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小唐看出太子趙永慕神色有異,舉止又不同先前,便忙攔住他問。
永慕對上他含憂雙眼,終究笑道:「誰敢惹我?此刻不管我走到哪裡,可知眾人都是著意逢迎,唯恐我不喜歡?」
小唐皺起眉頭,自知他所說是實情。忽地又想到他方才說的是在宮內面聖來著,難道……小唐便試探著問道:「總不會,是皇上……」
趙永慕心頭震動,面上卻不敢透出分毫,便說道:「才叫我不可亂說,怎麼你反倒亂猜起來了?」
小唐便不言語了,手上卻鬆開了他。
趙永慕垂眸靜了片刻,說道:「倘說果然惹我不喜的那人,那自然沒有別的,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而已。」
小唐聞言失笑,道:「是我?我哪裡惹了殿下?」
趙永慕抬眼看他,哼道:「只因你不聽我的話,非要凡事親力親為的,這兩年因有你在,可知那齊老頭何等自在的?怪不得滿面紅光,大有返老還童之意,合著有你這個膀臂在此、將那所有煩憂之事都替他辦了,他半點兒也不操心,自然心寬體健的了。叫我說,這一遭兒去新羅,不如叫他去倒是好……」
小唐忍不住大笑:「快罷了,你這竟是在賭氣使性子了,齊大人也算為國操勞一生,如今仗著有我在,他略寬心受用些,讓我們這些後輩多行歷練,又有何妨?再說,不是早同你說明白了,這番務必是我去才使得,你今兒又翻出來是何意思?」
趙永慕語塞,只是不理會,垂眉耷眼地走到小唐桌邊,見公案上放著好些書冊,無非是公文卷宗等,他信手翻了一本,見是些看不懂的文字,便知道又是外夷之語,頓時無限厭煩,信手又撇了出去。
小唐在後看著他動作,總覺著他今兒反常的緊,只是趙永慕這人,看著是最和善明朗、極好相處的,其實自有城府主張,他打定主意的事兒,別人卻是無可奈何,而以他的身份,自然也是強迫不得。
小唐便只按下心頭疑問,道:「不妨事,這一遭兒去新羅,來去快的話,不過是半年多些而已,且新羅又不似沙羅一樣,並不至於有事。」
熙王背對著他,眼睛只亂亂地看著桌上各色物件,半晌,終於說道:「也罷了,然而等你從新羅回來……以後若有機會,我倒要把你從禮部調開才好,不然的話……」
小唐聽他喃喃自語似的,不覺又笑了起來,道:「倘若將來,太子殿下登了基,金口玉言的,微臣自然只能領命了。」
熙王嘴角一動,似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熙王略坐片刻,才又去了,小唐相伴出了禮部,恭送熙王上轎,見他雖然含笑,眉宇間卻仍顯得心事重重。
如此到了午後,府內忽地有小廝來到,稟告說:「家裡三奶奶派小人來跟三爺說一聲兒——奶奶今兒回應公府去了,晚間多半不會回府,讓請三爺自便。」
小唐聽了,不由苦笑,原來這幾日來,他因忙於公務,偶爾晚間便又不回府內安歇,懷真倒是習以為常之態,從不曾說過什麼,只唐夫人老大不受用,得閒便訓斥小唐。
當下小唐心中一歎,便打發了那小廝自去了。
且說懷真高高興興回到應公府,正好兒王浣紗在陪著李賢淑看賬,聽了消息,兩個人一起迎了出來。
娘倆個相見,自然格外歡喜。王浣紗略陪著坐了會兒,便識趣退了出來。
懷真對夜雪笑荷道:「你們也都出去罷。」等丫頭們都走了,才從袖子裡拿出那一卷銀票。
懷真便笑對李賢淑道:「娘,這是我近來得的一點兒錢,我留著也沒有用,娘便拿著使喚罷了。」說著便遞了過去。
李賢淑見她忽地拿出銀票來,又驚且笑,便道:「你這孩子,無端端給娘錢做什麼?」
