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應蘭風磕頭畢,太上皇竟不能信,垂眸看了半晌,亦無法言語。
楊九公遙遙看著,不由有些許憂心,那兩個人說話聲音雖低,但這寢宮之內再無別人,空曠靜寂,縱然只是耳語,也能聽個六七分。
九公之所以不曾退出去的原因,卻因他是太上皇自少年時候就陪伴身邊兒的心腹,而德妃之事,雖個中詳細太上皇羞于啟齒,然九公暗中也自有些猜測,加上近來懷真進宮,含煙以死相逼,太上皇前後態度截然相反等等,他便猜了個**分了。
這會子在柱子下,聽見兩人言語,心中更是悵然。
本以為太上皇既然開口,這自然是極大的恩寵好事,自然要山呼萬歲感恩戴德的,不料應蘭風竟是這個反應,著實令人意外。
楊九公幾乎就想上前勸應蘭風幾句……何苦如此?太上皇素來不是個意氣用事之人,如今總算想要為他做件好事,何必白把這個難得機會扔了?扔了倒也罷了,如何竟還說出那些類似「大逆不道」的話?
九公素來知道太上皇的性情,生怕蘭風一言不合,又觸怒了他……那可不是才出牢籠,又要遭殃?
不提九公暗中揪心流汗的,太上皇盯了應蘭風良久,終於說道:「你這份兒脾氣,倒也很像是你母妃了。」這聲音裡,依稀竟帶幾分無奈的笑意。
應蘭風只伏地不動,太上皇掃他一眼,轉身欲要離開,九公見狀松了口氣,忙跑過來扶著。
不料太上皇複又止步,回頭看向應蘭風,道:「朕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你且也不必著急……你先回去罷,好生再想一想……要知道此事不光關乎你,若是要昭告天下為你正了名歸了宗,對你的母妃……對德妃也自是一個交代。」
太上皇說罷後,才一拂袖道:「去罷。」
應蘭風無聲籲了口氣,扶著膝蓋起身,正退後兩步,太上皇忽地又道:「對了,懷真……近來可好?」
應蘭風停步:「是。」
太上皇沉吟片刻,眼中透出幾分暖意:「懷真那孩子的確是好,跟別的孩子不同,怪道你素來極疼愛她。先前聽聞她生了很好的孩兒,朕還一面兒也不曾見過呢……如今,倒是格外想念……」歎了口氣,才又不言語了。
應蘭風見狀,這才蹣跚著,緩緩退出寢殿。
且說應蘭風去後,太上皇便在榻上坐了,調息一番,便說道:「你出來罷。」
話音剛落,就見從旁邊不遠的帷幕之後,緩緩走出一個人來,燭光之中,身影高挑端正,容顏清雋不失威嚴,正是新帝趙永慕。
楊九公見狀,知道父子兩人有話,便又識趣退了。
太上皇見趙永慕走到跟前兒,便道:「方才他所說的,你都聽見了?」
永慕垂頭道:「都聽見了。」
太上皇問道:「你覺得如何?」
永慕沉默片刻,說道:「的確是個高風亮節,光明磊落的性子。」
太上皇聽了這八個字,微微一笑,道:「他並沒有答應認祖歸宗,卻想要辭官,依你之見,以後……該怎麼樣?」
永慕微垂著頭,眼睛眨了兩下兒,終於說道:「太上皇容稟,雖然說若是昭告天下,認祖歸宗的話的確會引發軒然波瀾,然而兒子私心裡想著,畢竟是皇族血脈,金枝玉葉,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流落在外?且他打小兒也是不易,德妃娘娘又是那樣……倒很該給他們一個交代才是。」
太上皇眼中透出幾分詫異之色,略一點頭。
永慕又道:「只是有一點兒可惜。」
太上皇便問,永慕道:「本是個能臣,在工部做的也是有聲有色,若是恢復了鳳子龍孫的身份,以後可是無法再行事了。這是兒子的一點私心所想。」
太上皇笑了兩聲:「你能這樣想,方是帝王之道。不管如何,要以天下為先。」
永慕歎了聲:「只可惜三哥如今,無心為官了,雖然太上皇跟兒子都有心為他正名,還歸宗室……然而若是他不肯……」
