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著頭將固定鐵架的螺絲一一鎖上,冒個不停的汗流進了眼睛裏,T恤也早已濕透。清瀨弘毅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拭去汗水,繼續埋頭趕工。不快點把舞台佈景完成,是無法展開正式排練的。他身邊其他的團員也都忙著製作大型道具或是修改服裝,大家都是汗流浹背。因為他們是規模很小的劇團,所有雜務都得由演員親自打理。
弘毅才伸手打算拿盒子裏的螺絲,塞在褲子後口袋的手機傳來振動,他咂了個嘴拿出手機,一看到液晶螢幕的顯示,登時皺起了眉頭。他打算不接了,因為他一點也不想和這個人講上話。
但是,要說不想講上話,對方心裏應該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卻特地撥了電話來,顯然有非打來不可的迫切理由。弘毅其實不在乎對方想告訴他甚麼,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喂。」他冷冷地應聲。
「是我。」傳來直弘那熟悉的聲音。
「我知道啊。幹嘛?我現在在忙。」
「這兩天警察可能會去找你,我想還是先通知你一聲比較好。」
「警察?我又沒幹甚麼事!」
「不是你啦,是峰子出事了。」
聽到這個名字,弘毅一時還沒意識到是誰。已經好一陣子沒聽到這名字了,他自己也都沒說出口過。
「媽怎麼了?」
面對弘毅的追問,直弘只是沉默著。「老爸!」弘毅又喊了一聲。
「聽說死了。」
「甚麼?」
「今天早上,刑警來找我,說昨晚發現了峰子的遺體。」
弘毅不禁倒抽一口氣,之後就說不出話來了。峰子的面容浮現腦海,那張臉上帶著開朗的笑容。在弘毅的記憶中,母親一直是那副年輕且充滿朝氣的模樣。
「你在聽嗎?」直弘問道。
「怎麼回事?」弘毅說:「為甚麼媽會……。是出了意外嗎?」
「不是意外,根據刑警說,很可能是被殺死的。」
弘毅的心臟狂跳,全身的血液沸騰,體溫倏地升高。
「是誰幹的?」
「好像還不確定兇手是誰,偵查也剛剛展開而已,所以刑警才會跑來找我問話。」
「在哪裏被殺的?媽當時人在哪裏?」
「聽說是在她自己的住處裏。」
「住處?她住哪?」
「日本橋那邊。」
「日本橋?」
「刑警說是在小傳馬町,她好像在那裏的公寓大樓租了一間套房。」
那不是離我住的地方很近嗎?──弘毅暗忖。他住在淺草橋,與小傳馬町的直線距離只有一公里左右。
為甚麼她會住到那種地方去?──這個疑問在胸中逐漸膨脹。或許是母親遇害身亡帶來的衝擊太過強烈,他遲遲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你是不是知道些甚麼?」
「知道些甚麼?這話是甚麼意思?」
「就是問你知不知道可能是誰幹的啊。」
「我怎麼可能知道,都多久沒聯絡了。」
話筒傳來直弘的歎氣聲。「說的也是。」
「那,我現在要怎麼做?」
「我打給你不是要叫你做甚麼不做甚麼,只是先通知你警察應該會過去找你,因為他們跟我問了你的聯絡方式。」
「好,我知道了。」
「那就這樣了。」
「老爸。」
「怎樣?」
「葬禮怎麼辦?」
直弘再度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那輪不到我們操心吧。」
「是嗎。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那部份,我打算讓他們決定就好,要是他們開口需要我這邊處理的,我能幫得上忙的就幫。」
聽來直弘的意思是,如果峰子老家的人去找他商量,他可以想辦法幫忙籌措喪葬費。這不是你該做的事嗎!──弘毅強忍著想回他這句話的衝動。
掛上電話後,弘毅仍呆立原地無法動彈,腦中一片混亂,他完全無法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
「弘毅,怎麼了?」
有人喊他,回神一看,是劇團團長篠塚。
「我母親……被殺了。」
篠塚驚訝得身子一震,「你說甚麼?」
「說是在公寓大樓的套房裏……被殺死了……」弘毅說完,雙腿一軟蹲了下去。
之後過了大約一小時,警察找上弘毅時,他正默默地繼續手邊的工作。劇團伙伴都要他今天先回去,但他很堅持留下來,一方面是覺得不能因為私事拖累到劇團的作業進度,再者自己就算提早離開,也一樣甚麼事都無法做,那還不如讓身體持續勞動,腦子比較不會胡思亂想。
打他手機的是警視廳一位姓上杉的刑警,說希望儘快見面談談,於是弘毅約對方到劇團排練場旁邊的一間家庭餐廳碰面。
來到餐廳,等著他的是兩名身穿西裝的男士,他們都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較年長的是上杉。
上杉先請他節哀順變之後,直接切入正題,問他最後一次見到峰子是甚麼時候。
「記得是前年的年尾。」弘毅答道。
「前年?你們這麼久沒見面了?」上杉睜圓了眼。
「我老爸沒和你們說我的狀況嗎?」
「我們聽到的是,你大學中輟之後便離家了。」
「那就是前年年尾的事,後來我就沒見過我媽了。」
「也沒通電話嗎?」上杉懷疑的視線射了過來。
為甚麼中年男人只要覺得對方年紀比自己小,講起話來也不用敬語了呢?──弘毅邊暗忖邊瞪了回去。
「因為我是離家出走的,總不好主動和家裏聯絡吧。」
「你母親也不曾打電話給你嗎?」
「我離家後就換了新手機,號碼也換了,沒告訴我爸媽聯絡方式。」
「但是你父親卻有你的手機號碼?」