李賢淑本不以為意,只以為懷真拿了點兒體己罷了,最多不過十幾二十兩……誰知低頭一看,竟是足足兩千多兩。
李賢淑頓時才吃了一驚,忙把銀票掩在胸口,先四處看了眼,才又低聲問道:「阿真,你哪裡來的這麼些銀子?」
懷真忍笑道:「我自個兒得的。」
李賢淑擰眉,狐疑看了她一會兒,驀地起身走到跟前兒,握著手,壓低聲兒問道:「你這孩子,快老實跟娘說,你……究竟是從唐府拿的呢?還是自個兒私底下……收了什麼不該收的?」
懷真見她誤會了,便抬頭道:「哪裡是從唐府拿的,這是我自個兒的錢。娘又說什麼不該收的?」
李賢淑見她一臉懵懂,便道:「就是……外頭那些人,送到府裡給你的……會求你幫他們做什麼事兒、或者叫你在姑爺跟前美言幾句,可是不是呢?」
李賢淑原本在泰州的時候,因應蘭風多少是個縣官,是以有那些意有所圖的,暗中便送些禮物來賄賂之類,李賢淑倒是有數,多半都推了。
後來上京,料不到應蘭風一路官至尚書,私底下自然更有許多人、明裡暗裡地想要打點巴結之類,李賢淑也見過無數次送上來的東西,有些好的,著實叫人眼饞心熱,只可惜應蘭風一再叮囑不能收受賄賂,不然的話,只怕遲早晚惹禍上身,因此李賢淑只能「忍痛割愛」罷了。
如今見懷真無端拿出兩千兩銀子來,李賢淑第一便是想到這個,不免怕她不懂事,若是連累小唐可怎麼好,因此忙問。
懷真便捂著嘴笑起來,於是也不瞞著,就把跟張珍合夥之事同母親說了。
李賢淑聽說之後,兀自驚得不能相信,反反復複問了懷真幾回,生怕懷真是說出來哄她的。
懷真見李賢淑疑心不釋,便皺眉哼說:「娘你若不信,便把大元寶叫來一問便知。」
李賢淑見她有些惱了,自家慢慢地回過神來,心中想道:「那百香閣新出的香囊,先前佩兒也拿了幾個回來,也說起是大元寶鋪子裡賣的,我卻沒想到這上頭去。」
李賢淑低頭尋思,忽地又想:「懷真從來都不在這些錢銀上頭留意,如何竟然會跟大元寶弄這香囊的生意?我上回因佩兒做親之事,說了姑爺給銀子的事,莫非懷真就是……」
李賢淑轉念想到此,竟眼圈一紅,握著那銀票,便落下淚來。
懷真本見李賢淑不信自己,正有些不樂,忽地見她如此,才忙起來到了跟前兒,生怕李賢淑是擔心自己「胡作非為」而落淚,便急得道:「娘怎麼了?我……我真的不曾騙你,你若不信,我立刻叫人把大元寶叫來就是了……你若還不信,這件事……唐叔叔、三爺他也是知情的,我叫人去喊他……」
懷真正要去叫人,李賢淑卻拉住她,道:「好孩子你別去,娘如何能不信?娘只是覺著……」
懷真微微怔忪,然而她是個最善解人意的,心中暗中揣測,便猜到李賢淑因何落淚。
懷真便笑道:「娘既然信我的話,如何又哭呢?這難道不是好事的?我原本是玩鬧,誰知自這玩鬧裡也可以有銀子收呢?我倒是後悔起這個念頭起的太晚了些。不然可以早些幫補爹娘了……娘很該替我高興才是。」
李賢淑被她寬慰幾句,便忙止了淚,含笑點頭道:「娘只是覺著阿真……竟是這般能幹……」
懷真聽了誇獎,便也笑起來,道:「三爺也這麼說來著,還說這是造福萬千百姓的事兒呢。」
懷真說了這句,便又得意,又喜歡,竟揚了揚頭,雙眸明明亮亮,無限之喜。
李賢淑看著她驕傲的模樣,忍不住便笑起來,道:「姑爺也這樣說了,可見阿真果然是了不得,回頭我再跟你爹說,他必然也替你高興。」
懷真忙道:「娘還是先別跟爹說了,若是他一高興,對外頭說出去如何是好?還是別張揚的好,娘也替我保密如何?」
李賢淑心中一轉念,便笑著應承了,因抱住懷真道:「都好。只是,娘不能要你的錢,你且拿回去自己收著,當作體己……」
懷真搖頭道:「我是用不著的,橫豎府裡跟另外兩府是分開住的,帳目也自分開算,使喚的人也不似應公府這樣多,因此每日開支也是有限,何況……唐叔叔自有錢給我用。」