太上皇也不禁長歎,苦笑道:「是啊,聽他方才所言,話語之中未免依然有些怨念朕的意思,而且聽他的話,多半也不是不想認回來,而是怕縱然認回來,有朝一日,或許性命不保呢?」說著,抬眸看著趙永慕。
永慕自是個格外聰慧之人,聞言早知何意,便跪地道:「若是指兒子會對三哥如何,是萬萬不敢也不會的。」
太上皇見他如此,道:「你起來罷,不是怪你,而是怪朕……這一次做的太過了,未免寒了他的心,才讓他有那句——‘生死在皇上一句話’的認為。」
趙永慕緩緩起身:「其實也怪不得太上皇,畢竟在那個非常時候,要安定軍心民心,且當時的種種證據又指向他,倒也是沒有法子的。」
太上皇並不回答,只過了會兒,才又沉沉說道:「朕當時,很想將他置之死地的最主要原因,卻並不是這個。」
永慕甚是意外,忽地想到方才他跟應蘭風說「被奸人所惑,誤會德妃」等言語,不免便想到這上頭去,不料太上皇道:「朕的確曾是恨他的,然而卻又怕他。正是因為這份懼意,才更想快些殺了他。」
永慕心中一驚:「兒子不懂這話。」
太上皇垂著眼皮,聲音沉緩低啞:「你自然不懂,因為此事沒有別人知道,連九公也是不知情的……」
永慕不由看向父親:太上皇一世為君,獨斷專行,性情又是英武激烈,哪裡曾懼怕過什麼人來?這一句卻不知何意了。
太上皇說到這裡,卻微蹙眉頭,索性閉了雙眸。
就在這一刹那,耳畔仿佛又響起昔日、德妃新喪之後,在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那人如鬼魅一般閃身出現在成帝的寢宮之中,指著他道:「你害死了她,你終於……你這獨夫!」
記得當時成帝痛心徹骨,暴怒道:「是你們咎由自取!姦夫淫婦,人人得而誅之!死不足惜!」
而他淒厲冷笑數聲,又道:「好個‘死不足惜’。」咬牙切齒,望著成帝:「我要你知道……終究有一日,我會回來,會奪走你心中至為看重最不能失之物……」
成帝一愣,眼見他一步步走近,眼中燃著烈烈怒意:「我會讓你也嘗嘗這種痛心徹骨,無力回天的滋味!」
成帝喝道:「來人!拿下這亂臣賊子!」潛藏的侍衛們一湧而出,將那道影子圍在中間。
成帝冷眼相看,那人很快負傷,卻兀自不倒,血流的越多,他的雙眼越亮,最後他縱身一躍,殺死兩個侍衛,厲聲笑道:「記著……我必會回來,踐我之誓!」
那魔魅般的身影所到之處,所有燭光都盡數黯滅了!
這若干年來,太上皇幾乎也不記得那一幕情形,到底是真的,亦或者只是因德妃的死訊……而讓自己有一瞬的錯亂、才自生出心魔來。
先前,應蘭風第一次殿試之時,成帝瞧著那斯文清秀的青年,並沒多心,只覺著有些眼熟罷了,又念他是應公府的子弟,便才格外嘉許。
後來應蘭風在泰州那許多年,成帝竟差點兒也忘了有這麼一個人,後來應蘭風上了京,又外派了若干年……陰差陽錯中成帝見了懷真,又且知道平靖夫人跟懷真格外投緣……
當初,德妃便很得平靖夫人的喜愛。
當含煙請懷真入宮後,他明裡暗裡細看懷真的舉止,越看越是驚心,又想起應蘭風來……如是,不知為何,多年前那如心魔似的一幕,重又緩緩浮出來。
然而應蘭風為人甚是能幹,且又是個賢臣的舉止,在外若干年,做事妥帖,風生水起,進京之後,又磊落光明,並非那等庸臣……
加上因懷真之故,太上皇便壓著那蠢蠢欲動的心魔,並不理會別的,只想……或許陰差陽錯裡,德妃留了血脈在世,又有緣分與他重逢,這或許……也是一種機緣罷了。
倘若並沒有後面種種事端……或許一直會相安無事,應蘭風一直會只是一個能臣……
誰知後來,數名大臣被殺,新羅戰事起,軍機洩露,有人劫獄,刺殺皇上……這些種種,都在他病體虛弱之時,如雷霆似的發生。
太上皇自然明白他心中至為看重最不能失去的是什麼。
而這暗中行事之人,如今所做的這些,仿佛就是要奪去他所要的一切……
引倭國來戰,讓京城內亂,造成內憂外患之象,若真給他們得逞殺死了永慕,那下一個登基的,究竟是他應蘭風還是區區一個不足為慮的趙燁?
