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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冷氣是開著的,腋下還是冒著汗。米岡彰文將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時,總是這樣,所以他都會固定放替換用的T恤在店裏。他拿著維修工具的手一邊動作著,一邊心想,等工作告一段落就去換件乾淨衣服吧。
他將不到一公釐的螺絲放進相應的螺孔裏,才剛輕吁一口氣,店門打了開來。他暗自慶幸,幸好這位客人挑了這個時機進來,要是自己正在進行精密作業,突然有客人衝進店裏,害他一個分心把零件給弄飛出去就慘了,這種事情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走進店門的是一名身穿T恤、外搭短袖襯衫的男子,揣著一個小小的文件公事包,看上去感覺比彰文大了幾歲,大約三十五、六吧,身材精實,臉頰毫無贅肉,而且滿面笑容,這讓彰文安心了幾分,不過話雖如此,男子的一雙眼卻散發著銳利的光芒。
「歡迎光臨。」彰文打了招呼。
男子衝著他一笑,搖了搖手,接著伸手進褲子口袋拿出東西。
「不好意思,我不是來買鐘錶的。這是我的名片。」
彰文一看男子遞出的名片,不由得繃緊了神經。男子是日本橋警察署的刑警,姓加賀。
「請問有甚麼事嗎?」彰文問道。
「嗯,想打擾一下。」刑警似乎不打算清楚說明來意,「請問貴店是否有一位寺田玄一先生呢?」
「有的。呃,他就是我們店老闆。」
他們的店名是「寺田鐘錶店」。
「我想也是。請問他現在在店裏嗎?」
「他在後面工作室裏,要去叫他嗎?」
「麻煩你了。」加賀露齒微笑。
店後方是一間小小的工作室,再裏面就是寺田家的起居室。玄一正在工作室裏盤起胳膊,瞪著面前一座拆解到一半的掛鐘,緊抿的嘴撇成了ㄟ字形。
「師父。」彰文出聲叫他。
「問題在齒輪啊。」
「咦?」
「齒輪缺齒了,而且是掉了兩個。」玄一指著缺損的齒輪說道。
彰文湊上去一看,也點了點頭。複雜精密的齒輪組當中的一枚齒輪,確實呈現玄一所說的狀態。
「這應該不難搞定吧?」
玄一一聽,大眼珠一轉,瞅著彰文說:「為甚麼不難?」
「因為這枚齒輪的尺寸還算大,只要把缺的齒部銲上去就成了吧?這種小事交給我就好啦。」
「你這個傻小子。」玄一低聲罵道:「問題又不在於缺的齒部要怎麼補上去,重點是為甚麼會造成缺齒啊。」
「不是因為經過長年使用,齒輪變得脆弱的關係嗎?」
「你既然知道原因,為甚麼還會覺得不難搞定?這可是缺了兩齒耶,就算補了上去,又沒辦法保證其他的齒部不會在哪天斷掉。還是怎麼?你覺得反正掉一齒就銲一齒嗎?」
「……您的意思是,要把齒輪全部換新嗎?」
「至少換得起的都要換掉才行了。」玄一的視線再度回到掛鐘上頭。
彰文也明白玄一會如此傷腦筋的原因何在。由於這是一座古董級的掛鐘,零件在市面上當然都已經找不到,換言之,要換新齒輪就得自己手工製作了。
他還記得顧客抱著這座掛鐘來店裏時,言詞中透露了不想花太多錢在修理上頭。要是量身打造齒輪,修理費絕對壓不下來,但是他從玄一的口吻也聽得出,師父其實放心不下其他齒輪的狀況。
看來師父又要和顧客吵上一架了,彰文想到這,不禁憂鬱了起來。
「啊,對了,師父,有一位警察先生上門來,說要找您呢。」彰文將加賀的名片遞給玄一。
「警察?找我幹嘛?」
「不曉得呢。」彰文也很納悶。
「該不會是那個小混混幹了甚麼好事吧?」玄一緩緩站起身。
彰文跟在玄一身後回來前店,只見加賀湊近工作檯上的一個座鐘細看著,正是彰文剛剛在埋頭修理的時鐘。
「我就是寺田。」玄一開口了。
「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之中前來打擾,因為有件事必須向您請教一下。」
「甚麼事?」
「寺田先生,請問您認識三井峰子女士嗎?」
「三井女士?唔,是我們家的顧客嗎……?」玄一搔了搔眉尾。