李賢淑噗嗤一笑,懷真又撒嬌道:「我當初也只是想賺點銀子為了給娘,才起了這念頭的,娘若是不肯收,我就白做了一場呢。」
李賢淑被她嬌聲軟語說了一通,萬般感念,便才把銀票收了起來,正外頭又有人來回話,李賢淑便先別了懷真,自出去料理事情。
懷真因先前見過應老太君了,此刻也不願出去,只留在房中,卻見屋子裡一如平常,毫無更改過,她看了會兒,便走到那琴桌之後,因看見琴,忽然想到昔日敏麗所送的那本琴書,因起身到書架上尋了,便拿在手中,隨意翻看。
不料才看片刻,便聽外頭小丫頭道:「浣溪姑娘來了。」
懷真聞聲回頭,果然見王浣溪從外頭進來,見了她,便忙上前行禮,道:「浣溪拜見姐姐。」
懷真忙把書放下,將她一扶,道:「不必多禮。」
王浣溪起身,抬眸細看懷真,卻見她仙姿佚貌,靡顏膩理,雙眸剪水,身段娉婷,靠近之時,又覺氣質清絕,而通體淡香微盈,果然是個鐘靈毓秀的絕代佳人。
王浣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回,竟也挑不出絲毫的不妥來,浣溪怔怔地看著懷真雙眸,一時竟是滿心惘然。
懷真見她只顧打量自己,便也略看了一會子,見她年紀尚小,然而容貌秀美,雙眸靈動,隱隱透著些活泛之意,不比素來所見的閨秀一般,懷真便道:「妹妹且坐了說話。」
王浣溪隨著落座,懷真便道:「上回佩哥哥做親時候,聽說妹妹來找過我,怎奈那日委實不得脫身,幸好今日又見著了。妹妹向來可好?」
浣溪聽她言語親切,便打起精神來說道:「拖賴義父義母不棄,又蒙姐姐錯愛,浣溪感激不盡。」
懷真道:「既來之,則安之,橫豎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說這些見外客套的話?」
浣溪笑了笑,抬頭看了懷真一會兒,眼底有些隱隱愁緒似的。懷真自瞧的出來,只是畢竟跟她才認識不久,倒是不便一味打聽,因此懷真只當未見而已。
頃刻,浣溪問道:「姐姐今兒回府,晚上可是留宿麼?」
懷真道:「正是。」
浣溪道:「太好了,我正愁不得機會跟姐姐好生相處呢。」
懷真見她這般熱心,便笑道:「我是個最沒趣兒的人了,只怕叫你覺著悶。」
浣溪道:「我卻不信這話,我一看姐姐的人物……就已經愛上了,哪裡會覺著悶呢。」
兩個人說了會話,懷真見浣溪很是健談,且也漸漸掩了愁緒似的,便也盡力同她說笑了一會子,只不過是說些府內的事,外頭聽聞的事罷了。
約略小半個時辰過後,卻見浣紗跟應佩的妻子韋氏來到,彼此又敘了禮,四個人坐著,因又應酬了半晌。
到了晚間,因懷真回府,老太君房中便擺了飯,眾人都去吃過了,又陪著老太君略說了會兒。飯罷,浣紗早隨著李賢淑去料理剩餘諸事,韋氏也跟隨而去,只浣溪尚在……略坐片刻,外頭有小丫鬟來,在浣溪耳畔說了幾句,浣溪便起身出去了。
懷真見時候不早,便起身告辭,帶著丫鬟自回東院去,誰知走到半路,便看到前方有兩個人站在廊下,不知正說著什麼。
懷真瞧了一眼,認出是浣溪跟浣紗兩姊妹。懷真便不以為意,又走幾步,借著夜風吹拂,隱隱聽到浣紗說了一句「你且別忘了形」之類的話,只不真切。
懷真心下詫異,疑心兩姊妹在爭執,不知要不要走過去……誰知正在這當兒,忽地見個小丫頭匆匆來到,對懷真行禮說道:「三奶奶,外頭報說三爺來了。」
懷真聞言不免意外,——這兩日小唐忙的不可開交,每每夜間也不回府裡去,懷真見他精神也似有些不比從前,只是他公事上頭,她卻也是幫不得的,因此倒也罷了。
今兒她回府來,只想他若有事,便歇在禮部,若是無事,便順勢安歇養神罷了,哪裡想到他竟也來了?
