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唐紹淩絕叫住懷真,三人在張府門口相遇。
懷真見終究是狹路相逢,便抬眼看去,此刻淩絕又道:「是了,如今大概不能如此相稱,該叫‘三少奶奶’了。」
先前未嫁之時,懷真見了他們兩人,少不得都要見禮,喚唐紹一聲「紹哥哥」,再叫淩絕一聲「淩公子」。
如今嫁給小唐,輩分陡然上去一層,本對上唐紹未免有些面紅……然而偏見淩絕在前,懷真少不得斂了那份赧顏之意,先向著唐紹一點頭,道:「紹兒……今日也來了?」
自打懷真嫁到唐府,雖說曾在去他們府裡的時候見過……然而卻從不曾這般相喚,唐紹聽得一聲「紹兒」,素日裡磊落瀟灑的少年,竟無端有些面紅,內心又苦又笑,因低了頭道:「是,今兒是跟土娃、佩哥他們一塊兒來的……」
唐紹才說了一句,猛然又覺著這輩分越發亂起來了!倘若喚懷真一聲「嬸子」,那以後可還能叫李霍應佩「哥哥」不能了?因此唐紹啼笑皆非,這瞬間,反把心中那份澀意沖淡了。
懷真心中雖也覺著窘然,面上卻仍是一派端莊之意,只擺出長輩風範,見唐紹答了,懷真這才又看向一笑道:「淩公子不必客套,不過是個稱呼罷了,您也請隨意。」
淩絕見她面色沉靜若水,竟是不動聲色,口吻且又淡然,然而她越是這般,他的心中竟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似的,格外的疼了幾分,與痛一塊兒滋生的,卻是一股無端惱意。
此刻在唐府門口,人多眼雜,懷真說了一句,便要上車去,淩絕忽又半冷半笑地問道:「三少奶奶可知道……恩師匆匆離席是有何事?」
懷真正也納悶此事,聽淩絕如此問,才又轉頭看他,道:「淩公子莫非知道?」
淩絕搖了搖頭,道:「我同紹哥兒都不明白,本以為你知道,所以才來……請安兼打聽打聽。」
懷真一笑垂眸,道:「我卻也不知道的。」說罷,舉步又欲走。
恰好這會子,張珍因在裡頭聽聞了懷真要回府,便親自忙忙地追了出來。
懷真見了他,才又忍笑寒暄了幾句。
張珍殷切道:「也不知如何,伯父跟唐大人前後腳都先離席了,如今連妹妹也要走,姐姐還特意叮囑我,讓留妹妹吃了晚飯呢,這會子走,只怕姐姐回頭要說我了。」
懷真聞言,心頭感慨。
他們兩人從小一處玩耍,自打重生以來,張珍是她心中第一想要對他好的人,更是從小發誓,務必要他今生平安喜樂,如今,他果然順順利利娶了賢妻……
對懷真而言,簡直像是去了心頭一件大事,此刻含笑細看著張珍,眼神之中便帶了幾分欣慰……隱約又有些「慈愛」之意,仿佛是「吾家有兒初長成」,如今終於看到他成家立業,何等喜歡。
懷真便柔聲說道:「你以後若是在京內住了……大家常來常往的,何必急於一時……你回去給容蘭姐姐說,以後也叫她常去唐府尋我就是了。咱們以前是什麼樣兒,以後依舊是什麼樣兒。」
張珍聽了這幾句,心中感動,便道:「妹妹……」
懷真望著張珍,不由地百般感慨,伸手在他臂上安撫地輕輕一按,又笑道:「不必犯傻了,裡頭還有很多人等著你招呼應酬呢,不許在這裡傻站著了,快進去罷。」
張珍紅著眼圈兒,點頭道:「我送了妹妹再進去。」
懷真見他堅持,便不強求。
他們兩個在這兒說話的時候,唐紹淩絕便在旁邊靜候,此刻見懷真欲走,淩絕目光變幻,忽然上前一步,道:「三少奶奶且留步。」
懷真腳下一頓,回頭看他。
淩絕凝視她的眼睛,沉聲道:「再過幾日,便是我成親之日,聽聞唐大人已經定了前往赴宴,到時候,也還請三少奶奶一塊兒賞光才是。」
懷真心中一窒,一時無聲。
張珍聞言,倒也罷了,不曾往別處多想,——只因他們這些人素來都是一塊兒玩的好的,何況還真今日來了他的婚宴,淩絕成親之日,自然也應該去的。
然而唐紹卻隱隱約約聽出不對:要知道淩絕先頭跟懷真曾有過婚約,雖然一切都是皇上定奪……但懷真是這樣出色,淩絕只怕未必不曾動過心……
