夫人說到這裡,又憂愁起來,道:「倘若再給應公府的人聽見了,才嫁過來幾天就是這樣……人家可不依的。」
小唐因見懷真是那個情形,略有些悔意,便道:「母親,我並非有心的。」
唐夫人看了他一會兒,搖頭道:「我先前說給你兩個丫頭在房內,好歹也……你只是不肯要,如今鬧得這樣,你且掂量著呢,倘若以後還折騰的人病了,少不得就……」
小唐咳嗽了聲,才道:「母親,我已經知道錯了,以後斷不至於如此,何況懷真才嫁過來,什麼放丫頭的話……可別再提起,留神給她聽見了,越發有了心事。」
唐夫人聽了這話,倒也有些道理,便道:「總之你……不許再胡鬧了,我好好地兒媳婦,不能給你磋磨壞了!」
小唐忍不住又笑起來,道:「母親,我可是您親兒子,如今要為了兒媳婦,不要兒子了不成?」
唐夫人道:「你從小摔打慣了的,我倒是不擔心,懷真嬌嫩的很,我自然要多疼惜她些。」
小唐便只是笑,唐夫人橫他一眼,道:「竟只管笑呢,還不進去好生照料著?只別再叫她受一點兒委屈,不然我是不依的。」
小唐便答應了,果然便抽身入內。
且說在裡屋,懷真躺了會兒,又咳嗽了兩聲,因見屋內無人,倒覺著清靜,然而想到前日子那些所為,又覺得驚心,此時此刻,竟忽然很想要回應公府去。
正在半合著眼睛胡思亂想,小唐便已經進來,到了床邊坐了,懷真聽了動靜,本以為是唐夫人……誰知轉頭見是他,整個兒一震,忙閉了眼竟不看。
小唐坐了,便溫聲道:「口渴不渴?」
他一提這句,懷真不免又想到……那燈火昏黃裡,是他含著水,一口一口地渡過來……此刻想來,竟不像是真的,然而總不會是她自個兒憑空臆想出來的?她自忖是沒有這個能耐的。
虧得她先前以為他是個「君子」……如今看來,又哪裡是什麼君子……竟找不出什麼詞兒來形容了。
懷真閉眸不答,只盼他快快離開,小唐卻又歎了聲,道:「你可知道?方才太太在外頭罵了我一頓……」
懷真聽了這句,眼皮兒才微微一動,稍稍抬起來看他。
小唐又歎一聲,眉頭微皺,道:「太太罵我欺負你……害的你病了。要打我呢。」
懷真無力說話,也不願同他說話,心裡卻道:「活該。」
小唐抬眸看她,忽然說:「你必然覺著太太是應該打我的,是不是呢?」
懷真嚇了一跳,忙又閉上眼睛。
小唐看她這個模樣,禁不住又一笑,卻又忍著,道:「我也向太太認了錯,以後再也不敢這樣胡來了……現在只盼你快些好起來……等你親自打我,出出氣才好。」
懷真聞言,微微地皺起眉來:她又怎會打他?因此又睜開眼睛,看他一眼。
小唐傾身上前了些,在耳畔道:「好懷真,你要打要罵都使得,只別跟我賭氣了?太太還說我很不像話,她要去告訴平靖夫人……叫平靖夫人拿皇上賜的龍頭拐杖狠狠打我一頓呢,我豈不是活不出來了?」
懷真一呆,聽他的聲音有些悲傷之意似的,心中不由地不自在起來,她因信以為真,便終於開口,悄然說道:「怎麼又驚動太姑奶奶……你快告訴太太……使不得的。」
小唐因知道她心裡怕是恨他,所以賭氣不肯同他說話,便有意想叫她開口,如今聽她果然出聲,心裡喜歡的什麼似的,面上卻仍舊一臉愁容,悲傷難以自禁一般,道:「只怕我說話不好使……反更惹了太太不喜歡。」
懷真從未見過小唐如此,一時心裡更加不安,輕輕咳了兩聲,便試著起身,又道:「你……請太太來,我同她說。」
小唐見她咳嗽的渾身發抖,心中倍加憐愛,然而他故意逗弄她的話,竟叫她當了真,此刻她不顧病體,更不念他所做過的……撐著要替他開脫,這份心意,卻更叫他心動難耐,恨不得將她抱住了,越發百般疼愛。
此情此境,小唐不由地又有些心潮澎湃,只顧癡癡看著懷真,竟忘了「花言巧語」。
懷真看他一眼,皺眉問:「又是怎麼了?為何不說話……」
小唐定了定神,心想這會兒卻不好拆穿自己的謊言,只怕令她生惱是小事,反對她身子更不好罷了。
小唐便道:「你不必擔心,畢竟是我害你病了的,太姑奶奶要打我,我也是心甘情願領受,只要你快些好起來,我死也願意。」
懷真聽到一個「死」,便顫巍巍地啐了口,道:「你可是……越發胡說了!我倒也想打你……」
小唐見狀,順勢輕輕握住她的手,便往自己臉上打了一下,懷真顫聲道:「做什麼!」想抽回來,小唐卻偏握著,竟貼在自個兒臉上。
懷真見他並未做其他的,才略安心,卻見小唐微微蹭著她的手掌心,忽然輕聲說道:「你打我,我倒是喜歡的,只怕害了你的手疼,我也自是心疼。」
懷真何曾聽過這樣入骨的蜜語甜言,原本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頓時飛出淡淡暈紅,含羞帶怒地瞪了小唐一眼,心中百轉千回,卻說不出什麼來,只是眼睛卻慢慢地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