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景深自是個苦心孤詣之人,先前雖因種種事端,同小唐每每隔閡,心機謀劃等等,然而兩個人的情誼,卻是自小而今,著實難得,雖並無血緣之親,卻也是骨子裡深深銘著的。
淩景深得了淩絕一言提醒,當下振作起來,思謀片刻,對淩絕道:「我這一輩子,最不能放心的便是你,上天入地,但凡能為你做到的,但凡你喜歡,哥哥都是義不容辭。然而對唐毅……只有一句話:生死之交,我的性命都可以給他。」
淩絕明白,只是心裡難免震動,道:「我雖也知道哥哥跟唐三爺交情非同一般,肯為他赴湯蹈火,然而哥哥到底也該保重自個兒。」
淩景深見他已經說出來,便道:「我自省得,然而如今去,所遇畢竟難以估計,可不管如何,勢必要得一個結果。我離京後……府內諸事自然就託付於你了,你向來心性聰明過人,只要不是陷在迷障之中,便沒什麼可難阻你。」
淩絕知他想說的是什麼,便點頭。
淩景深不再多說,便道:「既如此,我立刻要去太子府。」
淩絕囑了句:「哥哥,好歹先回家一趟,同嫂子說明。」淩景深心下一轉,便答應了。
兩人一塊兒出了軍司衙門,在門口上分道揚鑣,淩絕自回翰林院,景深則先急急回府而去。
話說淩景深回到淩府,也不去見淩夫人,只回到房中,對林**說明究竟。
林**因也聽聞那噩耗,一上午神不守舍,聽淩景深這般說,沉默會子,就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攔不住你。然而此行前去,必有兇險,你可也記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我跟淩霄淩雲,都盼著你呢。」知道此刻不是哭哭啼啼、長篇大論的時候,隱忍著說完,就看景深。
景深將她一抱,又把淩霄淩雲各自抱了一把,道:「我去了。」
林**聽了這句,便滾下淚來,有心叫他不去……然而淩景深的為人,又怎是別人能勸住的?眼見淩景深出門,她便只好抱緊了淩霄,淚落不停。
倒是淩霄懂事,見母親哭了,便抬手給她擦淚,一邊喃喃地安撫。
話說景深來到太子府,才下了馬,就見一輛馬車也正停了下來,景深抬眸一看,見原來不是別人,乃是郭建儀。
兩個人遙遙地對視一眼,看清對方的臉色,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便各自一點頭,同進府內。
此刻太子府中,正也不平靜,內室之中,太子妃郭白露望著趙永慕,滿面焦急,勸道:「殿下且休要著急擔憂,這未必是真……只等再派人前去細細地查驗才好。」
趙永慕坐在榻上,不言不語,面沉似水。
郭白露還要再勸,忽地聽報說郭建儀淩景深來到,郭白露因擔心之故,且這兩個人又都不算外人,於是便並未刻意退避。
此刻兩個人來至里間,上前見了禮。
趙永慕垂著眼皮,仿佛沒看見他們似的,更不做聲。郭白露只好開口道:「哥哥跟淩大人不必多禮……此刻來到,可是有要緊事呢?」
他兩個人對視一眼,淩景深便先說道:「微臣因聽聞唐大人的事,特意來請示太子殿下,求殿下恩准,許微臣即刻趕往長平州,查明詳細。」
趙永慕聽了這一句,才抬眸看向他。
淩景深同他目光相對,便道:「此事只怕有些蹊蹺,微臣須親眼看了……才能……明白真偽端地。」
趙永慕啞聲說道:「景深你是覺著,這信不真麼?」
兩個人彼此相看,都看到對方的眼睛發紅,淩景深便垂眸道:「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趙永慕忽地輕輕一笑,竟抬起手來,把手中握著的那一物鬆開,道:「你看看這個,你可認得……這是不是他貼身的東西?」
