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玻璃店門打開的聲響,彰文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因為站在門口的又是加賀。這下這位刑警已經是連著三天上門來了,但是他今天的打扮不同於前幾天,穿了件比較正式的深色外套。
「您又來啦。」
「不好意思,因為有件事怎麼都想不通呀。」
「您要找我師父的話,他今天要到夜裏才會回來哦。」彰文說道。他曉得玄一今天去參加朋友的法事,會忙到很晚。
「這樣啊,那真是傷腦筋呢。」但是看加賀的神情,似乎並沒有太傷腦筋,只見他轉向彰文說:「就快五點半了,不是該帶狗兒去散步了嗎?還是今天會由老闆娘帶出去呢?」
「師母去買東西了,我會負責帶鈍吉去散步的。」
「你去?那店裏怎麼辦?」
「先打烊再出門。本來過了傍晚就不太有客人上門了,我們六點以後通常都是關起店門來,在裏頭專心修鐘錶。師父說今天五點半就可以關門了。」
「這樣啊。那麼,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能讓我跟著你們去散步嗎?」
「你要跟我和鈍吉一起散步?是無所謂啦,可是我們也只是沿著固定路線走一圈而已哦。」
「我就是想知道那條固定路線怎麼走,麻煩你了。」
見加賀客氣地鞠躬拜託,彰文於是含糊地點了個頭。
到了五點半,彰文將店頭的鐵捲門拉下,牽著鈍吉走出後門,再繞回來店門口。等著彰文的加賀俯視狗兒,眯細了眼說:
「是柴犬呀,幾歲了呢?」
「呃,記得是八歲吧。」
但鈍吉只是抬頭看了加賀一眼,似乎很快便失去了興趣,偏過頭看向別處。玄一常咕噥說「真是一隻不可愛的狗」,可是其實最疼愛鈍吉的,就是玄一了。
只見鈍吉自顧自邁出步子,於是彰文拉著牽繩跟在後頭。散步路線該怎麼走,鈍吉顯然比彰文還清楚。
「鈍吉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呢,是老闆取的嗎?」加賀與彰文並肩走著,開口問道。
「不是,是大小姐取的。其實一開始說要養狗的也是大小姐。」
「哦?寺田夫婦有女兒呀?」
彰文暗呼不妙,這下子說了不該說的事了。但對方是刑警,要調查一個家庭的成員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他要瞞也瞞不住。
「大小姐最近剛結婚,所以搬出家裏了,現在住在兩國那邊。」
「這樣啊,所以寺田小姐算是狗兒的乾媽嘍。」
「大小姐當初取的名字是Donkey,可是師父覺得洋味這麼重的名字和我們家不搭調,自作主張喊牠做『鈍吉』(註:原文做「ドソ吉」(donkichi),發音近似Donkey。),後來不知不覺大家就都這麼叫牠了。嗯,不過看牠這副模樣,的確會覺得鈍吉比Donkey 要適合牠呢。」
至於這隻鈍吉,正一面嗅著道路的氣味,一面朝前方不斷走去,偶爾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小個便,而且好像是因為天氣太熱,牠的舌頭一直懶洋洋地垂在嘴邊。
經過日本橋小學之後左轉,左手邊有一間知名的雞肉料理專門店,繼續前進一會兒,前方橫亙的便是人形町大道,越過這條馬路就會進入甘酒橫丁,而這整段路就是鈍吉固定的散步路線,再過去就是濱町公園了。
然而,他們才剛越過人形町大道,鈍吉突然停了下來,一臉迷惘地左右張望。
「咦?怎麼了?」彰文低喃道。
「走錯路了嗎?」
「是往這裏走沒錯啊。」
彰文扯了扯牽繩,往甘酒橫丁方向走去,鈍吉便乖乖跟了上去,接著又恢復先前的速度,兀自走在最前方。
