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說先前,唐夫人痛斥了唐毅一番,自此他卻一去不還……唐夫人只以為他有意不聽自己的話,且又忙於朝政國事上去了,因此心中很是氣惱。
又因小瑾兒哭鬧不休,唐夫人索性帶孫兒來到應府,竟自在住了兩日,一來是為了孫兒著想,二來,心底也是想著把兒子空兩日,讓他自個兒反省反省之意。
是以唐夫人竟樂得不管他,更加不知道他近來是何情形了。
只是私下裡跟懷真道:「如今好歹雨過天晴了,你父親也沒了事兒,你們好端端地,卻弄得這個模樣,我知道親家母是不樂意的,我心裡更是不自在的緊呢……再加上有小瑾兒,難道你當真要撇下他給我?我看你也未必捨得。」
懷真聽了她的話,轉頭看向旁邊搖籃裡的嬰兒,大概是因守著母親的緣故,小孩兒不哭不鬧,睡得也格外恬靜。懷真一眼看去,竟果然捨不得挪開目光了。
唐夫人很解她的心,又說道:「你們畢竟做了這幾年的夫妻,毅兒雖然……也有些照顧不到的地方,畢竟他也是真心愛你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呢?好孩子,你竟聽我的……咱們仍再行重婚可好?」
懷真聞聽這話,微微一震,複低下頭去,滿心滿口的澀然。
這兩日裡,懷真回想往日種種,心頭自然也是有些難以解釋之意,微有些後悔自己當初「唐突」……然而若事情再來一回,只怕她仍是會這樣的,畢竟在那時候,她也並沒有別的法子了,只能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要麼跟應蘭風同死,要麼同活,唯一所想的只是不連累別人罷了。
誰想到,事情竟是這般的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可縱然如今有後悔之意,卻也不能回頭了。
何況懷真自忖,只怕如今,她想回頭也是不能夠了……
那夜,唐毅風雪而來,因抱著她,求著她跟他回唐府去,大家仍舊重歸於好。
當時懷真心中未嘗不是不動心的,然而……那時候的情形,竟如當夜外頭的風雪一般,錯亂迷離,叫人看不清楚前路如何。
她頭前早得罪了太上皇,這會子卻又回到唐府去,豈不是把火也帶到唐府去了?
正在心頭為難,唐毅卻察覺她的遲疑之意,便抱緊了她,亂親了兩下,懷真察覺他的意圖,忙便掙扎推開,不料唐毅一身烈火熊熊,又因生恐失了她,內外交煎……哪裡肯放,動作亦有些粗魯,兩個人慌亂之中,不免碰到了手上的傷。
聽到她痛呼了聲,唐毅才驀地停了手。
懷真順勢後退一步,便道:「時候不早了,三爺……且快回去罷。」
唐毅聽了這一句話,雙眸寒浸浸地看著她,半晌不言。
懷真不忍相看,也怕他亂了性子,就仍說道:「三爺……是行大事之人,于國於家都不可或缺,懷真卻是極微不足道的……」說到這裡,頓時想到先前對美紗子說過的那幾句話,當時雖然是想刹那倭國女子的氣焰,但未嘗不是有八分真心這般以為的。
懷真頓了頓,道:「三爺還請保重,就只當不曾跟我認得過……以後,也把我忘了就是。」
——說這句話,卻是因做了十足壞事的打算,倘若果然天命不可違背,這一次仍是被抄家滅族,她若死了,自然無足輕重,除了至親之人,只怕無人記掛,可他卻不一樣。
不料唐毅死盯著她,一字一頓道:「我平生、都不曾這樣求過人……最後再問你一句:你當真,不肯回心轉意?」
今夜若不是擔心她的安危,只怕也不會這樣擅自登門、效這糾纏不退的姿態,這已經非他平素舉止風範。
懷真仍不看他,只屈膝行了一禮,道:「三爺請回。」
唐毅聽了這一句,萬念俱休。竟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給她捏在手中,又丟在那冰冷的地上,拿腳踩了個稀爛。
當下再也不說一句話,便徑直轉身,走出門去,也不避風雪,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
他原本就感了風邪,方才又擅動內息,加上先前中了美紗子的毒針留下一個根兒未除,再被她傷了心,真真是五毒俱發,只勉強撐著出了府,就再也支不住了,虧得有個淩景深還守在外頭未退,不然的話,一頭栽在雪裡,無人看顧的,只怕……真個兒就萬事俱休了。
這一場病,卻甚是厲害,竟一直都氣息奄奄,昏迷難醒。
次日淩景深本派人去唐府報信……不料說唐夫人去了應府,並不在家。淩景深一想,索性不去張揚,免得又害老人家擔憂。
於是便只留唐毅在府中養病,又請了太醫來給看。
趙永慕即刻得了消息,特嚴命太醫院不可怠慢,務必好生看顧!然而,饒是太醫們出盡八寶,施展平生所能的,卻一直到次日傍晚,才略清醒了幾分。
然而開始卻仍喃喃說了幾句胡話,複一夜昏沉,幾個太醫見情形比預計的更要兇險,竟日夜守護,片刻不敢離開身邊兒。
今日,整個人方好轉了一半兒。
這些種種,唐夫人跟懷真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此唐夫人雖然仍懷著讓兩個人再續前緣的意思,然懷真心中卻也知道:那夜她已是徹底的觸到了唐毅的底線,當時他又是那個冷絕而去的情形,以他的為人,自然不會在唐夫人跟前多嘴,可是心中恐怕也絕不會原諒她了。
所以懷真聽了唐夫人這話,只是心中苦笑而已。再加上唐毅這兩日來都不曾露面……連應蘭風回府,他都不曾出現過,懷真越發認定了是他心中記恨了自己了。
這會兒忽聽淩絕說唐毅在淩府病了兩日,懷真才心驚起來,忙轉身細問。
淩絕一錯再錯,無法改口,只得又微微冷著臉,不樂說道:「是兩天前不知為何,就在府內住下的……病的也是古怪,每天四五個太醫圍著看,今兒方好些了。——難道你絲毫也不知道的?」
懷真臉兒微白,這兩天她儘量不去思量此事,更加上李霍的事,應蘭風的事……哪裡還能有心去想兒女私情?
