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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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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滄月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8-26 21:04:36 来源:搜书1

西出陽關,朔風割面,亂雪紛飛。

城門剛開,一行人馬卻如閃電一樣從關內馳騁而出。人似虎,馬如龍,鐵蹄翻飛,捲

起了一陣風,朝著西方直奔而去,割裂了雪原。

「啊,昨日半夜才到鎖陽關,天不亮就又出發了。」守城的老兵喃喃,「可真急啊。

「是武林中人吧。」年輕一些的壯丁凝望著一行七人的背影,有些神往,「都帶著劍

哪!」

三日之間,他們從中原鼎劍閣日夜疾馳到了西北要塞,座下雖然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馬

卻也已然累得口吐白沫無法繼續。他不得不吩咐同僚們暫時休息,聯絡了西北武盟的人

士,在鎖陽關換了馬。不等天亮便又動身出關,朝著崑崙急奔。

寒風呼嘯著捲來,官道上空無一人,霍展白遙遙回望鎖陽關,輕輕吐了一口氣。

出了這個關,便是西域大光明宮的勢力範圍了。

這次鼎劍閣傾盡全力派出八劍中所有的人,趁著魔宮內亂裡應外合,試圖將其一舉重

創。作為新一代裡武功最高強的人,他責無旁貸地肩負起了重任,帶領其餘六劍千里奔襲

然而,一想到這一次前去可能面對的人,他心裡就有隱秘的震動。

「七哥!有情況!」出神時,耳邊忽然傳來夏淺羽的低呼,一行人齊齊勒馬。

「怎麼?」他跳下地去,看到了前頭探路的夏淺羽策馬返回,手裡提著一物。

「斷金斬?!」七劍齊齊一驚,脫口。

那把巨大的斬馬刀,是魔宮修羅場裡銅爵的成名兵器,曾縱橫西域屠戮無數,令其躋

身魔宮頂尖殺手行列,成為「八駿」一員——如今,卻在這個荒原上出現?

「前方有打鬥跡象,」夏淺羽將斷金斬扔到雪地上,喘了口氣,「八駿全數覆滅於此

「什麼?」所有人都勒馬,震驚地交換了一下眼光,齊齊跳下馬背。

八駿全滅,這不啻是震動天下武林的消息!

只不過走出三十餘丈,他們便看到了積雪覆蓋下的戰場遺蹟。

追電被斬斷右臂,刺穿了胸口;銅爵死得乾脆,咽喉只留一線血紅;追風、白兔、躡

景、晨鳧、胭脂死在方圓三丈之內,除了晨鳧呈現中毒跡象外,其餘幾人均被一劍斷喉。

霍展白不出聲地倒吸了一口氣——看這些劍傷,居然都出自於同一人之手!

「好生厲害,」旁邊衛風行忍不住開口,喃喃,「居然以一人之力,就格殺了八駿!

「說不定是伏擊得手?」老三楊庭揣測。

「不,肯定不是。」霍展白從地上撿起了追風的佩劍,「你們看,追風、躡景、晨鳧

胭脂四個人倒下的方位,正符合魔宮的『天羅陣』之勢——很明顯,反而是八駿有備而

來,在此地聯手伏擊了某人。」

鼎劍閣幾位名劍相顧失色——八駿聯手伏擊,卻都送命於此,那人武功之高簡直匪夷

所思!

「他們伏擊的又是誰?」霍展白喃喃,百思不得其解。

能一次全殲八駿,這樣的人全天下屈指可數,除了幾位成為武林神話的老前輩,剩下

的不過寥寥。而中原武林裡的那幾位,近日應無人遠赴塞外,更不會在這個荒僻的雪原裡

和魔宮殺手展開殊死搏殺——那麼,又是誰有這樣的力量?

「找到了!」沉吟間,卻又聽到衛風行在前頭叫了一聲。

他掠過去,只看到對方從雪下拖出了一柄斷劍——那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已然居中

折斷,旁邊的雪下伏著八駿剩下一個飛翩的屍體。

「看這個標記,」衛風行倒轉劍柄,遞過來,「對方應該是五明子之一。」

霍展白一眼看到劍柄上雕刻著的火焰形狀:火分五焰,第一焰尤長——魔宮五明子分

別為「風、火、水、空、力」,其中首座便是妙風使。他默默點了點頭——

不錯,在西域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恐怕除了最近剛叛亂的瞳,也就只有五明子之中修

為最高的妙風使了!那個人,號稱教王的「護身符」,長年不下雪山,更少在中原露面,

是以誰都不知道他的深淺。

然而,魔宮為何要派出八駿對付妙風使?

「大家上馬,繼續趕路吧。」他霍然明白過來,一拍馬鞍,翻身上馬,厲叱,「大家

趕快上路!片刻都不能等了!」

那一夜的崑崙絕頂上,下著多年來一直延綿的大雪。

雪下,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風雪的呼嘯聲裡,隱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浮動於雪中,淒涼而神秘,漸漸如水般

散開,化入冷寂如死的夜色。一直沉湎於思緒中的妙風霍然驚起,披衣來到窗前凝望——

然而,空曠的大光明宮上空,漆黑的夜裡,只有白雪不停落下。

那是樓蘭的《折柳》,流傳於西域甚廣。那樣熟悉的曲子……埋藏在記憶裡快二十年

了吧?

難道,這個大光明宮裡也有同族麼?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山陰的積雪裡,妙水放下了手中的短笛,然後拍了拍新壘墳頭的積雪,嘆息一聲轉過

了身——她養大的最後一頭獒犬,也終於是死了……

這些獒犬號稱雪域之王,一生都是如此兇猛暴烈,任何陌生人近身都得死。但如果它

認了你是主人,就完全的信任你,終生為你而活。

那樣的一生,倒也是簡單。

可是人呢?人又怎麼能如此簡單的活下去?