淩景深驀地抬頭,郭建儀也不由看去,卻見趙永慕手中垂下來的,竟是個圓鼓鼓的香囊,外頭是金褐色的,繡著鮮活的並蒂蓮花,看來有些半新不舊。
郭建儀看見這花樣子,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在胸口輕輕一按,他懷中也有個繡著芍藥花兒的香囊,自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趙永慕不待他兩個回答,喃喃便道:「這個……我曾求他給我看過一次,的確是他貼身的私物,是懷真丫頭曾送他的,他愛的什麼似的,朝夕不離身兒,後來他去了沙羅,因受了傷,這上頭就沾了血,他把裡頭那玲瓏透骨的香贈予了清弦公主,回來後,懷真丫頭知道詳細,說這香囊沾了血不吉利,又給了他一個御賜的鏤空荷包盛著伴月香,他卻仍捨不得扔了,便把那玉荷包裝在裡頭……」
這本是小唐甚是愛惜的寶物,等閒怎會丟棄?這便是那長平州的知府親自率人前去查驗,自那屍身上得來的遺物,因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上京,也是想辨明身份之意。
淩景深跟郭建儀雙雙心驚,竟然無語。
趙永慕白著臉,深吸了一口氣,半晌不能言語,過了會子,才道:「然而你要去……倒是好的,我也正想親去一看,你便隨我同行罷了。」
眾人聞言,越發驚心了,淩景深倒也罷了,郭建儀跟郭白露詫異非常,郭白露正要開口,忽地看一眼郭建儀,便緘口不言。
卻聽郭建儀道:「殿下,此刻不是離京之時,還請三思。」
趙永慕搖了搖頭:「我去意已決,方才景深未來之時,我已經在思忖此事,如今他既然想去,正合我意。」
淩景深倒是沒說什麼,郭建儀擰眉道:「皇上的身子最近越發不好,太子乃國之根本,此刻出京,只怕會引起群臣譁然,更何況唐大人此事十分詭異蹊蹺,雖說看似是新羅人動手,然而新羅人素來馴順臣服,怎會忽然在此刻發難?卻要仔細調查才好。底下未必沒有陰謀潛伏,此即風雲詭譎,這次第太子出京,只怕危機四伏,大不妥當。」
趙永慕咬牙狠笑了聲,略有些淒厲道:「倘若底下當真有人故意為之,我倒是巴不得他們露面,正好為他報仇。」
淩景深聞聽,心中便大有同感。
郭建儀道:「太子!不可以身犯險!」
趙永慕目光平靜,道:「你不必多言了,我知道你素來能幹,何況如今京內局勢平靜,短時間內不至於有什麼意外發生,我離京之後,種種政事,就多由你跟應大人操持了。」
郭建儀見他果然去意已決,不免心驚,焦急道:「縱然殿下執意如此,只怕皇上也會不許。」何止不許,只怕還會大怒。
誰知趙永慕道:「我也知道父皇不會許我這般行徑,是以我也不會進宮請示,只先斬後奏罷了。」
郭建儀越發駭然,此刻趙永慕站起身來,便命手下備馬。
郭白露見他誓不回頭,連郭建儀也勸不住似的,便顧不得了,忙上前來拉住趙永慕,道:「太子不可!太子縱然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看看安康公主跟臣妾……」
趙永慕看她半晌,微微搖頭。
郭白露頓時落下淚來,扯著袖子不肯撒手,趙永慕正要將她推開,誰知奶母抱著安康公主,忙忙地來到,不知為何,公主撕心裂肺大哭著,十分悽惶。
郭白露將安康公主抱了過來,便給趙永慕看,一邊兒哭道:「安康必然也是不舍太子,還請太子三思。」
趙永慕轉頭看著安康公主,眼底透出幾分不忍之色來,半晌,才道:「你好生照看安康。」畢竟抬手將她輕輕一推,郭白露後退一步,不能置信。
正說到此處,忽地外頭報說唐紹跟李霍前來,——原來唐紹本正欲來太子府,不料到了半路,正好見李霍忙忙地打馬進城,原來也是聽了那些流言蜚語,因坐不住了,正欲找他來問究竟。
兩個人碰了面略一說,李霍也便落了淚,聽說唐紹要去太子府請命,李霍當下便也隨他一塊兒前來。