他最看重的是江山,最不能失去的是社稷,可這些人,便是想顛覆了他的江山,禍亂了他的社稷。
罪魁禍首,儼然就是應蘭風……而令太上皇忌憚的那道陰暗魔影,仿佛也在應蘭風的身側,揮之不去。
故而太上皇才想著,索性一了百了,斬草除根。
自然,也因為誤以為應蘭風乃是「野種」,故而助長了這份殺意。
最後,竟也分不清究竟是昔日的妒恨、還是從大局出發。
或許是懷真那日來見,太過剛烈決絕,又或許是應含煙所做,絕望淒婉到極致……以至於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錯怪了德妃之後,那種悔意才也覆地翻天而起。
既然在這件事情的最初,他就錯了,那此後的種種,會不會也是錯的?
那個人曾說過的……要取走他心中至為重要無法失去的,太上皇一直以為是江山,然而或許那個人所說的並非是江山社稷,而是指……
他親生的血脈骨肉呢?
太上皇思謀種種,細思極恐,不寒而慄。
不可否認,當知道自己誤會了德妃之後,確認了應蘭風是自己的皇子,懷真是親生的孫女兒後,這是這幾十年來……最讓他喜歡的一件事了,甚至蓋過昔日那種種令人稱頌的所謂帝王功績。
恨不得立刻傳了懷真進來……然而想到那日她失望傷心至極的模樣,縱然他心如鐵石,也竟忍不住有些愧疚不安。
太上皇想了想,並沒有把自己心底的那一點忌憚告訴趙永慕。
他因為這點心魔,差些害死了應蘭風跟懷真……若永慕因此也起了疑心……
何況方才見了應蘭風後,也明白了應蘭風的心意,這樣的為人心性,又怎會作出那種禍亂江山的舉止?
話說應蘭風出了寢殿,正淩絕自禦書房出來,因聽聞他被召進宮來,便特意來見。
應蘭風畢竟身子虛弱,正腳步踉蹌,眼前發暈,淩絕早一步上前,將他扶住,喚道:「恩師可好?」
應蘭風轉頭見是他,心中喜歡,抬手覆在淩絕掌上:「你……也在宮裡?」
淩絕道:「方才在禦書房裡,這會子正要出宮去,正好陪著恩師。」
面上無格外表情,臉容也仍是冰雪一般,但應蘭風素來知道他的性子,如何不知他冰雪底下是一片暖熱赤子心腸?
應蘭風含笑看他,甚是欣慰:「好。」
當下淩絕扶著他往外而去,一步步下了臺階,應蘭風問道:「聽聞昨兒你去看過我?只我那時候昏睡不醒的,後來聽你師娘說起才知。」
淩絕道:「恩師的身子要緊。本該多歇息兩日才勞動,如何又進宮來了?」
應蘭風哪裡能提那些?只長歎口氣,垂眸道:「是為了些沒要緊的雜事罷了。」
淩絕便不再問。
兩個人緩緩出了宮門,應蘭風又道:「對了,我怎麼依稀聽你師娘說,公主殿下有了身孕呢?果然是真的?」
淩絕面上毫無喜色,垂眸道:「是。」
應蘭風卻很替他高興,道:「這下好了。」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
淩絕扶著應蘭風上了轎子,自己也隨乘坐一頂軟轎往應府而去,不料才行不多時,就聽見外頭有人道:「哥哥,哥哥!」
旋即轎子一頓,淩絕知道應蘭風大病初愈的,不好行動,便忙喚人停轎,他自己踱步出來便看詳細。
原來這攔住轎子的,正是應蘭風的三弟應竹韻。
淩絕一怔,旋即踱步上前,淡聲道:「不知三爺有什麼要緊事?」
應竹韻見是他,臉上有些不大自在,勉強一笑道:「我正想去應府探望,因聽聞哥哥進宮去了,正在猶豫,不料正好兒遇上。」
淩絕說道:「三爺自管去應府罷了,恩師身子不大好,不適合在此下轎相見。」
應竹韻忙道:「是麼?是我唐突了,既如此,就回府再見罷了。」