雖然淩絕要尚公主,但兩人之間自然有些避嫌,故而淩絕跟清妍公主大婚,小唐身為朝廷重臣,唐府跟淩家素來又交好,因此小唐自然必去,只是懷真卻從未有過親臨的念頭,小唐亦深知,因此竟連提也不曾跟她提過此事。
唐紹也懂得幾分,因咳嗽了聲,低低喚道:「小絕……」
張珍卻笑道:「妹妹自然是會去的呢,哥哥還不放心不成?」
淩絕只當沒聽見唐紹之意,卻向著張珍一笑,仍是盯著懷真看。
懷真對上淩絕的眼神,至今,他的眼眸之中,仍含有對她的挑釁、鄙薄……或者……她看不出的什麼其他。
懷真想到上回他的舉止,不管她如何回避退讓,他總是不肯罷手的,就算這次不去他的大婚又如何?他反倒以為她心中有鬼,亦或者是懼怕他……
兩個人目光相對,只是一瞬,懷真便也淡淡一笑,仍是輕聲道:「多謝淩公子美意,只是此事我不敢擅自做主。待我回府之後,自會跟三爺商議,倘若三爺覺著使得,我必也會親臨恭賀。」
淩絕聽了這話,心中卻毫無喜意,竟有些按捺不住心頭怒意,竟冷笑道:「想不到妹妹嫁了後,是這般的賢慧起來,或許是唐大人果然好手段,竟把……」
唐紹聽到這裡,魂飛魄散,便猛地咳嗽了聲,上前一步打斷淩絕話頭,道:「時候不早了,嬸子也該回府了,回頭見了三叔,還請帶好兒……」一邊兒說,一邊伸手,在淩絕胳膊上微微用力掐了一把。
張珍也依稀聽出淩絕的語氣似乎有些……又見唐紹攔著,他心頭一動,隱約明白過來,便忙笑道:「哥哥大概是吃多了酒了,又要多話了呢……」
淩絕見他兩個慌忙攔著護著,這才驀地回過神來,頓時雙眸眯起,瞪向懷真。
懷真卻含笑低頭,面上不露痕跡,道:「紹兒所言極是,我盡知了……你們且留步,我告辭了。」說著一點頭,轉過身去,嫋嫋上了車,馬車便自張府門口駛開。
剩下三人站在門口上,呆若木雞。此刻唐紹一頭冷汗,瞪著淩絕道:「瘋了不成?方才瞎說什麼?」
淩絕冷笑兩聲,不言語。
唐紹見人來人往,不便大聲,就拉住他,低低道:「你不是不知道我三叔的,怎能如此對懷真妹妹無禮?若給我三叔知道了……」
淩絕這才淡淡一笑,道:「怕什麼?瞧你這點兒膽子,我哪裡無禮了?不是口口聲聲在稱讚她麼?唐大人知道又如何?難道就要吃了我?罷了……縱然他真的氣量狹窄至此,想要為難……我也必然不會帶累你就是了。」
唐紹又驚又急,舉手打了他一下。張珍在旁聽了,便拉住他們兩個,笑道:「哥哥們別鬧了,方才土娃還在問你們去了半日,為何不回去呢,春暉哥哥還特派了丫鬟去找了,你們兩個卻跑出來這裡胡鬧……如今大家都在裡頭熱鬧喝酒,你們偏躲了不成?快隨我回去!」
因此張珍橫拉豎拽地,好歹把他兩個又揪了進席上。
裡頭李霍已經有了三分酒意,見了他們兩個被抓回來,即刻大笑,叫著罰酒,因淩絕量淺不勝,倒是多半都給唐紹擋了去了……暫且不提。
卻說懷真回到府中,果然小唐還未回來,即刻派了人出去打聽他人在何處。
那小廝滿京城尋找,到底尋到下落,便回府報信,道:「三爺如今在外頭辦事兒,讓小的傳話給奶奶……叫不必擔憂,已經料理妥當,詳細情形,稍後三爺回來自會跟奶奶說明。」
懷真聽了這話,一則安心,一則揪心。安心的是:小唐既然叫小廝如此回話,不管他所理的是何事,都已經盡在掌握。
然而另一方面,既然小唐不曾透給小廝知曉,那必然是真的出事了,且非小事,只不知究竟事關如何罷了,可一想到自個兒爹娘跟小唐是前後腳離去的……只怕這事兒也跟應家有關,因此懷真依舊有些揪心的。
懷真雖心裡擔憂,卻不便同唐夫人說起,就按捺著陪著唐夫人,說了會兒閒話。
眼見時候不早,便又過往大宅那邊兒給長輩請安,至黃昏掌燈時分,才又回來。
唐夫人因見小唐還不曾回來,便皺眉對懷真道:「他也忒不像話了……本是同你去吃酒席的,自個兒半路不知去了何處,又算什麼呢?做個什麼好歹也要跟媳婦說聲,如此叫你擔驚受怕的……等他回來,我且要好好說說呢。」