六道輪迴,眾生之中,唯人最苦。

第二日,雲開雪雯,是崑崙絕頂上難得一見的晴天。

「真是大好天氣啊!」

「是呀,難得天晴呢——終於可以去園子裡走一走了。」

薛紫夜起來的時候,聽到有侍女在外頭歡喜地私語。她有些發怔,彷彿尚未睡醒,只

是擁著狐裘在榻上坐著——該起身了。該起身了。心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催促著,冷醒而

嚴厲。

然而她卻有些不想起來,如賴床的孩子一樣,留戀於溫熱的被縟之間。

——今天之後,恐怕就再也感覺不到這種溫暖了吧?

身體裡的毒素在一步步的侵蝕,不知道到了今天的夜裡,她的屍體又將會躺在何處的

冰冷雪裡。

那一瞬間,她躲在榻上柔軟的被縟裡,抱著自己的雙肩,感覺自己的身子微微發抖—

—原來,即便是在明介和妙水面前這樣鎮定絕決,自己的心裡,畢竟並不是完全不害怕的

薛紫夜起來的時候,聽到有侍女在外頭歡喜地私語。她有些發怔,彷彿尚未睡醒,只

是擁著狐裘在榻上坐著——該起身了。該起身了。心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催促著,冷醒而

嚴厲。

然而她卻有些不想起來,如賴床的孩子一樣,留戀於溫熱的被縟之間。

——今天之後,恐怕就再也感覺不到這種溫暖了吧?

身體裡的毒素在一步步的侵蝕,不知道到了今天的夜裡,她的屍體又將會躺在何處的

冰冷雪裡。

那一瞬間,她躲在榻上柔軟的被縟裡,抱著自己的雙肩,感覺自己的身子微微發抖—

—原來,即便是在明介和妙水面前這樣鎮定絕決,自己的心裡,畢竟並不是完全不害怕的

啊……

牆上金質的西洋自鳴鐘敲了六下,有侍女準時捧著金盆入內,請她盥洗梳妝。

該起來了。無論接下去何等險惡激烈,她都必須強迫自己堅強面對,因為早已無路可

退。

她咬牙撐起身子,換上衣服,開始梳洗。侍女上前捲起了珠簾,雪光日色一起射入,

照得人眼花。薛紫夜乍然一見,只覺那種光實在無法忍受,脫口低呼了一聲,用手巾掩住

眼睛。

「還不快拉下簾子!」門外有人低叱。

「妙風使!」侍女吃了一驚,連忙刷的拉下了簾子,室內的光線重又柔和。

雖然時辰尚未到,白衣的妙風已然提前站在了門外等候,靜靜的看著她忙碌準備,不

動聲色地垂下了眼簾:「薛谷主,教王吩咐屬下前來接谷主前去大殿。」

「好,東西都已帶齊了。」她平靜地回答,「我們走吧。」

然而他卻站著沒動:「屬下斗膽,請薛谷主拿出所有藥材器具,過目點數。」

薛紫夜看了他一眼,終於忍下了怒意:「你們要檢查我的藥囊?」

「屬下只是怕薛谷主身側,還有暴雨梨花針這樣的東西。」妙風也不隱晦,漠然的回

答,彷彿完全忘了昨天夜裡他曾在她面前那樣失態,「在谷主走到教王病榻之前,屬下必

須保證一切。」

「你是怕我趁機刺殺教王?」薛紫夜憤然而笑,冷嘲,「明介還在你們手裡,我怎麼

敢啊,妙風使!」

「只怕萬一。」妙風依舊聲色不動。

「如果我拒絕呢?」藥師谷眼裡有了怒意。

「那樣,就不太好了。」妙風言辭平靜,不見絲毫威脅意味,卻字字見血,「瞳會死

得很慘,教王病情會繼續惡化——而谷主你,恐怕也下不了這座崑崙山。甚至,藥師谷的

子弟,也未必能見得平安。」

「你!」薛紫夜猛然站起。

妙風只是靜默的看著她,並不避讓,眼神平靜,面上卻無笑容。

片刻的僵持後,她冷冷地扯過藥囊,扔向他。妙風一抬手穩穩接過,對著她一頷首:

「冒犯。」

他迅速地解開了藥囊,檢視著裡面的重重藥物和器具,神態慎重,不時將一些藥草放

到鼻下嗅,不能確定的就轉交給門外教中懂醫藥的弟子,令他們一一品嚐,鑑定是否有毒

薛紫夜冷眼看著,冷笑:「這也太拙劣了——如果我真的用毒,也定會用七星海棠那

種級別的。」

七星海棠?妙風微微一驚,然而時間緊迫,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檢查了個底朝天,然後

將確定安全的藥物拼攏來,重新打包,交給門外的屬下,吩咐他們保管。

「薛谷主,請上轎。」

他挽起了簾子,微微躬身,看著她坐了進去,眼角瞥處,忽然注意到那雙纖細的手竟

有略微的顫抖,瞬間默然的臉上也略微動容——原來,這般冷定堅強的女子面對著這樣的

事情、內心裡終究也是緊張的。

妙風看了她一眼,輕輕放下轎簾,同時輕輕放下了一句話:

