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別了郭建儀,並不曾回家裡去,反而去了大理寺。
原來昔日跟隨他的梁九如今已經升了寺丞,見了小唐來到,忙迎了進內,兩人略說了會兒話,小唐才自出來,看看天色,騎上馬兒,沿著朱雀大街往前,便到了一所宅邸前。
眼前的宅子瞧起來半新不舊,倒也尋常,門口守著幾個士兵,其中一個見是他,忙趕上來牽馬,道:「侍郎大人來了,快去通報。」門上的人即刻入內。
小唐下馬,負手往內而行,從正廳上穿堂而過,才走幾步,就見裡頭有個人也踱步出來,見了他,便笑道:「咦,貴客臨門,今兒怎麼捨得踏足我這賤地了?」
小唐一笑,上前拱手參拜,口稱:「殿下說笑了。」
原來他此刻相見之人,赫然正是熙王趙永慕。
趙永慕把他胳膊一抬,將他上下打量一遍,道:「什麼說笑,過了一頓年,也不見你的人影,敢情如今你是訂了親的人了,一家子又親近熱鬧,就把我拋在腦後了。」
小唐道:「到年下自然應酬多,莫非你不用進宮?沒見過太子同肅王?」
熙王笑道:「那見著了又跟不見著有什麼不同?表面上都是親親熱熱,暗地裡恨不得你捅我我捅你……我也是瞧得夠夠兒的,這得虧是兄弟們少,若是多了,還指不定早死了多少個呢。」
小唐咳嗽了聲,道:「我知道這是在你府裡,可也畢竟要忌諱些,這些話心裡想想也就罷了,做什麼說出來?」
熙王看著他,道:「還不是被你招惹的?你若不說,我倒也不提。」
小唐見他略有些惆悵之意,便拍拍他的肩頭道:「罷了罷了,誰叫你生在皇家呢?天潢貴胄,自然跟我等草芥不同。」
熙王聞言,便又笑出聲來,道:「好個草芥!莫非你身上沒有我皇族的血緣?你倒是給我說說。」
小唐便笑而不言。
兩人入內坐了,丫鬟奉了茶,便即刻退了出去,廳中便只他兩人而已。
小唐看看周遭,見陳設簡陋,並無什麼或新鮮或精緻之物,連一應的桌椅板凳都透著些古舊氣象,於冬日裡看來,越發蕭條,小唐便歎道:「你也好再尋一房親了……這府內也不至於這樣清冷。」
熙王便道:「是否清冷又跟有沒有妻室何關?你這話,竟是肚子疼怪灶王爺。」
小唐道:「到底是多一個人,能說些知心知意的話不是?」
熙王越發冷笑,道:「罷了,只怕越發多個耳目,別說知心著意的話,就連方才那些抱怨我也是說不得了。」
小唐哭笑不得,便覷著他,道:「我今兒像是來的不巧,偏遇上你滿肚子怨氣,又是哪裡受了氣來著?」
熙王長長地歎了口氣,才說道:「現在想想,竟還不如我在外頭的好,這一回來,事兒便也多了,因為過年,我自要去各處拜一拜,尤其是我兩個哥哥那裡,然而在宮內當著父皇的面兒,他們一個個愛的我什麼似的,紛紛示好,可等我到了他們府裡相見,一個個卻又冷如冰,瞧著我跟瞧著喪門星似的,恨不得拿掃把把我趕出去。——無非是我自討沒趣,可是不去走動的話,他們又要父皇跟前弄舌,說我跟他們生分,顯得兄弟不和睦……你瞧瞧我可怎麼辦呢?」
小唐聽他說的如此,倒覺有趣,只是笑罷了,聽到最後就問道:「你幾時去的肅王府?」
熙王說道:「前天……」才回答了一句,忽然覺著不對,便問道:「你為何這樣問?」
小唐咳嗽了聲,說道:「去的正好兒,那你在肅王府裡有沒有見著什麼呢?」
熙王上了心,便問道:「這是何意?我能見著什麼,只勉強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只……略見了見侄子侄女兒。」
小唐問道:「沒見著別人?」
熙王想了想,搖了搖頭道:「你也知道是他的府裡,我難道要各處閒逛個遍麼?再說我也並不喜歡在那裡。只走個過場罷了。」
這廳內並沒炭爐,不免有些冷,小唐把手揣在袖子裡,想了會兒,也不言語。
熙王不由催問道:「你到底是想說什麼?我見著什麼了呢?」
小唐一聽,忍著笑說道:「也沒什麼……只是我想跟你通一聲兒,改日倘若肅王殿下問起你來……你就說是你跟我說的就行了。」
