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首略帶歡沁的《鶴沖霄》,給他徐徐彈來,娓娓念來,曲調婉轉有情,頌有金石之聲,當真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獨此一品。
懷真聽得心旌神搖,便禁不住頻頻去親小唐,小唐心中自是喜歡的緊,卻偏笑道:「懷真果然是學壞了,如何總輕薄我?」
懷真端詳著他,竟輕聲歎道:「我只想著,這般好的糖大人,如何就給我得了?」說著抿嘴莞爾,眼波搖曳。
聞聽這話,又看她是如此多情之態,小唐心底的喜歡竟如甘泉一般滿溢,汩汩地將要歡跑出來似的。他便凝視著懷真雙眸,低頭在她額上一親,低低沉聲說道:「可知我心裡也是這般想的?這般好的懷真丫頭,如何竟給我得了。」
彼此相看,目光如膠似漆般糾纏在一塊兒,這會兒彼此心底所知所感,竟也是一個「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了。
懷真便忍不住又湊過去,小唐俯首回吻,兩個人便如那水中魚兒似的,不停地愛吻連連。
且不說兩個人似蜜裡調油,兩情相悅,歡喜無限,與此同時,就在屋外廊下,有一人呆呆站著,悄然無聲。
耳畔聽到那帶著歡悅的琴音自窗戶傳出,又隱隱聽到屋內兩人的對話,她站了半晌,便默然轉身,悄悄地自去了。
正是京城最熱的時節,新羅國的使節便到了,禮部眾人接了,有條不紊地安排住宿、面聖等事宜,又商議前往新羅冊封一事。
因禮部事先有所準備,早早兒地商議定了,如今也不過是陪新羅使者走走過場,只就些細枝末節,略作些微調整罷了。
先前曾說這新羅乃是小國,百年來附屬中國,因敬仰上國風範,故而一應的官制規矩等也都學中國的規制禮數,連官袍都也是仿類本朝的衣冠,這些派遣來朝的官員,也果然都精通中國語,連那些隨從們、對尋常日用交流等話也都通曉。
新羅本也有駐使在京內,兩下的人見了,自把京內的情形通也說了一番,因議論起這次去新羅的禮部官員,這駐京的新羅使官便笑吟吟說道:「只怕多半是禮部的唐侍郎了。」
新羅來朝的使者卻早聽聞過小唐的名頭,因道:「可是前日裡接見我們的那位面容出色,如同天人一樣的侍郎大人?」
這駐京的官兒笑道:「您說的沒有錯,便是這位大人,您可曾聽聞他的事蹟了?」
這使者惶恐道:「聽聞先前滅覆沙羅,便是這位大人所為?」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將小唐的來歷說了許久。使者越發明白,便道:「若承蒙這位神勇無雙的大人前去我國冊封世子,此乃極好之吉兆,也是我新羅的大幸了。」說著便含笑點頭,拱手向空敬禱。
只因要接待這新羅來人,小唐連日來甚忙,加上齊緣又有些犯了舊疾,上下一應事務竟都又落在小唐肩上,虧得他精力強悍,又慣常如此,倒也料理的妥妥當當,一絲兒紕漏都不曾有。
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小唐既然是如此,禮部一應上下便自然也是極為體面精神,一個個龍睛虎眼的,這來朝的新羅使者看在眼裡,心想不愧乃上邦人物,越發敬服不已。
又過數日,面聖之後,便定了出發新羅的日期,也定了出使人選,果然便是唐毅。
原本眾人也都料到必然是小唐挑著這擔子,終於塵埃落定後,眾人喜的喜,憂的憂,便不足盡述。
而對懷真來說……也早就心底有數,何況這是小唐的本職,她自然不會說什麼,反倒是唐夫人大為煩惱,竟止不住發了一頓脾氣,連叫小唐辭官的話都說了出來,懷真只好儘量寬慰唐夫人罷了。
話說這日,小唐自禮部回來,自從定了出使之事後,齊緣的病也好了,便把禮部的事兒接了一半兒過去。
因此小唐才得了些閒暇,也終究按時地回家了。
只說小唐下馬進門之時,忽隱隱地聽到門房裡有人在說話,一人道:「這回是招財叔你輸了,倒是要請我們喝酒才是。」
卻聽招財道:「又值得什麼?不過是願賭服輸罷了,難道我老頭子了,還要賴你們這幫猴崽子的酒不成?瞧一個個怕的這慫樣兒。」
眾人便哄笑起來,小唐停了步子,便轉頭看去,跟隨的小廝唐升正欲喝止他們,小唐卻自邁步往內而去。
裡頭的眾小廝忽地見小唐來了,都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做聲,原本圍著桌子,或坐或站,此刻盡數站了起來,躬身見禮。
唯有招財仍是一臉木怔之色,隨眾起身行禮而已。
小唐笑道:「無事,你們先出去罷,招財留下。」
眾小廝聽了,便忙都退了出去,門房之中因只小唐跟招財兩人。
小唐打量了一眼周圍,見門房雖不免有些簡陋,然而倒也看的過,桌上放著幾個茶盅,還有殘茶仍在。
小唐便覷著招財,因道:「招財叔來了這些日子,一直沒得空跟你說話,卻不知還習慣麼?」
招財道:「拖賴大人照料,自是很好,上下眾人也都是極好的。」
小唐笑看著他,道:「只不過,對招財叔而言,這樣實在是太委屈了。」