懷真便問道:「如今人在哪兒呢?」因自忖此刻應蘭風還不曾回來……果然,那丫頭道:「已經有人領著自去東院了。」
懷真聽果然如此,便忙自回東院去。
那邊浣溪浣紗自也聽見了,浣溪見懷真忙忙地回去了,腳下微微一動,卻又生生停住了,浣紗在旁看著,便皺眉道:「如今唐三爺來了,你自不便再過去了,且好生回屋罷。」
浣紗看了她一眼,終於默默地低下頭去。
卻說懷真忙著回到東院,才進門,便聽到耳畔悅耳一聲琴音。
進了門,果然見小唐坐在琴桌背後,長指隨意一撫,便有高山流水之音傾瀉。
懷真也不上前,便靠在門邊兒,看著他笑說道:「今兒難道部裡不曾有事?這般大忙人竟來到這兒消遣呢。」
小唐早聽到她的腳步聲,便抬頭笑看她一眼,道:「我不過是睹物思人,又想到舊情罷了,你卻有心說笑。」
懷真哼道:「又想什麼舊情了?竟還跟誰有舊情不成?」
小唐眼底笑意清淺,道:「可不是……我曾跟這屋裡的小丫頭有過舊情,還曾跟她約定過,等她嫁了我,我便好生教她學琴呢……只可惜這約定雖在,卻還不曾踐約,然而那丫頭是個沒心的,只怕早忘了此事。」
懷真臉頰微紅,掩口而笑,道:「她何曾忘了,只是有人忙的分身乏術,難道還好纏著去教導不成?」
小唐歎了口氣,道:「你過來。」
懷真不動,只問:「做什麼?」
小唐道:「我近來許是過於忙碌,竟害頭疼。」說著,便舉手在額角一抹。
懷真聞言,早忘了別的,便忙抬腳走到跟前兒說道:「哪裡疼,你別動,我給你揉一揉……」說著,又要叫丫鬟去取藥油過來。
誰知小唐握住她的手,說道:「為何總是這般不聽話,我叫你做的,總是推三阻四。」竟攬著腰,複叫她坐在腿上。
懷真這才知道他又是哄人的,當下恨得輕輕捶他,道:「你騙人也就罷了,如何好端端地咒自個兒?」
小唐道:「並沒有咒,我是真的有些頭疼。」說著便探臂出去,把懷真攏在胸前,自起手撫了兩個音。
懷真睜大雙眸,低頭看著琴弦簌簌,又抬頭看小唐,舉手在他額上摸了摸,果然覺著有些發燙,就嚇道:「了不得,是真的有些燒呢。」
小唐卻自顧自道:「可聽出我彈得是什麼?」
懷真正覺得耳熟,只是並未留心,又聽了聽,才道:「是陽關三疊。」
小唐低頭在她臉上親了口,道:「猜對了。」當下仍是攏著懷真,便彈了半闕。
懷真不知所措,本想叫他停手,叫個大夫來看看,卻又覺著琴音之中仿佛透出幾分切切離別之意,叫人心酸,懷真因皺眉道:「我不喜這個,停手。」說著,便伸手按在小唐的手背之上。
小唐驀地停了下來,掌心一翻,把懷真的手握住,道:「本想先教你一次的,只是不聽話。」
懷真心裡果然有些酸楚,便回頭道:「縱然是教,我也不要學這個。」
小唐對上她的雙眸,問道:「那你要學什麼?」
懷真張手抱住他的脖子,仰頭在小唐臉上親了下,低低悄悄地道:「我要學《鳳求凰》,《長相思》,《鶴沖霄》……」
這些自都是些纏綿悱惻的曲目,小唐忍俊不禁,悄聲道:「小丫頭,是學壞了麼?」便低頭也在她唇上親了口。
懷真不答,只是癡癡看他,小唐看著她依依凝視自己的眸色,略想了想,便起手又奏一曲,口中念道:「蘋葉軟,杏花明,畫舡清。雙浴鴛鴦出綠汀,棹歌聲。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紅粉相隨南浦晚,幾含情……」
懷真摟著小唐,臉貼在他肩窩裡,聽著淙淙琴音,縈繞耳畔心頭,已經似人間天上,又聽他口吻深沉,眉目含情,緩緩念來,一瞬之間,竟更覺意動魂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