熙王急的把他的手拉扯出來,問道:「什麼沒頭沒腦……我見著什麼呢?若哥哥說我是不是見了他幾個美妾沐浴的光景,我也只說我見著了?你是想害死我呢?」
小唐哈哈大笑起來,道:「你滿腦子只想著這些?可見你是得快點兒找一房妻室了。」
熙王悻悻地說:「不是你鬧得?每次明明是你挑事,最後反又怪我。」
兩人說到這裡,小唐才咳嗽了聲,正色說道:「說正經的,若是肅王殿下問你是否見著一個中年文士打扮之人,跟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童……你只說見著了;若再問你是不是跟我說過,你也只答:說過。——可記住了?」
熙王聽了,慢慢點了點頭,說道:「這個倒也容易,只不過為何我要如此?你說的這兩個人又是做什麼的?你到底打算幹什麼?」
熙王歪頭看著小唐,一連串地問著,忽然眉頭一皺,又問:「你是不是又扯我蹚哪趟渾水呢?」
小唐笑了幾聲,起身說道:「左右你在肅王殿下眼裡也是不討喜的,再多這一件兒也不妨事。」
熙王不敢置信,走過來道:「合著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為了……讓我蹚渾水?」
小唐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是。」
熙王狐疑地看他,問道:「那又是如何?」
小唐笑道:「不僅是讓你蹚渾水,還要讓你背鍋呢。」
熙王聞言,表情很是難寫難描,小唐看看天色,道:「我還有事兒,改日得空再找你喝酒。」
熙王拽住他胳膊,並不肯就放他離開,口中說道:「改日是哪日?卻沒聽說?擇日不如撞日,我覺著今兒就不錯。」
小唐被他拉的腳下一頓,奮力把胳膊扯出來,整了整,便道:「今兒真不行,我得即刻去肅王府上呢。」
熙王聞言,心中一動,忽地問道:「你方才跟我說的那兩個人,此刻正在肅王府上,你……這是要去跟肅王討人?」
小唐笑道:「果然孺子可教。」
熙王皺眉道:「這究竟是兩個什麼人,需要你如此的費心費力,竟要親自去要?」
小唐沉吟片刻,道:「以後你便知道了。」
熙王見他不說,頗為恨恨,才要抱怨,忽然怔住,自言自語道:「哪裡來的香氣?好香……」
小唐卻是沒聞見什麼香,只抱著雙臂道:「哪裡來得什麼香?我又不帶那些阿物的,多半是你府裡的梅樹……好了,我先去了,說定了改日再喝酒,你且好好地……若我不得空,你好歹先去找景深,他巴不得有人找他喝酒呢。你就不必送了,我自己出去就是。」
小唐說著,向著熙王擺了擺手,往外邁步出廳,而後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便去了。
熙王站在廳門邊兒上,一直眼看著小唐越過一重門,又一重門,逐漸地便去了,忽然他抬起手來,在鼻端輕輕一嗅,卻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自指尖傳來。
熙王怔了怔,只覺那股香氣縈繞不去,自指尖直入肺腑,縈繞而行,如能解渴,如能安神,竟比喝了上好的甜釀還覺熨帖妥當,瞬間竟有微醺迷醉之意。
卻說小唐出了熙王府,馬不停蹄,便到了肅王府。
門上向內通報,頃刻有人出來相請,小唐隨著入內,徑直進了花廳,落座之後,丫鬟奉茶。
又等了一刻鐘的功夫,才報肅王來到。
小唐忙起身相迎,拱手見禮。
肅王同太子只差兩歲,樣貌卻大不同,太子面相斯文,肅王卻有些生得幾分武將氣象,據說是有些像是他母妃的娘家付氏,付家曾是武將出身,肅王的兩個舅舅都也是赳赳武夫的樣貌,瞧來跟肅王有些相似。
肅王踱步上前,舉手示意小唐落座,道:「唐三公子親自登門,真是稀客。不知可是有事?」
小唐道:「多謝王爺賞臉得見,委實是有一件事想求王爺成全。」