「放心。我要保證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會保證你的平安。」

太陽從冰峰那一邊升起的時候,軟轎穩穩地停在了大光明殿下的玉階下,殿前當值的

一個弟子一眼看見,便飛速退了進去稟告。

「教王有請薛谷主。」片刻便有回話,一重重穿過殿中飄飛的經幔透出。

薛紫夜坐在轎中,身子微微一震,眼底掠過一絲光,手指絞緊。

那一刻,身體裡被她用碧靈丹暫時壓下去的毒性似乎霍然抬頭,那種天下無比的劇毒

讓她渾身顫抖。

「薛谷主。」轎簾被從外挑起,妙風在轎前躬身,面容沉靜。

她平復了情緒,緩緩起身出轎,踏上了玉階。妙風緩步隨行,旁邊迅速有隨從跟上,

手裡捧著她的藥囊和諸多器具,浩浩蕩蕩,竟似要做一場盛**事一般。

薛紫夜一步一步朝著那座莊嚴森然的大殿走去,眼神也逐漸變得凝定而從容。

是的,到如今,已然不能再退哪怕一步。

她本是一個醫者,救死扶傷是她的天職。然而今日,她卻要獨闖龍潭虎穴,去做一件

違背醫者之道的事。那樣森冷的大殿裡,虎狼環伺,殺機四伏,任何人想要殺手無縛雞之

力的她、都不過是舉手之勞。然而,她卻要不惜任何代價、將那個高高玉座上的魔鬼拉下

地獄去!

妙風跟在她後面,輕得聽不到腳步。

她低頭走進了大殿,從隨從手裡接過了藥囊。

「薛谷主。」大殿最深處傳來的低沉聲音,攝回了她游離的魂魄,「你可算來了……

抬起頭,只看到大殿內無數鮮紅的經幔飄飛,居中的玉座上,一席華麗的金色長袍如

飛瀑一樣垂落下來——白髮蒼蒼的老者擁著嬌媚紅顏,靠著椅背對她伸出手來。青白色的

五指微微顫抖,血脈在羊皮紙一樣薄脆的皮膚下不停扭動,宛如鑽入了一條看不見的蛇。

薛紫夜剎那間便是一驚:那、那竟是教王?

——只不過一夜不見,竟然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等下看診之時,站在我身側。」教王側頭,低聲在妙風耳邊叮囑,聲音已然衰弱到

模糊不清,「我現在只相信你了。風。」

「……」他在這樣的話語之下震了一震,隨即低聲:「是。」

「風。」教王抬起手,微微示意。妙風俯身扶住他的手臂,一步步走下玉階——那一

剎,感覺出那個睥睨天下的王者竟然這樣衰弱,他眼裡不由閃過一絲驚駭。妙水沒有過來

只是攏了袖子,遠遠站在大殿帷幕邊上,似乎在把風。

薛紫夜將桌上的藥枕推了過去:「先診脈。」

教王不發一詞地將手腕放上。妙風站在身側,眼神微微一閃——脈門為人全身上下最

為緊要處之一。若是她有什麼二心,那麼……

然而不等他的手移向腰畔劍柄,薛紫夜已然鬆開了教王的腕脈。

「大人的病是走火入魔引起,至今已然一個月又十七天。」只是搭了一會脈,她便垂

下眼睛,迅速書寫著醫案,神色從容地侃侃而談,「氣海內氣息失控外瀉,經脈混亂,三

焦經已然癱瘓。全身穴道鼓脹,每到子夜時分便如萬針齊刺,痛不欲生——是也不是?」

教王眼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看著這個年輕的女醫者,點了點頭:「完全正確。」

「呵……」薛紫夜抬頭看了一眼教王的臉色,點頭:「病發後,應該採取過多種治療

措施——可惜均不得法,反而越來越糟。」

教王眼神已然隱隱焦急,截口:「那麼,多久能好?」

薛紫夜停筆笑了起來:「教王應該先問『能不能治好?』吧?」

教王也笑,然而眼神逐步陰沉下去:「這不用問吧?若連藥師谷主也說不能治,那麼

本座真是命當該絕了……」

「是啊,」薛紫夜似完全沒察覺教王累積的殺氣,笑,「教王已然是陸地神仙級的人

物,這世間的普通方法已然不能令你受傷——若不是此番走火入魔,似乎還真沒有什麼能

奈何得了教王大人呢。」

她說得輕慢,漫不經心似地調弄著手邊的銀針,不顧病入膏肓的教王已然沒有平日的

克制力。

「別給我繞彎子!」教王手臂忽然間暴長,一把攫住了薛紫夜的咽喉,手上青筋凸起

「說,到底能不能治好?治不好我要你陪葬!」

薛紫夜被扼住了咽喉,手一滑,銀針刺破了手指,然而卻連叫都無法叫出聲來了。

妙風臉色瞬間蒼白,下意識地跨出一步想去阻止、卻又有些遲疑,彷彿有無形的束縛

——畢竟,從小到大的幾十年來,他從來未曾公然反抗過教王。

「能……能治!」然而只是短短一瞬,薛紫夜終於掙出了兩個字。

教王的手在瞬間鬆開,讓醫者回到了座位上,劇烈地喘息,然而臉上猙獰神色盡收,

又恢復到了平日的慈愛安詳:「哦……我就知道。藥師谷的醫術冠絕天下,又怎會讓本座

失望呢?」

他重新把手放到了藥枕上,聲音帶著可怕的壓迫力:「那麼,有勞薛谷主了。」

薛紫夜捂著咽喉喘息,臉色蒼白,她冷冷看了一眼教王,順便瞥了一眼站在一側的妙

風,閃過一絲冷嘲。妙風的手一直顫抖地按在劍上,卻始終不敢拔出,此刻看得她冷冷一

眼瞥過,全身不由劇烈地一震,竟是不敢對視。

妙水卻一直只是在一旁看著,渾若無事。

薛紫夜放下手來,吐出一口氣:「好……紫夜將用『藥師秘藏』上的金針渡穴之法,

替教王打通全身經脈——但也希望教王言而有信,放明介下山。」

「這個自然。」教王慈愛地微笑,「本座說話算話。」

薛紫夜點了點頭,將隨身藥囊打開,攤開一列的藥盒——裡面紅白交錯,異香撲鼻。

薛紫夜低下頭去,將金針在燈上淬了片刻,然後抬頭:「請轉身。」

她細細拈起了一根針,開口:「開始渡穴,請放鬆全身經脈,務必停止內息。」

教王眼睛閃爍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轉過了身去。在他轉過身的同時,妙風往前走了一

步,站到了他身後,替他看守著一切。教王轉過身,緩緩拉下了外袍,第一次將自己背後

的空門暴露在陌生人面前——華麗的金色長袍一除下,大殿裡所有人臉色都為之一變!