彰文才在想,沒聽過叫這名字的客人呢,就在這時,加賀點了點頭說:
「我想您應該認得的,就是這位。」加賀說著從文件公事包裏拿出一張照片。
玄一戴上老花眼鏡,接下照片一看。
「嗯,我的確見過這個人。不過……是在哪兒見到的呢……?」玄一低喃著。
「請問您在六月十日傍晚六點左右,是否外出去了哪裏呢?」
「六月十日?」玄一看向貼在牆上的月曆,「就是兩天前啊。」
「師父,」一旁的彰文插嘴道:「六點左右的話,不就是您帶鈍吉去散步的時間嗎?」
「咦?啊,對耶。沒錯沒錯,我去散步了,帶了狗兒一起。我們都大概在五點半出門的。」
加賀露出了柔和的眼神,笑著問道:
「那麼您在散步途中,是否曾經遇到誰呢?」
「遇到誰?甚麼意思?」玄一說到這,突然張大了口,視線又落在那張照片上,「對了,就是這個人。」
「您想起來了吧?」
「想起來了。我去散步的時候,偶爾會遇到她。對耶,她好像跟我說過她姓三井。」
「全名是三井峰子,漢字是這麼寫的。」加賀遞出一張便條讓玄一看,上頭以原子筆寫著「三井峰子」四個字。「您的確遇到她了吧?」
「遇到了,不過只是互相打個招呼而已。」玄一將照片還給加賀。
「你們是在哪裏遇到的呢?」
「在──」玄一說到這兒突然住嘴,以窺探的眼神看向刑警,「請問啊,這到底是在調查甚麼?我遇過這個人又怎麼了嗎?」
「不是的,只是單純地想向您做個確認。方便告訴我,您是在哪裏遇到三井女士的嗎?」
「沒甚麼方便不方便的,反正又沒有要隱瞞甚麼。是在公園裏遇到的。」
「公園?哪一座公園呢?」
「濱町公園。那是我帶狗兒散步的固定路線。公園就位在明治座再過去一點──」
玄一正要詳細說明位置,加賀苦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嗯,我知道那座公園在哪裏。請問當時三井女士是獨自一人嗎?」
「是啊,感覺好像每次看到她都是一個人。」
「你們聊了些甚麼呢?」加賀從口袋拿出筆記本。
「哪有聊甚麼,我就說只是打打招呼而已啊,又沒講到幾句話。」
「三井女士應該不會一直待在公園裏吧?她有沒有和您說她接下來要去哪裏?」
「沒有。」玄一盤著胳膊偏起頭,「我想我也沒過問吧,那個人感覺也只是出來散散步而已啊。」
「她那天的穿著打扮呢?有沒有提著大包小包之類的?」
「我不記得她穿甚麼衣服啊,不過我想應該沒拎甚麼大行李吧,不是很確定就是了。」玄一皺起眉頭。
彰文在一旁聽了,差點沒笑出來。玄一是絕對不可能對女性的穿著打扮留下任何印象的。之前師母穿了套裝要去參加同學會,玄一目送妻子出門,還一直以為她只是要去超市買東西呢。
「那麼三井女士當時的神情或是舉止如何呢?」加賀臉上不見絲毫失望之色,繼續問道。
「你問我這個……」
「任何小細節都好,您有沒有察覺她哪裏不太一樣?」
「我看是都很平常啊,只是覺得她似乎滿開心的。」
「滿開心的?」這時加賀臉上浮現了訝異。
「也不是啦,說開心也有點怪,應該說是心情不錯吧,就是覺得她好像很享受散步的樣子啊。」
「我明白了。」加賀點點頭,將筆記本收回口袋。「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工作了。」
「都問完了吧?」
「是的。喔,對了──」加賀看向工作檯上的那個座鐘,「這個時鐘很特別呢,有三個數字盤啊。」
「喔,您說那個呀。很罕見吧。」
那是一座三角柱形狀的鐘,三面各有一個數字盤。
「這三面全都指向同一個時刻嗎?」加賀問。
「是啊,三個數字盤上頭的指針是同步運作的。」
「同步?」
「不準時的時候就三面都不準時;要是一面停下來,另外兩面也會停的。」
「是喔。好厲害的設計呀。」加賀又看了看時鐘,接著交互望向玄一與彰文,低頭行了一禮,「非常感謝二位的協助。」說完便轉身離去了。
「甚麼嘛?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刑警。」玄一睜圓眼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