原來懷真雖不曾透出什麼,只說小唐自去有事了……但唐夫人問起來,她卻不知究竟何事,也不知去向哪裡。
唐夫人又追問幾句,才知道在張府的時候,小唐離席的突然,竟連跟懷真說聲也不曾,唐夫人察言觀色,見懷真雖然不語,然而雙眸之中時不時有些憂色,又偶爾地盯著門口的地方……隱隱有盼望之意,她自然便明白了。
懷真忙勸道:「必然是事情緊急,故而……來不及同我說,何況若真的是正經大事,也不能同我說的。」
唐夫人歎道:「就算不說是什麼,只說要去辦事也使得呢。毅兒從來心細妥當,這一次可做的不對了。」
懷真也有些疑惑……李賢淑離去之後都叫丫鬟給她留了話,為何小唐走的時候卻連說一聲也不曾?卻也罷了。
如此,娘兒倆個又等了半個時辰,仍是不見人回來。
唐夫人隱隱生了惱,起初還要等小唐一塊兒回來用晚飯,見狀也不等了,催著懷真,兩人一塊兒吃了晚飯。
懷真因有心事,也不覺得餓,只陪著太太,略吃了幾筷子罷了。
丫鬟們來撤了碗碟,懷真心裡雖暗暗焦急,但見唐夫人有些慍怒之意,只好打起精神來,反說些逗趣的話,引唐夫人開心。
唐夫人同她說了會兒話,心情果然也略好了起來,因笑道:「罷了,你這孩子,等閒也不是個愛說湊趣話的,如今卻做出這般來……倒是怪可憐見兒的,我豈會不知?你必然是怕我說毅兒呢……然而我想說他,也是因他冷落了你之故,怕你心裡不受用,你反倒這樣為著他……既然如此,我不說他了就是,你且放心罷了。」
懷真見唐夫人瞧出了自己的心意,又聽她這般說,不覺微微地紅了臉,便道:「太太說什麼,我不懂……」
唐夫人禁不住,便把她摟過去,笑道:「都已經嫁過來了,臉皮還是這樣薄可怎麼好呢?我知道你是疼毅兒的。」
懷真臉上更紅,便低低地埋臉在唐夫人懷中,道:「誰又疼他了?……好端端地,太太怎麼只管瞎說起來。」
唐夫人見她害羞,不由地又笑了會兒,才點頭歎道:「先前……因你跟我們家裡格外投緣,我心裡雖十足喜歡你,卻因那種種雜事兒,不敢往別的地方想……後來,因無意中知道毅兒對你有那份心意,我只怕耽誤了你,便把他狠狠地訓了一番,故而那一次他生辰日,我才忍著不曾請你過來……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裡,不敢說呢。」
懷真抬頭,看向唐夫人。唐夫人亦低頭,看著她烏浸雙眸,可愛可憐,唐夫人便摸摸她的臉兒,溫聲道:「後來毅兒說……皇上賜婚的事兒,我還不敢信呢,我自己的兒子……我雖然知道他是個極好的,但是卻仍是不能信他竟有這福氣,當真兒地能把你娶了進門來。這也算是滿天神佛有眼,也憐惜我呢。」說著,就把懷真抱緊了,心中感慨不已。
懷真便也抱著唐夫人,道:「太太……何必這樣說呢,能嫁給唐叔叔,又得您疼愛,自然也是我的福氣。」
唐夫人笑了兩聲,因又垂眸看她,打趣說道:「如何這會子還只管叫‘唐叔叔’呢,倒是好改口了。」
懷真才鎮定下來,聽了這話,又臉紅起來,便低頭不語,只抱著撒嬌。
正在這會兒,卻聽外頭道:「三爺回來了。」
唐夫人一振,道:「可算是回來了呢!」說話間,果然見小唐邁步進來,上前拜見。
唐夫人才放開懷真,便問小唐從何處來,又做了什麼要緊急事,小唐只道:「是因部裡出了點兒事,忙著去料理了,竟讓母親擔憂了,委實罪過。」
唐夫人便正色道:「你先前還未成親前,就跟沒籠頭的野馬似的,但凡朝廷裡有事兒,說奔走就奔走了,我因習慣了,倒是也不理論,如今你卻是成了親的人了,怎麼竟還是這麼著?」
小唐只是道:「兒子知錯了,以後必然不會再這般。」
唐夫人因知道懷真不想苛責小唐,便只略說了兩句,就也輕輕放過了,又問小唐可吃了飯不曾,小唐只道:「已經吃過了。」唐夫人聽了,又果然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氣,不免又說他幾句。