那、那都是什麼啊!……薛紫夜強自壓住了口邊的驚呼,看著露出來的後背。

這簡直已經不是人的身體——無數的傷痕縱橫交錯,織成可怖的畫,甚至有一兩處白

骨隱約支離從皮膚下露出,竟似破裂過多次的人偶,又被拙劣的縫製到了一起。

「知道麼?」教王背對著她,低低笑了一聲,「我也是修羅場出來的。」

「……」薛紫夜眼裡第一次有了震驚的神色,手裡的金針顫了一下。

「開始吧。」教王沉沉道。

妙水在玉座下遠處冷冷觀望,看著她拈起金針,扎入教王背部穴道,手下意識地在袖

中握緊。

「唔。」第一針刺入的是脊椎正中的天突穴,教王發出一聲低吟,眉頭微微蹙起——

妙風臉色凝重,一時幾乎忍不住要將手按上劍柄。然而薛紫夜出手快如閃電,第一針刺入

後,璇璣、華蓋、紫宮、玉堂、檀中五穴已然一痛,竟是五根金針瞬間一起刺入。

刺痛只是一瞬,然後氣脈就為之一暢!

隨著金針的刺落,本來僵化的經脈漸漸活了過來,一直在體內亂竄的內息也被逐一引

導,回歸穴位,持續了多日的全身刺痛慢慢消失。教王一直緊握的手鬆開了,闔上了眼睛

發出了滿意的嘆息。

妙風也同時舒了一口氣,用眼角看了看聚精會神下針的女子,帶著敬佩。

最後脊椎一路的穴道打通,七十二枚金針布好,薛紫夜輕輕捻著針尾,調整穴道中金

針的深度和方位,額頭已然有細密汗珠滲出。金針渡穴是極耗心力和眼力的,以她久虛的

體質,要幫病人一次性打通奇經八脈已然極為吃力。

一條手巾輕輕敷上來,替她擦去額上汗水。

她抬頭看了妙風一眼,眼神複雜,忽然笑了一笑,輕聲:「好了。」

那麼快就好了?妙風有些驚訝,卻看到薛紫夜陡然豎起手掌,平平在教王的背心一拍

她不會武功,那一拍也沒有半分力道,然而奇蹟一般地、隨著那樣輕輕一拍,七十二

處穴道里插著的銀針彷彿活了過來,在一瞬間齊齊鑽入了教王的背部!

「啊——!」教王全身一震,陡然爆發出痛極的叫聲。

「這一擊,是為了八年前為你所殺的摩迦一族!」她長身站起,眼裡閃過雪亮的光,

厲叱著將藥囊抓起,狠狠擊向那個魔鬼,不顧一切。

然而大光明宮的主人是何等樣人?猝然受襲之時乾坤大挪移便在瞬間發動,全身的穴

道在一瞬間及時移位,所有刺入的金針便偏開了半分。然而體內真氣一瞬間重新紊亂,痛

苦之劇比之前更甚。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想殺了他!

教王臉色鐵青,霍然轉頭,眼神已然猶如野獸,反手一掌就是向著薛紫夜拍去!

「教王!」妙風大驚之下立刻掠去,一掌斜斜引出,想一把將薛紫夜帶開。

然而薛紫夜就靜靜地站在當地,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眼睜睜地看著那雷霆一擊襲來,

居然不閃不避。彷彿完成了這一擊,她也已然可以從容赴死。

教王的那一掌已然到了薛紫夜身前一尺,激烈渾厚的掌風逼得她全身衣衫獵獵飛舞。

妙風來不及多想,急速在中途變招,一手將她一把拉開,搶身前去、硬生生和教王對了一

掌!

轟然巨響中,他踉蹌退了三步,只覺胸口血氣翻騰。

然而就在那一掌之後,教王卻往後退出了一丈之多,最終踉蹌地跌入了玉座,噴出一

口血來。

「風!」老人不敢相信地望著在最後一刻違抗了他的下屬,喃喃,「連你……連你…

…」

「我……」正面相抗了這一擊,妙風此刻卻有些不知所措,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身

子微微發抖——他並未想過要背叛教王,只是那個剎那來不及多想,只知道絕對不能讓這

個女子死在自己眼前。

他的手一鬆開,薛紫夜就踉蹌著軟倒在地,握住了胸口劇烈咳嗽,血從她的嘴裡不停

湧了出來——方才雖然被妙風在最後一刻拉開,她卻依然被教王那駭人一擊波及,內臟已

然受到重傷。

她的血一口口的吐在了地面上,染出大朵的紅花。

妙風怔怔看著這一切,心亂如麻。忽然間對著玉座跪了下去,低聲:「我只求教王不

要殺她!」

「那麼,你寧願她殺我麼?」教王冷冷笑了起來,劇烈地咳嗽。

妙風一驚:「不!」

那一瞬,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錯了。要殺你的,是我。」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在大殿裡森然響起。

是誰?那個聲音是如此陰冷詭異,帶著說不出的逼人殺氣。妙風在聽到的瞬間便覺得

不祥,然而在他想拔劍掠去的剎那,忽然間覺得真氣到了胸口便再也無法提上,手足一軟

根本無法站立。

「你——!」不可思議地,他回頭看著將手搭在他腰畔的薛紫夜。

是她?是她乘機對自己下了手?!