淩絕見她臉色不好,自忖又失言了,便把聲音放的和緩些:「你不必擔心,嫂子也照料的很妥當。」
懷真抬眸,同他目光略略一對,才又行禮道:「多謝告知,我且先告辭了。」
淩絕目送她的身影,張了張口,想說一句話,卻又覺得口角發澀,便並沒說出來,回頭又看著那欄杆外的一團雪……不知如何,總想到那日,那支自她手中掉下來的紅梅,躺在雪上、嫣然如火的姿態,恍然仍在。
話說懷真壓著心跳,到了應蘭風房中,這會兒應蘭風喝了藥,閉目養神了會兒,才恢復了幾分精神。
懷真放輕了步子,來到床前,正呆看,應蘭風睜開眼,笑道:「如何不坐了說話?」
懷真只得忐忑坐了,不等她問,應蘭風已經把太上皇宣他進宮的意思說了一遍,也把自個兒所回的言語都說了。
一語說罷,懷真目瞪口呆,又道:「爹爹要辭官,太上皇……竟沒有因此動怒麼?」
應蘭風道:「並沒有。只說仍叫我好生再想一想罷了。」
懷真沒料到竟是這個情形,一瞬茫然。應蘭風望著她,見她眉宇之間有一絲擔憂之意,便問道:「你仍是為爹爹憂慮麼?」
懷真回過神來,微微搖頭。應蘭風心中一轉,道:「可是……在想唐毅?」
懷真輕輕咳嗽了聲:「並沒有。」
應蘭風見她否認,卻自沉吟了會子,才說道:「你不必……太苛責他了,其實他有他的不易,且……他也的確已為咱們家做了不少了。」
懷真抬頭看向應蘭風:「爹說什麼?」
應蘭風歎道:「你當……爹原先是那個罪名,如何這府裡、以及應公府那邊兒都是安然無事,無人抄檢?按理說……是得抄家連同把家裡人也都捉拿入獄的。」
懷真驀地一震!當時她只顧心焦應蘭風去了,並沒往別處多想,這會兒聽了,恍然出神。
應蘭風道:「若不是他暗中用法子勸止了那些禦史,這會兒不管是這府裡還是應公府,只怕早就七零八落了。」
懷真怔怔望著父親,啞然:「我……」
應蘭風又歎了口氣,冷笑歎道:「做這官兒,太不易了……也太難為了,以前並不覺得如何,只遇上事,才知道一切都是如履薄冰而已。至於唐毅,他已經盡他最大所能了……爹在詔獄的時候,他去探望,爹也同他說過,我死不怕,只是希望他能照顧你跟你娘、你哥哥……我就死也安心。正也是因為知道有他……故而爹雖然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隨時都生死不知的,可卻也安然的很,因知道不管如何,他都是會護著你的。」
懷真聽到這裡,早又忍不住墜下淚來。
應蘭風握住她的手,道:「唐夫人在這兒住了兩日,可見是捨不得你,再加上小瑾兒又還這樣年幼……你們夫妻一場的,有個什麼說不開的?照我的意思,你們不如……」
懷真心中越發難過,因低低哽咽說:「爹不知道……是我傷了他的心,只怕他再難原諒我的。縱然我回頭,他也未必肯也回頭……縱然他礙于太太所命,強逼他回頭,又算什麼呢……卻是罷了。」
應蘭風並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的詳細,聽懷真如此說,他想了一想,安慰道:「你不必先多心了,照我看,他的為人,倒的確是個最進退果決剛毅俐落的,然而對你……卻不至於會絕情絕意如此。」
懷真只低頭垂淚:「他如今病了,在淩府歇了兩日,我們竟也都不知道。」
應蘭風也不知,忙道:「是淩絕同你說的?」
懷真點頭,應蘭風思忖片刻,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去看看他呢?」
懷真一愣,其實在聽淩絕說唐毅病了的時候,她就急得心焦,很想去探望……然而兩人畢竟和離了的,如今赤眉白眼的跑到淩府裡去,大無道理……也再也拉不下這個顏面來的。
懷真搖搖頭道:「爹不必說了……縱然他病了,我又憑什麼去看他呢?只怕反惹了他不快,何必自討沒趣。」
兩個人正說到這裡,忽地聽門邊兒有人道:「你果然想去看他的話,我陪你過去就是了……」原來正是淩絕回來,因隱隱地聽了兩人的話,便索性走了進來。