招財聞言,便也默默地看著小唐,兩個人一時都不曾開口。
半晌兒,小唐才道:「上回在城外,尚有話未曾說完,便給岳父大人打斷了,我同岳父提議讓你來唐府,不過也是隨口一說,並不曾期望你果然會來,可見招財叔是藝高人膽大,行止非常人可以臆測。」
招財仍是木訥垂首,道:「大人何必這樣說,老朽一把年紀了,唯一的心願,便是主子們平平安安地罷了,如今主子果然一切安好,很不必我親跟著伺候了,我自然便放心,何況懷真小姐也在唐府,我來這裡,也算仍是盡心伺候,如此而已。」
小唐聽了他這番話,便道:「招財叔的意思,只是想護著岳父一家子?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意圖?」
招財道:「只怕大人太高看我了,我又會有什麼其他意圖?」
小唐問:「上回不知為何,卻把懷真放在永福宮?」
招財靜默片刻,複垂眸道:「大人何以就認定了是老朽所為?再者說……於那場混亂之中,尚且不知誰贏誰輸,永福宮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麼?若非唐大人機智,猜到端倪,只怕也無人能尋到那裡去,將小姐帶到彼處,又有何妨?」
小唐沉吟相看,先前聽說他答應要來,便知道他必然有應對之策,如今見他果然句句應答,如此泰然自若,小唐倒也並不如何驚詫。
招財見小唐不語,卻又說道:「其實唐大人何必只疑心我,我自小跟隨主子們,懷真小姐就像是我親眼看到大的,若要圖謀不軌,豈非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今時今日。——且如今大人該提防的,並不是我,有那更居心險惡的人,只怕大人尚且想不到呢。」
小唐心中一動,問道:「你指的是誰?」
招財似微微笑了笑,才又啞聲說道:「有些話不是老奴的身份可以說的,何況也不便說,大人本就是個謀無遺諝,處處洞明先機之人,何必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小唐盯著他看了許久,才點了點頭,出了門房,才自進府。
小唐自回了房,忽地嗅到異香撲鼻,又往內走了幾步,抬頭,卻見懷真正盤膝坐在炕上,正擺弄些瓶瓶罐罐。
小唐不由啞然失笑,道:「娘子又在弄些什麼?」因走上前來,低頭好奇打量。
懷真回頭看他一眼:「別動我的東西,弄混了就不好了。」
小唐正要拿起個玉瓶來看,聞言便果然不動,因贊道:「娘子是越發高深莫測了。」
懷真忍不住噗嗤一聲,白了他一眼:「什麼高深莫測,不要又褒貶人,我不過是想弄些露出來罷了。」
小唐含笑道:「古人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既然不知,自然覺著高明,請教娘子:又是什麼露?」
懷真見他一本正經說著,早笑得動不了,索性放下手中瓶子:「偏回來的這般早,竟是來多嘴討嫌的,還不如先前忙到半夜方回呢,我卻落得清靜。」
小唐因心中惦記著不日遠行,兩人相處自是越發少了,因此格外珍惜同她一塊兒的時間,——想必齊緣也自是體恤,故而最近一旦定下出使人選,他的舊疾便「好」了。
如今聽了懷真這幾句,不免有些刺心。小唐卻並不說什麼,只歎道:「才只成親一年多,就嫌我了?罷了,我還是仍回部裡去就是了。」
懷真回頭看他,見他作勢欲走,便忙拉住手兒,道:「怎麼當真了?我說頑話罷了。」
小唐這才止步,懷真道:「我同你說就是了,我因想著,多少年來,從來都只是有香囊,配在身上或者燒了熏香的,先前我早上摘花的時候,看到那花上沾著水珠,抹在手上也是極香的,我因想著,或許也有個法兒,弄些花露出來倒是怪有趣的,只是也沒有典籍記錄,我便瞎玩鬧就罷了,還不一定能成,若是弄不好,豈不丟人?因此不想跟你先說。」
小唐若有所思,頷首說道:「你有這想法,已經是很難得的了……有時候被天時所限,亦或工具不濟,要成事自是難上加難,因此不必非要急於求成,免得太過耗神傷身了。」小唐說到這裡,不由便想起自己同趙永慕曾提過的那件事,因此一笑。
懷真只顧沉思,小唐又道:「可還記得當初你給我做那玲瓏透骨?你因勞心病的那樣,可不許再重蹈覆轍了,何況我……」小唐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懷真自不知他想到別處去了,只覺著此話有理,便點頭應承了。見他不言語了,便問道:「何況什麼?」
小唐垂眸看她,終究說道:「何況我不日便要出使去了,這一去,最快也要半年才回來,你且安心,好生跟我多相處些時候,別只對我不理不睬的……如何?」小唐說著,便攔著那纖腰,垂首在懷真臉頰頸間,耳鬢廝磨。
卻不料懷真聞言,遽然色變。
只因定下了小唐出使新羅,懷真自知無可避免,然而一想起來,心頭竟隱隱做疼,十分惶惑忐忑,竟然生出一股依依不捨之意,然而這卻不好對小唐說,——只因懷真也知道,小唐必然也不捨得自己,倘若自己也說出各種悽惶的話來,卻叫他如何安心去做正經事?