「對不起。」薛紫夜伏在地上抬頭看他,眼裡湧出了說不出的表情。彷彿再也無法支

持,她頹然倒地,手鬆開,一根金針在妙風的陽關穴上微微顫抖——那是她和妙水的約定

就在妙風被制住的瞬間,嚓的一聲,玉座被貫穿了!

血紅色的劍從背後刺穿了座背,從教王胸口冒了出來,將他釘在高高的玉座上!

「妙水!」驚駭的呼聲響徹了大殿,「是你!」

飄飛的帷幔中,藍衣女子狐一樣的眼裡閃著快意的光,看著目眥欲裂的老人:「是啊

……是我!薛紫夜不過是引開你注意力的幌子而已——你這種妖怪一樣的人,光用金針刺

入,又怎麼管用呢?除非拿著塗了龍血之毒的瀝血劍,才能釘死你啊!」

她笑著鬆開染滿血的手,聲音妖媚:「知道麼?來殺你的,是我。」

「你……為何……」教王努力想說出話,卻連聲音都無法延續。

「哈哈哈哈!你還問我為什麼!」妙水大笑起來,一個巴掌扇在教王臉上,「你做了

多少喪心病狂的事!——二十一年前,樓蘭一族在羅普附近一夕全滅的事,你難道忘記了

教王瞬地抬頭,看著這個自己從藏邊帶回來的妖媚女人,失聲:「你……不是藏人?

「我是樓蘭人。想不到吧?」妙水大笑起來,柔媚的聲音裡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傲然殺

氣,仰首冷睨,「教王大人,是不是你這一輩子殺人殺得太多了,早已忘記?」

「啊!你、你是那個——」教王看著這個女人,漸漸恍然,「善蜜公主?」

「你終於想起來了,教王。」她冷冷笑了起來,重新握緊了瀝血劍,「托你的福,我

家人都死絕了,我卻孤身逃了出來,流落到藏邊。十五歲時,運氣好,又遇到了你。」

這個妖嬈的女子忽然間彷彿變了一個人,發出了惡鬼附身一樣的大笑,惡狠狠地扭轉

著劍柄,攪動著穿胸而出的長劍,厲笑:「為了這一天,我陪你睡了多少個晚上,受了多

少折磨!什麼雙修,什麼歡喜禪——你這個老色魔!去死吧!」

她盡情地發洩著多年來的憤怒,完全沒有看到玉階下的妙風臉色已然是怎樣的蒼白。

善蜜!

那個熟悉而遙遠的名字,似乎是雪亮的閃電,將黑暗僵冷的往事割裂。

故國的篳篥聲又在記憶裡響起來了,幽然神秘,迴蕩在荒涼的流亡路上。回鶻人入侵

了家園,父王帶著族人連夜西奔,想遷徙往羅普重建家園。幼小的自己躲在馬背上,將臉

伏在姊姊的懷裡,聽著她用篳篥沿路吹響《折柳》,在流亡的途中追憶故園。

而流沙山那邊,隱隱傳來如雷的馬蹄聲——所有族人露出驚慌恐懼的表情。

是馬賊!

死神降臨了。血潑濺了滿天,滿耳是族人瀕死的慘叫,他嚇得六神無主,鑽到姐姐懷

裡哇的大哭起來。

「雅彌,不要哭!」在最後一刻,她嚴厲地叱喝,「要像個男子漢!」

她扔掉了手裡的篳篥,從懷裡抽出了一把刀,毫不畏懼地對著馬賊雪亮的長刀。

那些馬賊齊齊一驚,勒馬後退了一步,然後發出了轟然的笑聲:那是樓蘭女子隨身攜

帶的小刀,長不過一尺,繁複華麗,只不過作為日常裝飾之用,毫無攻擊力。

她把刀扔到弟弟面前,厲叱:「雅彌,拿起來!」

然而才五歲的他實在恐懼,不要說握刀,甚至連站都站不住了。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肅殺:「樓蘭王的兒子,就算死也要像個男子漢!」

他被嚇得哭了,卻還是不敢去拿那把刀。

「唉。也真是太難為你了啊。」她看著幼弟恐懼的模樣,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忽然單

膝跪下,吻了吻他的額頭,溫柔地喃喃:「還是我來幫你一把吧……雅彌,閉上眼睛!不

要怕,很快就不痛了。」

他詫異地抬起頭,卻看到一道雪亮的光急斬向自己的頸部!

那一瞬間,孩子所有的思維都化為一片空白。

王姊……王姊要殺他!

那些馬賊發出了一聲呼嘯,其中一個長鞭一卷,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驚呆了的孩子捲了

起來,遠遠拋到了一邊——出手之迅捷,眼力之準確,竟完全不似西域普通馬賊。

然而,就在那一刀落空的剎那,女子臉色一變,刀鋒回轉,毫不猶豫地刺向了自己的

咽喉。

「哈……有趣的小妞兒。」黑衣馬賊裡,有個森冷的聲音笑了笑,「抓住她!」

他被扔到了一邊,疼得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馬賊湧向了王姊,只是一鞭就擊

落了她的短刀,抓住了她的頭髮將她拖上了馬背,揚長而去。

五歲的他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想撐起身追上去,然而背後有人辟頭便是一鞭,登時讓

他痛得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荒原上已然冷月高懸,狼嚎陣陣。

族人的屍體堆積如山,無數瑩瑩的碧綠光芒在黑夜裡浮動——那是來飽餐的野狼。他

嚇得不敢呼吸,然而那些綠光卻一點點的移動了過來。他一點點的往屍體堆裡蹭去,手忽

然觸摸到了一件東西。

——是姐姐平日的吹曲子用的篳篥,上面還凝結著血跡。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絕望。

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被遺棄在荒原的狼群裡!