應蘭風是最青眼他的,見他聽見了說話,也不以為忤,反忙問:「你的意思是?」
淩絕道:「近來霄兒總是吵嚷著要來看望……懷真妹妹,」說到這裡,就看了懷真一眼,才繼續說道:「只因嫂子忙得很,日日不得空閒,所以也無法帶他過來……如今妹妹既然想過去,就只說也是想念霄兒了,故而過去探望就是了,又有何妨。」
懷真原本見淩絕聽見自己的話,正有些窘然,忽然見他面色端然說出這些來,禁不住便看向他。
應蘭風已經喜道:「好好,這個法子好。」
懷真臉上微紅,很不自在:「爹……」
應蘭風道:「你不是惦記著他麼?若死撐著不肯過去看,只怕縱然在家裡也是不得安寧的,且快跟著小絕去罷,若是跟著別人,我也不放心,有他在,爹是放心的。」
淩絕拱手說了一聲「是」,又看懷真。
懷真紅著臉,雖覺得窘羞,卻也不敢就說一聲「不去」,只半窘半惱地看了應蘭風一眼,心中亂作一團,起身走開。
中午時候,李賢淑留了淩絕吃飯,晌午一過,淩絕欲要告辭。
應蘭風早跟李賢淑商議妥當,李賢淑便進內間,把懷真硬拉了出來,道:「當初是你一意胡為,把姑爺得罪了,如今他病的人事不知的,你連看他一眼都不成?幾時這樣狠心起來了?豈不聞一日夫妻百日恩,難道他病死了,你也不去看眼?」
懷真聽到一個「死」,忙說:「娘你瞎說什麼!大吉大利!」
李賢淑笑道:「人說一聲兒你就不肯了?只會在背地裡心疼人,讓你親去見一面兒你就軟了?」說著,便把她推了幾把:「你快些給我去!」
正好兒外頭廊下淩絕負手等著,聞聲便瞥過來。
懷真無法,只得強做無事之狀,咳嗽著自言自語道:「既然如此,我便去看看霄兒罷了。」
淩絕挑了挑眉,仿佛想笑,卻又忍著,搖了搖頭,轉身自往外去了。
如此不多時,一行人已經來至淩府,淩絕親引著往內宅去,才過二門,有丫鬟匆匆迎上來,又陪著往內。
行走間,淩絕隨口問道:「大奶奶呢?」
丫鬟道:「大奶奶在太太房裡。」
淩絕點頭:「霄兒呢?」
丫鬟道:「霄哥兒留在大房內陪著雲哥兒玩耍。」
淩絕一笑,又問道:「那唐大人呢?」
懷真在後,便豎起耳朵留神細聽,淩絕瞥她一眼,只不動聲色。
卻聽這丫頭說道:「唐大人今兒好些,太醫們都說松了口氣了。是了,先前還有一個什麼……陳主事的……來看望唐大人。」
淩絕回頭對懷真道:「必然是禮部主事陳基了。」
頭前那丫鬟見他知道底細,便又多嘴道:「陪著來的……卻還有一個什麼姑娘。」
淩絕一愣:「說什麼?」
這會兒卻已經將到了唐毅休養的院落,那丫鬟因記不起來那來訪之人的名姓,便笑著說道:「橫豎二爺進去看一眼就知道了,這會子都還沒走呢。」
淩絕心頭狐疑,然而正中下懷,便對懷真道:「既然如此,就順道兒看一眼罷了。」說著,便邁步進了院子。
懷真腳步一頓,竟有些情怯之意,不料笑荷懂她的心意,便在她臂上輕輕地抵了抵,道:「姑娘怕什麼呢?」
懷真見她這般說,瞪了一眼,果然便也隨著淩絕入內,心中因思忖著,莫非是唐婉兒來到?
不覺進了裡屋,卻見裡頭鴉雀無聲,連丫鬟們也都不在。
淩絕略覺奇異,便掀開簾子,往內一看,誰知一眼看去,陡然變色。待要放下簾子,身後懷真卻正抬眸,一眼看了個正著……
淩絕心頭巨跳,慌忙撒手,那簾子晃晃悠悠垂落下來,把裡頭那一幕掩住了,然而懷真卻早看得仔細明白,那臉頓時便如同雪一樣,踉蹌後退兩步。
笑荷慌忙扶住了,還不知怎麼樣,問道:「姑娘如何了?」
淩絕的心也卻跳的很,來不及多想,便狠狠地咳嗽了一聲,又一跺腳。
懷真卻反應過來,握著笑荷的手道:「快走。」笑荷見她神情大為異樣,不敢多問,兩個人往外便去。
誰知才出門,剛走兩步,就見有個人站在院門口,見了懷真,便笑道:「原來果然是應姑娘來了,我先還只當誤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