兩個小的進內,含淚帶恨地說明了來意。
趙永慕點頭,在唐紹肩頭一拍,又對李霍道:「不必驚慌,同我一塊兒去看個究竟,倘若真的是新羅人所為……咱們自也有法子,總會給他報仇。」說罷便往外就走,淩景深,唐紹,李霍便跟隨其後。
郭建儀見狀,來不及多說,轉到趙永慕跟前兒,撩起袍子便跪在地上,道:「殿下,萬萬不可!」
趙永慕見他行此大禮,止步俯身,便要將郭建儀扶起來,郭建儀道:「這會子不是意氣用事之事,只怕那暗中行事之人也盼著咱們自亂陣腳,殿下無旨出京,倘若皇上有個萬一,江山社稷落在何人手裡?豈不是要禍起蕭牆?何況……」
郭建儀想到小唐,眼底艱澀,深吸一口氣,仍是有條不紊說道:「何況唐大人的為人,難道各位都不知道?他是最憂國為民的人,倘若知道殿下因為他而分寸大亂,甚至禍及江山,不管唐大人到底如何,只怕他也是不會安心的。」
唐紹跟李霍對視一眼,無言可對,淩景深眸中透出幾分沉吟之意。
趙永慕盯著郭建儀,半晌方說道:「如今他生死未蔔,就算是給我坐這江山,我難道能安心於此?」
郭建儀臉色一變,厲聲喝道:「殿下!」
趙永慕卻又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正欲再行,忽然間見外面有人匆匆跑了進來,跪地稟告道:「殿下,宮內來人,說皇上……皇上的情形……」
才說了一句,就見傳旨的小太監也飛奔進來,看見這一群人在跟前兒,不明所以,只上前急急便道:「太子殿下,傳皇上的口諭,急召殿下入宮!」
永慕乍然聽了這一聲,臉色越發不好,看了那小太監半晌,未曾出聲。
小太監不知端地,只好苦著臉催道:「殿下,耽誤不得了,九公公吩咐小人,一刻也不敢耽擱,務必叫殿下快馬加鞭進宮去呢,遲一刻只怕……」
趙永慕攥緊雙拳,胸口微微起伏。
郭建儀聽那小太監說到這裡,便驀地起身,踏前一步,盯著趙永慕的雙眼,咬牙低聲道:「皇上只怕是撐不住了,殿下若還是恣意妄為,在這個時候出京,倘若江山有失,這罪名是殿下擔,還是他唐毅擔?」
趙永慕對上他含怒的雙眸,仍不做聲,卻聽郭建儀又道:「只怕他一世賢達英名,從此毀於一旦!受萬人唾駡不止!」
趙永慕才喝道:「你住口!」
郭建儀雖不再說下去,卻仍是不卑不亢地冷看趙永慕,兩個人面面相覷,這一刻都未出聲。
正在對峙之中,忽地聽身後淩景深道:「太子殿下,郭侍郎言之有理。」
趙永慕靜靜矗立,淩景深上前,在耳畔低聲說道:「我去長平州,就如同殿下去一樣。殿下自管放心。何況對於小唐而言,他所圖如何,殿下也自心知肚明,不管他如今是好是歹,殿下若當真為他著想,果然就該如郭侍郎所說……以江山為重。」
趙永慕聽到這裡,怔怔地盯著前頭虛空之處,眼中有淚光隱現。
淩景深見他這般神情,便命人道:「備馬,護送殿下入宮。」因又對郭建儀道:「我即刻要出京,餘事就託付郭侍郎了。」
郭建儀向著他拱手作揖,淩景深又向著趙永慕跪了一跪,道:「年少時候,殿下曾戲言過:只望一生,我三人都能如此守望相助,不離不棄。這話殿下大概忘了,這許多年來,我也幾乎忘了……今日才驀地想起……如今我出京相助,殿下在京中守望,才不負此意。微臣告退。」
淩景深站起身來,後退兩步,便同唐紹李霍兩人出門而去。
趙永慕眼睜睜送他們身影離去,雙眸一閉,落下淚來,片刻睜開雙眼,已經恢復了昔日淡冷的神情,道:「郭大人也隨我一同進宮罷。」
郭建儀拱手道:「微臣遵命。」
且不說淩景深等出京往長平州而去,太子趙永慕跟郭建儀進宮面聖,只說在唐府之中,先是張珍陪著容蘭急急而來,不多時,那兩府內的大奶奶二奶奶、唐婉兒唐森等也來到,接著,李賢淑王浣紗,韋氏應佩,騁榮公主,應玉等人竟都來了。
原來眾人都得知了長平州傳來消息之事……因都怕懷真受不住,故而才紛紛前來探視安慰。
誰知雖然都來了,卻仍見不著懷真的面兒。