「救命……救命!」遠遠地,在聽到車輪碾過的聲音,幼小的孩子脫口叫了起來。

金色的馬車嘎然而止,披著黑色斗篷的中年男人從馬車上走下來,一路踏過屍體和鮮

血,所到之處竟然連凶狠的野狼也紛紛退避,氣度沉靜如淵停嶽峙。

「是樓蘭的皇族麼?」他俯下身看著遍地屍首裡唯一活著的孩子,聲音裡有魔一樣的

力量,伸出手來,「可憐的孩子,願意跟我走麼?如果你把一切都獻給我的話,我也將給

你一切。」

他瑟縮著,凝視了這個英俊的男人很久,注意到對方手指上帶著一枚巨大的寶石戒指

他忽然間隱約想起了這樣的戒指在西域代表著什麼,啜泣了片刻,終於小心翼翼地握住

了那隻伸過來的手,將唇印在那枚寶石上。

那個男子笑了,眼睛在暗黑裡如狼一樣的雪亮。

命運的軌跡在此轉彎。

他從樓蘭末代國王的兒子雅彌,變成了大光明宮教王座下五明子中的「妙風」——教

王的護身符。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朋友,甚至沒有了祖國。從此只為一個人而活。

那之後,又是多少年呢?

那個害怕黑夜和血腥的孩子終於在血池的浸泡下長大了,如王姊最後的要求,他再也

不曾流過一滴淚。無休止的殺戮和絕對的忠誠讓他變得寧靜而漠然,他總是微笑著,似乎

溫和而與世無爭,卻經常取人性命於反掌之間。

他甚至很少再回憶起以前的種種,靜如止水的枯寂。

然而,那一支遺落在血池裡的篳篥,一直隱秘地藏在他的懷裡,從未示人,卻也從未

遺落。

二十多年後,藍衣的妙水使在大殿的玉座上狂笑,手裡的劍洞穿了教王的胸膛。

「王姊……王姊。」心裡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呼喚,越來越響,幾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然而他卻僵硬在當地,心裡一片空白,無法對著眼前這個瘋了一樣狂笑的女人說出一個字

那是善蜜王姊?那個妖嬈狠毒的女人,怎麼會是善蜜王姊!

那個女人在冷笑,眼裡含著可怕的狠毒,一字字說給被釘在玉座上的老人:「二十一

年前,我父王敗給了回鶻國,樓蘭一族不得不棄城流亡——而你收了回鶻王的錢,派出殺

手冒充馬賊,沿路對我們一族趕盡殺絕!

「一個男丁人頭換一百兩銀子,婦孺老幼五十兩,你忘記了麼?」

「——可怎麼也不該忘了我罷?王室成員每個一萬兩呢!」

瀝血劍在教王身體內攪動,將內臟粉碎,龍血之毒足可以毒殺神魔。教王的鬚髮在瞬

間蒼白,臉上的光澤也退去了,雞皮鶴髮形容枯槁,再也不復平日的仙風道骨——妙水在

一通狂笑後,筋疲力盡地鬆開了手,退了一步,冷笑地看著耷拉著腦袋跌靠在玉座上的老

人。

「哼。」她忽地冷哼了一聲,一腳將死去的教王踢到了旁邊的地上,「滾吧。」

纖細的腰身一扭,便坐上了那空出來的玉座,嬌笑:「如今,這裡歸我了!」

妙水在高高的玉座上睥睨地俯視著底下,忽地怔了一下——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她

的一舉一動,含著說不出的複雜感情,深不見底,幾乎可以將人溺斃其中。

是妙風?她心裡暗自一驚,握緊了滴血的劍。

光顧著對付教王,居然把這個二號人物給冷落了!教王死後,這個人就是大光明宮裡

最棘手的厲害人物了,必須趁著他還不能動彈及早處置,以免生變。

她握劍坐在玉座上,忽地抿嘴一笑:「妙風使,你存在的意義,不就是保護教王麼?

如今教王死了,你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她的聲音尖利而刻毒,然而妙風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個坐在染血玉座上

的美麗女子,眼裡帶著無法解釋的表情。

「妙水!」倒在地上的薛紫夜忽然一震,努力抬起頭來,厲聲。「你答應過我不殺他

們的!」

「哈哈哈……女醫者,你的勇敢讓我佩服,但你的愚蠢卻讓我發笑。」妙水大笑,聲

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蕩,無比的得意,「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憑什麼和我締約呢?約定是

需要力量來維護的,否則就是空無的許諾。」

「你……」薛紫夜幾度想站起來,然而重新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個身體,自從出了藥師谷以來就每況愈下,此刻中了劇毒、又受了教王那樣一擊,

即便是她一直服用碧靈丹來維持氣脈,也已然是無法繼續支持下去了。

「女醫者,你真奇怪,」妙水笑了起來,看著她,將瀝血劍指向被封住穴道的妙風,

「何苦在意這個人的死活呢?你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摩迦一族的滅族凶手——為什麼還要救

他?」

一直沉默的妙風忽然一震,瞬地抬起了頭,眼望向薛紫夜,不敢相信——怎麼?她、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凶手?!

即便是如此……她還是要救他?!

「他……不過是被利用來殺人的劍。」薛紫夜地上劇烈地喘息,聲音卻堅定,「我要

的,只是……只是斬斷那隻握劍的手。」

「……」那一瞬間,連妙水都停頓了笑聲,俯視著玉座下垂死的女子。

「好吧,就算你不殺他,我卻要他的命!」妙水站起身,重新提起了瀝血劍,走下玉

座來,殺氣凜冽。

——留著妙風這樣的高手絕對是個隱患,今日不殺更待何時?