走了一小段路,眼前出現一處兼具馬路分隔島作用的細長形小公園,正是濱町綠道,而《勸進帳》故事主角的弁慶(註:武藏坊弁慶,平安時代末期的僧兵,為武士道精神的傳統代表人物之一,也是日本人所愛戴的武士源義經最親密忠誠的家臣。源義經受其兄迫害,四處躲藏,弁慶一路相護,由北陸逃往奧州途中曾發生「勸進帳」(即「募款帳冊」)插曲,弁慶機智救主,此段歷史後來成為歌舞伎與能劇當中膾炙人口的腳本。)銅像就矗立在公園入口處。鈍吉想在銅像腳邊小便,被彰文用力一扯牽繩制止了。
「那座三角柱形的時鐘,很有趣呢。」加賀突然開口,「那三面數字盤無論準不準時或是停止運轉,都是同步動作吧?可是既然有三個數字盤,表示背後的運作機械應該也有三組嘍?那究竟是怎麼讓那三組機械完全同步的呢?」
彰文一聽,哈哈大笑,「很不可思議吧!我一開始也搞不懂原理,拆解開來一看,嚇了好大一跳,真的很佩服前人的創意呢。」
「不方便告訴我是甚麼樣的機關嗎?」
「呵,要不要告訴您呢……」
前方看得到明治座,再前進一小段路就是濱町公園了。
「寺田鐘錶店是甚麼時候開業的?」加賀換了個話題。
「我們店是師父的父親創立的,聽說開業當時的店面是在茅場町那邊,後來因為失火燒掉了,才搬過來現在的小舟町這邊。」
「那麼是相當有歷史的老店嘍。」
彰文苦笑道:
「師父很不喜歡人家稱我們是『老店』,他說在日本橋有太多營業超過百年的店了,人家那才稱得上是老店。而且我們店和別家店也不太一樣,我們賣的並不是某樣地方名產,販售的商品也都是向製造商進貨來的。要說真的靠自己掙錢的,應該就只有幫客人修理鐘錶這一塊了吧。」
「沒錯,我也聽說你們店賣的是技術,尤其在修理古老時鐘這個領域,可說是天下第一店呀。」
「師父的技術真的是沒話說,沒有他修不好的鐘錶呢。別看他個頭那麼大,指尖之靈活,可是會嚇壞人的哦,我不管再磨多少年都不可能贏過師父的。」
「你為甚麼會來寺田鐘錶店工作呢?」
「原因說穿了也沒甚麼。我從小就很喜歡鐘錶,如此而已。而且不是石英電子鐘錶或是電波鐘錶,而是透過發條或鐘擺運作的機械鐘錶哦。我第一次見到古典時鐘的內部時,那整體結構之精細,看得我感動不已,當下就打定主意自己將來也要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了。」
「很了不起呢。」加賀點著頭,「寺田鐘錶店後繼有人,寺田老闆應該也能夠放心了。」
「我還差得遠啦,只是啊,看到擁有修理機械鐘錶技術的師傅愈來愈少,更覺得自己得努力把這個技術學起來、傳承下去才行。不過話是這麼說,機械鐘錶本身其實愈來愈沒落,未來會變得怎樣也很難講就是了。」
「放心吧,好東西是禁得起時間考驗的。」加賀說得很肯定。
兩人一狗經過明治座前方,走進了濱町公園。
橫越鋪著步道磚的公園腹地,來到草坪旁,已經有許多帶狗兒出來散步的飼主,正三五成群地聊著天,而放眼望去,他們帶出來的清一色是高級品種的狗。
「這裏每到傍晚啊,很多養狗的人都會過來遛狗哦。」彰文悄聲說道。
「是呀,這裏應該算是愛狗人士的交誼場所了吧。」加賀回道。看樣子他已經來濱町公園做過走訪調查了。
一位帶著貴賓狗的白髮老婦人經過他們身旁,打了招呼說:「晚上好。」彰文也回她:「晚上好。」彼此交換問候,心裏的確感覺暖暖的。
接著老婦人抬頭看到加賀,眼鏡後方的雙眼突然睜大,似乎頗訝異。
「昨天很謝謝您的協助。」加賀低頭行了一禮。
「後來您有沒有問到人呀?」
「沒有耶,所以還滿傷腦筋的。」
「是喔,刑警先生您也很辛苦啊。」
老婦人離去後,彰文問加賀:「她問您有沒有問到人,是甚麼意思呀?」
「是關於這位女士。」加賀拿出一張照片,正是彰文前天也見過的那張三井峰子的照片,「我問不到有誰曾經見到這位女士。」