肅王道:「何事?三公子請講。」
小唐說道:「聽說年前兒進京的有位先生跟他的弟子……就在王府上,下官便是想求王爺成全,讓下官跟先生一見。」
肅王聞言,神情微變,眯起眼睛看向小唐,道:「你怎麼知道竹先生就在本王府上?」
小唐流露恍然大悟之色,道:「原來這位先生是姓竹麼?好生奇特的姓氏……其實竹先生當初進京之時,下官同他偶然相見了一面,如今正有一件棘手的要緊事想請先生協助。」
肅王冷笑道:「竹先生是本王特意請來在府內做客的,怎麼是你說能請去就請去的?又不知你竟是有何要事?」
肅王說罷,又冷冷地道:「唐侍郎,我知道你同永慕交好,他前兒來過……多半是見著竹先生了,是不是他多嘴同你說了竹先生在此的?」
小唐見肅王直接就問了出來,便咳嗽了聲,笑道:「竟瞞不過王爺……這個也不怪熙王,只因我病急亂投醫,無意洩露了要急尋此人,熙王才……」
肅王哼了聲,道:「果然是他!你且說,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找竹先生?」
小唐道:「只怕下官不說,王爺日後自然也會知道,只因我的一個小友得了重病,就連蘇太醫也無計可施,聽聞先生有過人只能,所以才大膽貿然前來,求王爺成全,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那只是個孩子。」
肅王半信半疑,又問道:「孩子?是你家中哪個病了?」
小唐苦笑道:「並不是我家中的……」
肅王聞言,一拍桌子,喝道:「胡鬧,既然不是你家中的,又是哪個這樣嬌貴,需要你親自上來討人,莫非是公主不成?哼!上回世子病了,請了蘇太醫過來調製,不料人剛進門,就被你那位老姑奶奶硬派人揪了去……如今卻又是哪個了不得的孩子,也要來跟本王搶人?」
小唐聽肅王竟說起此事,又提到了平靖夫人,一時正中下懷,正要再說。忽然之間聽到外頭有個聲音歎道:「奇哉奇哉!」
肅王一聽,微微變了臉色,還未做聲,就聽外頭那人又道:「哪裡來的古怪香氣……好香!」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便在門口現了身,兀自是一副微微仰頭四處嗅聞的模樣。
小唐在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已經驚動,再見此人現了身,依舊一身棉布衣裳,頭戴文士巾,頓時大喜,便站起身來,喚道:「先生!」
此刻偏肅王也站起身來,面色居然也緩和不少,不似方才的傲冷之態,向門口走出兩步,輕聲喚道:「先生怎地出來了?」
竹先生正掀動鼻子不停亂聞,忽然聽到叫他之聲,便睜開眼睛,目光掃過肅王,一眼看到小唐,頓時怔了怔,道:「啊……原來是你……」
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往前緊走幾步,又聞了一聞,而後邁步進了廳內。
小唐見竹先生還認得自己,正端端正正舉起手來準備見禮,不妨才低頭的功夫,竹先生居然已經到了他跟前,正靠近他胸前,微低著頭兀自嗅個不停。
小唐一驚,肅王也吃驚不小。小唐同肅王對視一眼,正想先後退一步,竹先生卻盯著小唐,忽然道:「就是你就是你……好香!你身上藏著什麼?快拿出來我瞧瞧!」
小唐摸不著頭腦,肅王卻知道竹先生性情古怪,便笑道:「先生說的什麼?本王如何不懂?哪裡有什麼香?」
小唐見此人如許古怪,哭笑不得,也正欲說話,竹先生卻跟沒聽見肅王的話似的,自顧自擰起眉頭來,手指扯著鬍鬚,喃喃自語道:「怪哉怪哉,這氣息為何像是……可明明已經失傳,是誰又弄了出來?只怕驚動鬼神,於自己不好……」
小唐聽到這裡,猛然間震動,便想到竹先生指的是什麼了,他抬手按在胸口,忽然間斜入懷中,便掏出一物來,只見褐金底子,上有大紅同心結,竟然正是應懷真送的那個繡花的香囊荷包。