妙風看著她提劍走來,眼裡卻沒有恐懼,唇邊反而露出一絲多日不見的笑容。他一直

一直地看著玉座上的女子:看著她說話的樣子,看著她笑的樣子,看著她握劍的樣子……

眼神恍惚而遙遠,不知道看到了哪個地方。

這不是善蜜……這個狂笑的女人,根本不是記憶中的善蜜王姊!

妙水離開了玉座,提著滴血的劍走下台階,一腳踩在妙風肩膀上,倒轉長劍抵住他後

心,冷笑:「妙風使,不是我趕盡殺絕——你是教王的心腹,我留你的命,便是絕了自己

的路!」

「不!」薛紫夜臉上終於出現了恐懼的神情,「住手!」

然而妙風並無恐懼,只是抬著頭,靜靜看著妙水,唇角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奇特笑意。

她要殺他麼?很好。很好……事到如今,如果能夠這樣一筆勾銷,倒也是乾脆。

短短的剎那,他卻經歷了如此多的顛倒和錯亂:恩人變成了仇人、敵手變成了親人…

…劇烈的喜怒哀樂怒潮一樣一**洶湧而來,將他死寂多時的心撞得片片粉碎。

忽然間他心灰如死。

「妙水,」他忽然笑了起來,望著站在他面前的同胞姐姐,在這生死關頭卻依然沒有

她用盡全力,指尖才堪堪觸碰到他腰間的金針,然而卻根本無力阻攔那奪命的一劍,

眼看那一劍就要將他的頭顱整個砍下——

然而那一句話彷彿是看不見的閃電,在一瞬間擊中了提劍的女子!

劍尖霍然頓住,妙水閃電般轉過頭來,扔開了妙風,忽地彎下腰拉起了薛紫夜,惡狠

狠地追問,面色幾近瘋狂:「什麼?你剛才說什麼?你叫他什麼!」

「雅彌。」薛紫夜不知所以,「他的本名——你不知道麼?」

妙水一瞬間僵住。

趁著妙水發怔的一瞬間,她指尖微微一動,悄然拔出了妙風腰間封穴的金針。

「雅、雅彌?!」妙水定定望著地上多年來的同僚,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妙風—

—難道你竟是……是……」

話沒有問完便已止住。妙風破碎的衣襟裡,有一支短笛露了出來——那是西域人常用

的樂器篳篥,牛角琢成,裝飾著銀色的雕花,上面那明黃色的流蘇已然色彩黯淡。

妙水握著瀝血劍,雙手漸漸發抖。

她俯下身撿起了那支篳篥,反覆摩娑,眼裡有淚水漸湧。她轉過頭,定定看著妙風,

卻發現那個藍髮的男子也在看著她——那一瞬間,她依稀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躲在她懷裡發

抖的、至親的小人兒。

「唰!」忽然間,瀝血劍卻重新指在了他的心口上!

「你……是騙我的吧?」妙水臉上湧出凌厲狠毒的表情,似乎一瞬間重新壓抑住了內

心的波動,冷笑著,「你根本不是雅彌!雅彌在五歲時候就死了!他、他連刀都不敢握,

又怎麼會變成教王的心腹殺手?!」

妙風只是用一貫的寧靜眼神注視著她,彷彿要把幾十年後重逢的親人模樣刻在心裡。

「是的。」他忽地微微笑了,「雅彌的確早就死了。我是騙你的。」

妙水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嘴角緊抿,彷彿下定決心一樣揮劍斬落,再無一絲猶豫

是的,她不過是要一個藉口而已——事到如今,若要成大事,無論眼前這個人是什麼身

份,都是留不得了!

「雅彌!」薛紫夜臉色蒼白,再度脫口驚呼,「躲啊!」

躲啊,為什麼不躲開?!方才,她已然用盡全力解開了他的金針封穴。他為什麼不躲

妙風卻只是安然閉上了眼睛,不閃不避。

——事到如今,何苦再相認?

他們早已不再是昔年的親密無間的姐弟。時間殘酷地將他們分隔在咫尺的天涯,將他

們同步的塑造成不同的人:二十多年後,他成了教王的護身符,沒有感情也沒有思想;而

她卻已然成了為了教王的情人,為了復仇和奪權不擇手段——

他們之間,勢如水火。

就算她肯相信,可事到如今,也絕不可能放過自己了。她費了那麼多年心血才奪來的

一切,又怎能因為一時的心軟而落空?

所以,寧可還是不信吧……這樣,對彼此,都好。

他閉上了眼睛。

劍卻沒有如預料一樣的斬入頸部,反而聽到身後的薛紫夜失聲驚叫。

——怎麼了?難道妙水臨時改了主意,竟要向薛紫夜下手?!

「薛谷主!」他霍然一震,手掌一按地面,還沒睜開眼睛整個人便掠了出去,一把將

薛紫夜帶離原地,落到了大殿的死角,反手將她護住。然而薛紫夜卻直直盯著妙水身後,

發出了恐懼的驚呼:「小心!小心啊!——」

妙風一驚,閃電般回過頭去,然後同樣失聲驚呼。

教、教王?!

那個被當胸一劍對穿的教王居然無聲無息站了起來,不知何時已然來到了妙水身後!

滿身是血,連眼睛也是赤紅色,彷彿從地獄裡回歸。他悄無聲息地站起,猙獰地伸出

手來,握著沉重的金杖,揮向叛逆者的後背!——妙風認得,那是天魔裂體**,教中的

禁忌之術。教王雖身受重傷,卻還是想靠著最後一口氣,將叛逆者一同拉下地獄去!