因此懷真只若無其事的,又拿出各色事情來忙碌,只叫自己沒空閒時候去思量那分別之情罷了……故而面對小唐之時,反比昔日少了些廝纏之態。
如今忽聽小唐說出這句,懷真心頭「咯噔」一聲,那股酸楚難過之意頓時竟無法忍,便驀地回過身來,仰頭瞪著小唐,雖然不言語,眼中卻飛快地落下淚來。
小唐見狀一驚,因見懷真這數日對自己愛答不理的,雖然覺著有些反常,卻只當她跟唐夫人似的,是有些惱了自己……如今看懷真是這般情形,才懂了原來不是惱了他,只怕是忍著辛苦、不舍分離罷了。
小唐一念明白,倒是後悔自己誤會了懷真的心意,又竟拿了這無心的話來刺她。
卻聽懷真點頭歎道:「原來……是我對你不理不睬了?」
小唐陪笑道:「好懷真,是我說錯話了。」
懷真轉開頭去,只是忍著淚,冷笑道:「我倒是想整天都粘著三爺……然而倘若是習慣了,三爺偏又不在身邊兒,卻叫我再粘著誰去?」
小唐聽了這話,越發心動,忙將她抱住,百般撫慰,說了無盡的好話。
懷真本也不是當真惱了,又最是禁不住他這些溫聲暖語的,早把一腔怨惱委屈,翻做那戀戀不捨,因情難自禁,哽咽道:「本來好好的,你做什麼又來招惹,我難道想哭的不成?既如此……我便也同太太一樣,橫豎不許你去,看你又如何?」
小唐又是憐惜,又是笑道:「懷真若不許我去,我就留下來陪著懷真。」
懷真聞言,便止住淚,仰頭望他,半信半疑說道:「這話當真?堂堂的唐大人,可不許信口開河呢?」
小唐看著她淚眼朦朧之態,溫聲道:「我心裡不捨得懷真,懷真是知道的……卻也明白懷真的心思,必然不至於叫我為難。」
懷真陡然落空,又落下淚來,索性哭道:「總拿這些話來支吾,還不是一定要去的?」
小唐苦笑,既然招惹了,便只好平息罷了,因抱住了她,道:「不許哭了,再哭,我便要親你了。」
自打兩人成親後,逐漸地心靈相通,兩情相悅,懷真從未如今日這般落淚哭過,小唐也從不似今日這樣用此話要脅過……此刻懷真聽了,一怔之下,便半笑半惱,咬唇說道:「可恨可厭,又用這招來要脅人。」
小唐見她雖然含淚,卻終究不再哭了,便低頭輕輕親吻片刻:「並非要脅,乃是疼愛罷了……」
懷真嗤地一聲,破涕為笑:「好的很,偏你說話這樣投機取巧的……怪不得連姑奶奶也說三爺甜言蜜語,最會哄賺人。」
小唐見她含淚帶笑,更見動人,便道:「我對別人也從不如此,只是對懷真,便忍不住……好歹懷真也終究被我哄賺到懷裡來了,這輩子我便也足意了。」
懷真又是脈脈喜歡,又是惶恐,便輕輕打了他一下:「只管瞎說……」
小唐握住手,放在唇邊親吻了會兒,便抱著往榻上而去,懷真嚇了一跳,忙道:「做什麼?時候還早呢,何況我還不曾……」
小唐凝眸看她:「人道是**一刻值千金,我卻覺著,跟娘子相處的每時每刻,都千金不換。」
懷真本有諸多忌憚,還想推搪,如今聽了這樣的言語,又見他是這般溫存款款,不免早就心軟了,便輕輕歎了聲,還未來得及再說什麼,便已給小唐擁入懷中,吻住雙唇。
這一日,因臨行在即,小唐不免親來應公府,同應蘭風李賢淑交代拜別等事,正往應蘭風書房而去,卻見遠遠地有一人站在屏門邊兒的樹蔭下,仿佛正躑躅徘徊。
小唐早就看清楚那人是誰,只是目不斜視往前而行,正走到屏門之時,那人抬起頭來,忙喚了聲:「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