兩個人說到這裡,就聽見那邊兒轎子中應蘭風道:「是三弟麼?」
應竹韻忙跑到跟前兒,道:「是,哥哥可好?」
應蘭風並未下轎,只是掀起轎簾子,目光相對,沉默片刻,道:「尚可,你既然有心去府裡,若得空,就去看看罷了,我倒是無礙,只玉兒畢竟是你親生的,倒要多憐惜她才是。」
應竹韻更覺有些尷尬之色,忙低頭道:「是。」
淩絕看到這裡,便也自也回了轎裡,三個人一塊兒往應府而去。
自從應蘭風出事後,起初應竹韻還不信,想著給他周旋,不料風聲越發緊了,應爵爺那邊喝令底下子孫們都不許跟應蘭風這家裡有些牽連,更因為應玉嫁的是李霍,應玉又每每不避嫌疑前往應府,故而在應爵爺眼裡,連應玉也不好了,特意叮囑過應竹韻,不許他理會這些不肖子孫。
應竹韻雖然擔憂,畢竟懼怕父親威嚴,還試圖跟應梅夫討個主意,不料應梅夫只是個軟和的性子,既然應爵爺有了吩咐,應老太君也曾格外叮囑……故而也絲毫不肯出頭。
應竹韻偷偷去詔獄兩回,不知因何給應爵爺聽說了,大發一通雷霆。故而應竹韻此後也不敢再跟應蘭風他們來往了。
一直到昨兒聖旨下了……應竹韻心中才後悔起來。
應爵爺應梅夫他們倒是尋常,只說:「當初他高高在上的時候,我們也並沒想著就沾他的光兒,何況先前是那通賊叛國的罪名,誰敢跟他有牽連?好歹他沒牽連到我們,已經是祖宗庇佑了!縱然如今洗脫罪名,也是他造化大,皇恩浩蕩罷了,不必理會。」
應竹韻聽了這樣齒冷的話,雖不敢反駁,暗地裡想起來,卻忍不住有些心涼,因此今兒才特意過來相見。
話說眾人回到了府中,應蘭風自知道應竹韻的來意,怎奈他進宮一趟,越發身子倦怠,精神短缺,只陪著說了兩句話,就入內休息了。
應竹韻只好老著臉,便去見應玉跟狗娃兒罷了。
話說懷真聽說應蘭風回來,一面兒有些欣慰畢竟是安然而歸,一邊兒心中著急,便想問問太上皇到底是什麼意思,因此便帶著笑荷過來。
不料才走不多時,便見廊下呆站一個人,不知何故,盯著欄杆外一角,正發呆呢。
笑荷小聲說道:「姑娘,是小淩駙馬。」
懷真自早看了出來,但因淩絕先前多方照顧應蘭風,懷真心中對他很有些感激之意,早把昔日的齟齬拋在腦後,因走到跟前兒,道了個萬福:「小淩駙馬。」
淩絕一怔,轉頭看向她,卻並無言語。
懷真見他仿佛有些神不守舍,畢竟也不好跟他多話,就只一點頭,便要走開。
淩絕見她欲走,才反應過來,便道:「你如何……跟他和離了?」
懷真聽了這句,雖知道問的有些不成體統……但畢竟他對應蘭風有恩的,當下也不理論,只垂了眼皮兒,小聲說道:「也是不得已的。」
淩絕啞然,盯著她看了會子,才道:「你竟捨得?」
懷真皺皺眉,更不便回答了,勉強一笑:「失陪了,我得去見父親了。」
淩絕連說了兩句,心中卻早也後悔起來,不知自己為何忽然冒出這樣兩句,見懷真走開了兩步,情急之下,竟說:「這兩日,他在我們府裡……」
懷真聽了這話,猛然住腳,回頭看向淩絕。
淩絕話才出口,又有些懊悔,便跺了跺腳,自顧自低下頭去,也不吱聲。懷真看了他一會子,終於問道:「小淩駙馬……你是說……三爺在你們府上?」
淩絕咬了咬唇,轉開頭去,皺眉道:「是。」
懷真看著他,疑惑問道:「如何只在你們府上,不曾回唐府?」
淩絕重重地歎了口氣,仿佛騎虎難下,只得悶悶說道:「他這兩日病著……一直在養病,自然不曾回唐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