然而妙水的全副心神都用在對付妙風上,竟毫無覺察。

「小心!」來不及多想,他便衝了過去。

妙水一驚,堪堪回頭,金杖便夾著雷霆之勢敲向了她的天靈蓋!

她驚呼一聲,提起手中的瀝血劍,急速上掠,試圖擋住那萬鈞一擊。然而這一剎,她

才驚駭地發現教王的真正實力。只是一接觸,巨大的力量湧來,「叮」的一聲,那把劍居

然被震得脫手飛出!她只覺得半邊身子被震得發麻,想要點足後退,呼嘯的勁風卻把她逼

在了原地。

手無寸鐵的她,眼睜睜地看著金杖呼嘯而落,要將她的天靈蓋擊得粉碎。

「王姊,小心!」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她被人猛拉了一把,脫離了那力量的籠

罩範圍。妙風在最後一剎及時掠到,一手將妙水拉開,側身一轉,將她護住,那一擊立刻

落到了他的背上!

「喀喇」一聲,有骨骼碎裂的清晰聲響,妙風踉蹌了一步,大口的血從嘴裡吐出。

然而同時教王眼裡妖鬼般的神色也黯淡了下去,在用盡全力的一擊後,也終於是油盡

燈枯,頹然地倒入玉座。

「雅彌!」薛紫夜脫口驚呼,心膽欲裂向他踉蹌奔去。

同時叫出這個名字的,卻還有妙水。

妙風的血濺在了她藍色的衣襟上,樓蘭女人全身發出了難以控制的顫慄,望著那個用

血肉之軀擋住教王必殺一擊的同僚,眼裡有再也無法掩飾的激動。

「雅彌!雅彌!」她撲到地上,將他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裡,呼喚著他的乳名。

他笑了起來,張了張口,彷彿想回答她。但是血從他咽喉裡不斷的湧出,將他的聲音

淹沒。妙風凝望著失散多年的親姐姐,眼神漸漸渙散。

那一剎那,妙水眼裡的淚水如雨而落,再也無法控制地抱著失去知覺的人痛哭出來:

那是雅彌!那是雅彌!她唯一的弟弟!也只有唯一的親人,才會在這樣的生死關頭毫不猶

豫地作出如此舉動,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來交換她的性命。

那是她的雅彌啊……

他比五歲那年勇敢了那麼多,可她卻為了私慾不肯相認,反而想將他格殺於劍下!

「讓我看看他!快!」薛紫夜掙紮著爬了過去,用力撐起了身子。

她的手衰弱無力,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打開了那個羊脂玉瓶子,將裡面剩下的五顆

朱果玉露丹全部倒出——她曾用了五年的時間,練出一爐十二顆稀世靈藥,如今還剩下一

半。想也不想,她把所有的藥丸都喂到了妙風口中,然後將那顆解寒毒的熾天也喂了進去

她想用金針封住他的穴道,然而手劇烈地顫抖,已然連拿針都無法做到。

「哈……哈……」滿面是血的老人笑了起來,踉蹌著退入了玉座,靠著喘息,望著委

頓在地的三個人,「你們好、你們好!我那樣養你教你,到了最後,一個個……都想我死

吧?」

仙風道骨的老人滿面血污,眼神亮如妖鬼,忽然間瘋狂地大笑起來。

那是寂寞而絕望的笑——他的一生鐵血而跌宕,從修羅場的一名殺手一路血戰,直到

君臨西域對抗中原武林,那是何等的風光榮耀。

然而到了最後,卻依舊得來這樣眾叛親離的收梢。

「好!好!好!」他重重拍著玉座的扶手,仰天大笑起來,「那麼,如你們所願!」

手拍落的瞬間,喀喇一聲響,彷彿有什麼機關被打開了,整個大殿都震了一震!

「不好!」妙水臉色陡然一變,「他要毀了這個樂園!」

話音未落,整幢巍峨的大殿就發出了可怕的口卡口卡聲,樑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傾斜

巨大的屋架擠壓著碎裂開來,轟然落下!

「和我一起死吧!我的孩子們!」教王將手放在機簧上大笑起來,笑到一半聲音便嘎

然而止。

白髮蒼蒼的頭顱垂落下來,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凝固。

「快走!」妙水俯下身,一把將妙風扶起,同時伸出手來拉薛紫夜。

——這個樂園建於崑崙最高處,底下便是萬古不化的冰層,然而在建立之初便設下了

機關,只要一旦發動,便會在瞬間將整個基座粉碎,讓所有一切都四分五裂!

「不用了,」薛紫夜卻微笑起來,推開她的手,「我中了七星海棠的毒。」

妙水一驚,凝望了她一眼,眼裡不知是什麼樣的表情。

這個女子……便是雅彌不惜一切也要維護的人麼?她改變了那個心如止水沒有感情的

妙風,將過去的雅彌從他內心裡一點點的喚醒。

「你們快走,把……把這個帶去,」薛紫夜掙紮著從懷裡拿出藥囊,遞到她手裡,「

拿裡面赤色的藥給他服下……立刻請醫生來,他的內臟,可能、可能全部……」

妙水默不作聲地低下頭,拿走了那個藥囊,轉身扶起妙風。

雪山絕頂上,一場前所未有的覆滅即將到來,冰封的大地在隆隆發抖,大殿劇烈地震

動,巨大的屋架和柱子即將坍塌。雪山下的弟子們在驚呼,看著山顛上的樂園搖搖欲墜。

「快走啊!」薛紫夜驚呼起來,用盡全力推著妙水姐弟。

「……」妙水沉默著,轉身。

「喀喇」,主粱終於斷裂了,重重的砸落下來,直擊向地上的女醫者。

那一瞬,妙水霍然轉身,手腕一轉抓住了薛紫夜:「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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