原來在張珍離去之後,禮部便派了人來,遞送確鑿消息……唐夫人先又暈了過去,這一次更非比從前,懷真便即刻請太醫前來調製。
敏麗得了這確鑿消息,更也是撐不住,只來得及哭叫一聲,肚子便疼了起來。
懷真才命人去傳太醫給唐夫人診看,又見敏麗是如此,便指揮著丫頭們把敏麗扶到房中,因她臨產之日便在左近,就忙命人去請那先前看好了的幾個穩婆過府。
敏麗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太過傷悲之故,哀哀哭叫了半晌,神智慌亂,懷真守在身邊,寸步不敢離開,此刻,竟也忘了所有似的,眼前只有敏麗。
敏麗仍是痛哭不休,一邊兒掙扎,一邊兒對懷真哭道:「我是不是也要死了……這可如何是好?既然有消息傳來,必然是真的了……」說到這裡,因疼得緊,便一聲哀嚎,竟不似人聲一樣,手死死地扣著懷真的手,幾乎要把懷真的手給掰斷了。
懷真全然不知道痛,也不知為何,只是盯著敏麗,安撫道:「姐姐好端端地,不許說這話!我也不信外頭那些鬼話,除非是我親眼看見了,姐姐也不必在意,先前就有人傳了一次謠言了,又如何不知這次的是真呢?只怕仍是假的。」
敏麗雖然痛心徹骨,心頭卻也明白過來,轉頭看了懷真一眼,點頭哭道:「我可憐的妹妹,你仍是不信呢……可知我也寧肯不信……你並不知道……這其中真正的苦楚……」原來敏麗想到自己失去趙殊一節,故而感觸,只是到底疼得很,斷斷續續說到這裡,便又疼得悶哼了數聲,此刻頭髮散亂,臉上的汗跟淚和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把枕頭都打濕了。
懷真拿了帕子給她擦臉,仍是溫聲說道:「姐姐別怕,三爺跟別人不同,他是個天底下最難得的,怎會輕易讓自己有事呢?姐姐是他的手足,難道竟然不信他呢?何況姐姐如今很不該去想別的,只妥妥當當把孩兒生下來,不管是三爺還是世子爺,必然都是高興的。」
敏麗聽了這般暖人心肺的話,偏透出一絲傷意,竟大哭了聲,便斂了那胡思亂想,又著力掙了一回。
有懷真定心的言語,再加三個極有經驗的穩婆在旁協助,如此過了整整一個時辰,只聽得一聲響亮的孩啼,穩婆抱起來,笑道:「恭喜,是個康健的哥兒呢!」
敏麗此即力竭,半是昏厥,聞言支撐著抬眸看了眼,只不真切,便道:「懷真、懷真幫我看看……」
懷真自穩婆懷中接過那孩子,細看了一會兒,笑道:「長得真像是世子……眉眼又有些像是姐姐……」又湊過來給敏麗看,道:「姐姐瞧瞧,多好看的孩兒呢?」
敏麗垂眸看見,頓時又生出幾分力氣來,便掙扎著接了過去,細看那柔弱的小東西,竟破涕為笑,抱著對懷真道:「他真真兒可愛的很。」一時竟也愛不釋手。
懷真見她全心留意那孩子去了,那小嬰孩兒又是極為康健,她便松了口氣,因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開了門出外,才看見門週邊著許許多多的人,正是李賢淑應玉等人,因聽了消息來到,不料懷真在屋裡……眾人便不敢打擾,只是又傷又喜又驚,懸著心等候。
此刻見懷真出來,李賢淑先迎到跟前兒,道:「阿真……」
懷真抬頭,略環顧了一眼跟前眾人,便笑道:「你們怎麼都來了,敢情都知道姐姐生產了?既如此,便告訴你們個好消息,姐姐生了個很康健的胖小子呢。」
眾人默然無語,應玉咬了咬唇,含憂喚道:「妹妹……」
懷真卻撇開眾人,低頭輕聲道:「我累極了,如今正想著去歇息會兒,恕我失陪了……娘你幫我……招呼著……」
懷真說著,便低頭穿過人群,誰知才走了兩步,眼前地暗天黑,渾身上下一絲兒的力氣也沒了,一腳踩了出去,竟仿佛踩在懸崖邊兒上,頓時便懵頭懵腦、身不由己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