「那是他自己找人調查我的下落,好像是鎖定小劇團一家一家問出來的。大概半年前吧,突然有個不認識的男人跑來找我,說有很重要的事,要我打電話聯絡我爸,那時候我才主動打了電話回去。」
「那件很重要的事,是甚麼呢?」
弘毅看著刑警,歎了口氣。
「我爸媽決議離婚了。我是有點訝異,不過反正熟年離婚在現在又不是甚麼新聞,隨他們自己愛怎麼決定就好,何況我也沒資格說甚麼。只是站在他們的立場,可能覺得還是得讓兒子知道一下比較好吧。」
「關於離婚的原因,他們是怎麼說的?」
弘毅搖了搖頭。
「他們沒跟我說細節。我爸本來就是個不顧家庭的人,我媽好像也很受不了一直被家庭束縛住,哪兒都不能去。我想離婚對他們雙方來說都是解脫吧。」
「是喔……,你母親很討厭被家庭束縛住啊……」
見頻頻點頭的刑警似乎話中有話,弘毅不禁看向他。
「為甚麼要問起這件事呢?我媽和我爸離婚,跟我媽被殺有關嗎?」
「不不,不是的。」刑警慌忙搖著手,「現階段很多狀況都還不明朗。呃,你曉得你母親後來住在……?」
「我是在這次出事後才曉得的。沒想到離我的住處那麼近,我也很訝異。」
「關於這一點啊,真的只是巧合嗎?根據我們的調查,三井峰子女士是在大約兩個月前搬到這個住處的。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她曉得你的下落,才特地搬到附近住呢?」
「我想不可能吧,而且我爸應該也不會把我的下落告訴她。」
「嗯,你父親的確是說沒告訴她。」
「那就對啦,真的只是巧合吧。」
「是嗎……」上杉似乎還是難以釋懷。
接著刑警們開始詢問峰子的交友關係、興趣嗜好等等,弘毅就自己所知範圍都盡量回答了,但他不覺得對偵查有甚麼幫助,刑警們也是一臉不置可否的神情聽著他的陳述。
弘毅試著探問關於峰子遇害的狀況,但刑警們不肯透露,始終是以一句「目前還在偵查中」擋回去,不過從他們的語氣聽來,顯然並不是單純的強盜殺人。
「最後再請教一個問題。」上杉豎起食指,「昨天晚上六點到八點之間,你人在哪裏呢?可以告訴我們嗎?」
弘毅知道自己的眼尾吊了起來。
「這是在問我的不在場證明嗎!?」
「我們必須問過所有關係人,你不想回答的話也沒關係。」
弘毅緊咬了一下唇,開口了:
「我在劇團排練場裏,你們不相信的話,隨便抓我們一個團員來問就知道了。」
「這樣啊,那就好。」刑警一副無所謂的語氣回道。
這天晚上,弘毅在八點多就回到住處了。本來這個時間應該還待在排練場裏製作佈景,但篠塚半命令地叫他回家去,他只好踏上了歸途。
公寓窗戶透出光線,看來亞美已經回來了。弘毅一打開門,亞美轉過頭來望著他,一副開朗的神情問道:「咦?今天這麼早?」她似乎正在看電視。
然而她那燦爛的神情,不久便蒙上一層陰影,因為弘毅將峰子的事告訴了她。
「對耶,我想起來了,今天老闆也提到相關的消息呢。」亞美眉頭緊蹙。
「老闆說了甚麼?」
「他說昨天晚上聽到很多警車在外頭奔走,而且小傳馬町離我們店又近……。沒想到居然是發生了那種事。為甚麼會這樣……」她一臉哀悽地眨著眼。
「我也不知道。刑警只說她是被殺死的。」
「那要怎麼辦才好?阿弘,你是不是也得出席葬禮?」
「嗯,如果接到通知我就會去啊,只是……也不曉得他們會不會叫我去……」
峰子在離婚後過著甚麼樣的生活,弘毅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因為他是任性離家出走的一方,選擇了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一直覺得,峰子也有相同的權利自己作主;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光是要養活自己,就已經耗盡所有心力了。
躺進被窩裏,卻遲遲無法入睡。身旁的亞美似乎也一樣,頻頻翻身,輾轉難眠。弘毅睜著眼,眼睛逐漸習慣夜裏的亮度後,天花板的污痕也隱約映入眼簾。
他和青山亞美認識的機緣是一場音樂劇,當時兩人剛好坐在相鄰的座位。亞美大他一歲,老家在福島,為了一圓當設計師的夢想而來到東京就讀專門學校,目前正過著半工半讀的日子。
這個公寓住處原本是亞美租來自己一人住的,後來弘毅才跑來和她同居。
弘毅的演戲細胞被喚醒,是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他偶然走進一家小劇場,看到他現在所屬劇團的演出,當下便確定了自己這輩子就是要走這條路,之後他幾乎沒去學校上課,成天泡在劇團裏,團長篠塚也稱讚他:「你有天分,一定能闖出個名堂的。」
經過一番苦思,他決定辦理退學。直弘當然是激烈反對,而峰子也沒有站在他這一邊。
「你要是真的那麼堅持,要退就退吧!只不過,我不會給你任何資助的,你有種就自食其力!」最後直弘這麼說了。
誰希罕你的資助!──弘毅丟下這句話便轉身回自己房間,開始收拾行李。
「住的地方確定下來以後,要通知媽一聲哦。」峰子追上衝出家門的弘毅,低聲叮嚀道。
但他只是搖了搖頭。
「我不會通知你們的,手機也會換號碼了。」
「可是……」
「峰子!」屋內傳來呼喚,「那種不懂事的傢伙,隨他去!」
見峰子的神情交雜著悲傷與困惑,弘毅別開視線,走進了夜色中。
這樣的峰子,如今遇害了,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弘毅怎麼都無法相信這是事實,只覺得像是電視連續劇才會出現的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