唐夫人雖然性子慈軟,但卻不是個沒眼色沒心識的,又見小唐說話間頻頻地看懷真,懷真也不住地打量他……就猜他們兩個之間或許有什麼事,是不能對自個兒說的。
因此唐夫人表面兒上略說了小唐幾句,便只說困了,就打發他兩個退了。
當下,兩人退了出來,便自回屋中去,進了門,小唐先略洗漱了手臉,丫鬟們奉茶上來,小唐喝了口,就遣了丫鬟。
懷真見丫鬟們都出去了,才得閒問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呢?如何這會子才回來?」因嗅到小唐身上酒氣,自然知道不是在張府裡所留的,本以為他去做正經要緊事,然而若是要緊的事,如何又喝了酒呢?是以疑惑起來。
小唐喝了一口茶,先漱了口,才飲了一杯,聽懷真這般問,面上便露出沉吟之色。
懷真見他不言語,便催著說道:「你倒是說話呢?我聽說我爹先前也離席了的……莫非是跟我家裡有關?」
小唐聽了,才徐徐地又出了口氣,這會兒才一笑道:「好娘子,猜的很對。」說話間,便握住她的手,在掌心裡摩挲不已。
懷真見他意態消閒,想到自個兒擔驚受怕一下午,還得在唐夫人跟前瞞著,便賭氣把手抽回來,道:「你可還不說?哼……我不問你了……回家去問我爹就是……」說著便作勢轉身。
不料小唐從後將她抱住,便又抱到自己腿上去,就在耳畔低低說道:「這件事兒,你爹恨不得無人知道,你卻去問他,竟叫他如何對你開口呢?」
懷真見他又是如此行徑,想到昨兒之事,有心喝止,忽然聽了這句,一時就忘了,只顧回頭問道:「這是何意?」
小唐將她攏在懷中,只見玉頸白膩,香氣細細,便低頭在頸上先親了口,又見懷真回頭來問,於是變本加厲,又往臉上親去,懷真忙伸手推在他的臉上,道:「問你正經事呢。」
小唐察覺那小手綿軟溫香,貼在自己臉頰上,他便順勢又在手心上親了口,懷真怕癢,忙忍笑縮手。
不知是否是近來調養得當的原因,或者其他……懷真身上略去了幾分昔日的青澀不解,雖依舊有些稚嫩,但一顰一笑裡,卻於那爛漫之中,更見別樣的嫵媚惹人之意。
小唐見她一笑,嬌俏可人,心中念頭轉動,就說道:「你當真想知道?」
懷真點頭,發上一支步搖隨著微微顫動,小唐看見了,便伸出手去,輕輕地將那發釵拔下來,放在旁邊桌上。
懷真看他是如此行徑,不由又轉頭看他,蹙眉問道:「怎麼還不說?想要急死人不成?」
小唐微微一笑,道:「你且求我一聲兒,我才跟你說。」
懷真一怔,到底也同他相處了這許多日子,也約略知道了小唐的性情,聞言未免臉紅,又見他仍是抱著不放……昨兒那件雪青色的衣裳已經平白毀了,身上這件兒若再壞了……那可怎麼說呢。
懷真低頭道:「你先放我下來,我才求呢。」
小唐不理會這話,手卻不閑著,從上至下,探幽尋勝似的,一隻手已經沿著衣襟斜入……又從那無瑕的頸間往下吻去,竟又略用了幾分力道。
懷真又癢又疼,又有些心慌,忙道:「別鬧了!留神又弄壞了我的衣裳。」
因她掙著亂動,便磨得他有些不好,小唐因吃了酒,雖喝了口茶,卻只是望梅止渴,心中的火卻越發盛了。
又見懷真臉上的紅略深了一層,嗅的那細細香隱隱,昨兒那銷魂之境便一幕一幕閃現,小唐便輕聲道:「你乖一些,自然便不會弄壞了……」
懷真見他總不說正事,反而又如此,便忍了笑,只揪著衣裳,又喝道:「你還來!下午若不是我攔著太太,只怕太太不肯輕放了你呢,你如今還這樣,——改日,別想我再在太太跟前兒給你說一句好話。」
小唐聽了這一句,才略停了手,卻仍不肯放下懷真去,半晌,才又斜睨著她,笑道:「只怕我說了今兒的事,你倒要感激我呢……沒良心的壞丫頭,倒想著對付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