「咦?怎麼回事?」
「前天我去問寺田先生,他說六月十日傍晚六點多,他是在這座濱町公園遇到三井峰子女士的。你當時在場也聽到了吧?」
「嗯。」
「於是昨天傍晚,我就跑來這裏詢問這些愛犬人士,問他們有沒有見過照片上的女性,可是呢,問到的人都說沒見過。當然,大家都記得那天見過寺田先生和鈍吉君,你們家鈍吉君在這一區好像很有人氣呢。」
「因為名字太怪了吧。」
「就在我東問西問的時候,寺田先生和鈍吉君也來到了公園裏,我連忙藏了起來。所以昨天再度去貴店拜訪,就是那之後的事了。」
「難怪您會那麼晚上門。」
而且彰文這才明白,為甚麼加賀昨晚會那麼執拗地追問玄一是不是記錯地點了。
「因為這樣,我才有點傷腦筋,想不透為甚麼除了寺田先生,沒有半個人見過三井女士。」
「那位三井女士也是出來溜狗的嗎?」
「三井女士沒有養狗。」
「那就是她在公園裏的時候,很偶然地單單遇到了我師父吧,可能她並沒有靠過去狗飼主們聚集的那一區呀。」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會產生另一個疑點了。」加賀從口袋拿出一張摺著的紙,攤開來讓彰文看。
上頭的文字似乎是電腦打字列印出來的,內容是:「我現在剛到家。今天去了常去的那處廣場,摸了幼犬的頭,而且又遇到了小舟町的鐘錶店老闆,彼此相視而笑說:「我們都跑得很勤呢。」
「這上面寫著『摸了幼犬的頭』,對吧?照這樣子看來,那隻幼犬應該不是流浪狗,換句話說,三井女士在遇到寺田先生之前,應該是和某個帶著幼犬的飼主在一起。」
「原來如此。」彰文看向狗飼主們聚集的那一區,「那,會不會是那位帶著幼犬的飼主在十日來了公園,但是昨天和今天卻沒來,是這樣嗎?」
「我原先也是這麼推測,但是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打聽出這樣的一位飼主,那些愛狗人士也不記得這號人物。我聽剛才那位老婦人說,會來這座公園溜狗的人們,彼此之間就算不熟悉,對於來這裏散步的狗兒都多少有印象。」
彰文心想,加賀說的確實很有可能,因為即使像他只是偶爾帶鈍吉來公園散步,卻總會感覺到那些愛狗人士的視線。
「不過刑警先生您也很辛苦耶,連這麼細微的線索都得奔走調查。」
「沒有哪個工作是不辛苦的吧,而且其實這樣查案,有時候還是會發現一些小樂趣的。」
「會有樂趣嗎?」
「比方說,」加賀刻意頓了一頓才繼續,「為甚麼人形燒裏面會包了山葵餡呢?之類的。」
「山葵餡?」
「今天晚上我為了解開這個謎,得去一家料亭用餐,所以我才穿了深色外套出門。」
「是喔,原來如此。」彰文嘴上如此應聲,但其實他完全聽不懂加賀在說甚麼。
兩人繞完公園一整圈之後,踏上了歸途。
「小混混是指誰呀?」加賀突如其來地拋出這個問題。
「咦?」
「前天,我去貴店打擾的時候,寺田先生在裏面工作室不是喊了一句:『該不會是那個小混混幹了甚麼好事吧?』」
「喔喔。」彰文想起來了,那是他去報告玄一說有刑警來找他時的事,「您聽到了啊?」
「那麼大聲,不聽到也難吧。所以呢?那個人是誰?」
彰文第一個反應是想蒙混過去,最後還是和盤托出了,因為感覺要是在刑警面前耍甚麼花招,只會讓事情變得棘手。
「他是大小姐的結婚對象。」
「喔?是寺田先生的女婿呀?」
「您這話要是讓師父聽到,他會破口大罵哦。」彰文苦笑道:「沒辦法,誰教大小姐是私奔離家的。」
「私奔?」
「請別讓師父知道是我說出去的啊。」
「嗯嗯,那是當然的。」加賀的眼神中開始浮現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