肅王本好奇,此刻冷眼一看,卻見他手中竟是一枚十分精緻的香囊,又見繡著的是十分水靈的並蒂蓮花,因知道小唐才訂了親,便以為是女方私贈之物罷了,頓時嗤之以鼻。
不料竹先生見了,卻如獲至寶,想要拿過來,畢竟這是私物,嗅了嗅,面上露出陶醉之色,就又催著小唐道:「就是它就是它!裡頭盛的東西且快拿來給我看。」
小唐想要打開,心中一轉,卻又不忙,只道:「先生容稟,這就是我那位得了病的小友所贈之物,她……就是當時在應公府外,先生對著說話的那位……如今她病的蹊蹺,還請先生垂憐,隨我過府給她看一看,若是她能好了,在下定有重謝。」
肅王在旁聽見「應公府」三字,才知道原來這香囊不是林**給小唐的,此刻才又露出幾分饒有興趣之意。
竹先生聽完,便道:「原來是那個女孩子……我倒是果然沒看錯人,這種失傳了的方子都能給她制出來……哈哈,病的好病的好……」
小唐起初聽他說的那樣契合,自以為真個兒是找對人了,心中大喜!然而此刻又聽這樣說,不免又是懸心,便苦笑道:「她如今昏迷不醒多日……先生何出此言呢?還請務必發大慈悲之心……」
竹先生哼道:「她靈透過甚,本來就不像是個長命的,如今更是制出這樣的香來,卻像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一般,如今還有一口氣在,已經算是極命大的了。」
睥睨著說完,又忙不迭催小唐:「快給我看看那香!」
小唐越發心如貓撓,看看肅王,也正聽得入神呢。
此刻小唐也顧不得了,手中握住香囊,腳下後退一步,竟向著竹先生跪了下去,口中說道:「請先生萬萬垂憐搭救!」
肅王見狀大驚!以小唐的身份,見了他尚且不必行此大禮,如今竟肯向著竹先生如此……一時竟然不能言語。
竹先生正雙眼放光地看著那香囊,忽然見小唐如此,頓時抖了抖,飛快地往旁邊挪開數步,側身道:「你做什麼忽然沖我下跪!我受不起你這一拜,是會折壽的!你何必害我,快些起來說話……」
小唐並不起身,只道:「先生若不答應,我寧肯長跪不起!」
竹先生挪到另一邊兒去,小唐便轉過身來,重向他跪好,竹先生不捨得他手中握著的香囊,便不肯離開,差點兒在屋裡轉了個遍。
肅王看得啼笑皆非,卻也不知要說什麼好,正在此刻,卻見門口張燁來到,東張西望找他師父,忽見廳內這情形,正要說話,竹先生卻道:「你快些來!」
張燁果然跑進廳內來,便抱怨說:「您老又在惹什麼事兒呢?」
不妨竹先生把他拉到自己跟前,道:「替我擋著些,我受他一跪是會折壽的。」
張燁聽了,目瞪口呆,怒道:「好個師父,真真兒的天上難找地下難尋,怕自己折壽,反叫徒弟擋災?」
竹先生滿臉堆笑,示好似的拍拍張燁的肩膀,道:「不怕不怕,你受他一拜卻不打緊。」
小唐仍是苦求,張燁見狀,便上前扶住小唐,道:「大人這是何意?何必向我師父行此大禮呢?」
竹先生跟在他身後,立刻糾正道:「不是向我,是向你。」
張燁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小唐才把事情端倪說了。張燁聽了,便道:「原來是那日那個女孩子病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自然是要救的了。」
竹先生見他如此輕易就答應了,便道:「好好好,去看看也罷,然而能救不能救,還要看過再說罷了,只先把那香給我瞧瞧。」
小唐聽他師徒答應了,才露出歡顏,便把那香取了出來,恭恭敬敬遞給了竹先生。
竹先生如獲至寶接了過去,肅王見狀,也探頭過來瞧,卻只見灰撲撲地一小塊兒,看不出什麼端倪,嗅了嗅,也並沒有竹先生說的什麼香氣,不由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