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弘毅與準備上工的亞美一同離開住處。亞美打工的咖啡店位於堀留町,與小傳馬町只有咫尺之遙。
弘毅跨上腳踏車,讓亞美坐上後座。這輛車平常都是亞美一個人在騎的,之前弘毅曾經在東京車站地下街的某間便當店打工,那段時間他們也常像這樣共乘一輛腳踏車。但最近由於劇團公演在即,弘毅便暫時停掉打工專心排戲。
來到江戶大道,朝西南方前進,直直騎下去就會到小傳馬町了。
不消十分鐘,他們便來到了小傳馬町的十字路口。弘毅在這裏下了車,把車子交給亞美。
「今天晚上學校有課哦。」亞美在踩下踏板之前對弘毅說道,意思是她今天會晚點回去。
「好,我知道了。」弘毅點點頭。
亞美騎上了人形町大道。這一帶有非常多的銀行,聽說是因為附近有日銀(註:即「日本銀行」,相當於日本的中央銀行。)的關係,每個街區至少都有一家銀行的分行。
目送亞美的背影遠去後,弘毅張望四下,發現一家便利商店,便走了進去。
店內沒客人,只見年輕的男店員正在將三明治和飯糰上架。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弘毅開口了:「聽說前天晚上這附近發生了一起案件,請問你知道事發地點在哪裏嗎?」
染了一頭淺褐色頭髮的店員轉過頭來,板著一張臉。
「不清楚耶,我前天那個時段沒班。」
「啊……,這樣啊。不好意思,打擾了。」
弘毅低頭行禮,走出了便利商店。他忘了這一類的店家都是採取排班制,早班與晚班分別由不同的店員顧店。
接著,弘毅又跑去附近店家打聽,但幾乎沒人聽說兩天前的案子,而且店家只要一察覺他不是上門消費的客人,立刻擺出「請你不要妨礙我們做生意」的冷漠態度。
即使如此,不知問到第幾家時,他來到一家文具店,終於探聽到一些消息。
「你說的是有個女人被殺了的案件吧?就在那邊那棟公寓大樓裏哦。」禿頭的店老闆指著遠處說:「刑警也來問過了呢,問我有沒有看到甚麼行蹤可疑的人,大概是晚上九點左右吧,那個時間我們店老早就打烊了,我就回刑警說,哪有可能目擊到甚麼鬼呀。」
「您曉得是那棟公寓大樓的幾號室嗎?」
「要問那麼詳細我就不清楚啦。小哥,你是那起案件的關係人啊?」
「嗯,我和被害人有點交集……」
「是喔。發生這種事,真是太遺憾了。」店老闆神情嚴肅地說道。
離開了文具店,弘毅步行前往店老闆告知的公寓大樓。這是一棟米黃色的細長形建築,外觀看上去還算新,似乎才落成沒幾年。
為甚麼要住到這種地方來呢?──這個疑問再度浮上弘毅的心頭。峰子的老家在橫濱,他一直以為峰子離婚後會回老家去住,作夢也想不到她會租房子獨居過日子。
不過想到峰子的個性,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她從以前就一直渴望擺脫家事的枷鎖,希望能與外頭的社會有所接觸。
英文系出身的峰子,年輕時的夢想是當翻譯家,還曾計劃大學畢業後前往英國深造。
而打亂她人生規劃的,是意料之外的懷孕。她當然曉得孩子的爸是誰──清瀨直弘,年僅三十出頭便開了公司的他,事業正是如日中天。
得知峰子有了身孕,直弘當下便決定娶她,而峰子也答應了他的求婚,身邊的人也都不反對。這要是在現代,就是很流行的奉子成婚吧,但在當年應該也不算少見。
然而,峰子似乎不是很開心嫁為人婦。至少弘毅一直是這麼覺得。
弘毅還是中學生時,曾聽到峰子講一通電話,對方好像是峰子從唸書時代便一直保持聯絡的友人。
「我也好想出去工作哦,妳能明白嗎?我才三十七歲耶,一想到接下來得一直關在家裏過著這樣的日子,真的很鬱悶。好羨慕妳哦,工作都沒斷過。我啊,要是那時候沒懷孕,也不至於落得現在這個下場了,因為妳看,搞不好我根本不會跟那個人結婚呀。唉,那次懷孕真是個大大的失誤,可是在那個當頭,我也說不出口要把孩子拿掉,是吧?雖然養兒育女也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可是我不想只有這樣啊,我來這世上又不是為了來當母親的,要是全副精神都花在照顧先生和兒子上頭,我都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人生到底算甚麼了。」
那次懷孕真是個大大的失誤。──這句話宛如尖刺,深深刺進弘毅的胸口。
在他的心中,一直覺得直弘是個不關心家庭的父親,但是他從來不曾懷疑母親對家人的付出與愛情。母親不但一手打點全家人的三餐,身邊大小事也都是她在照料,雖然偶爾會出言責罵他,但他都認為母親是為了他好才這麼做的。
但現在看來,峰子一邊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內心不滿的火燄卻未曾止息,而且不是最近才冒出的牢騷,而是早在她懷了孕、肚裏有了弘毅這個小生命的同時,問題便萌芽了。
從那之後,弘毅變得小心翼翼,任何事都盡量不去麻煩到母親,因為他不想背負「害母親的夢想付諸流水」的沉重罪名。
當然,到了今日,弘毅的想法也多少有了改變,他知道峰子並不是不疼愛他這個獨生子,那通電話的內容,只是坦白吐露了每個人都會有的突發性倦怠,但弘毅很確定的是,在峰子的內心,始終存在著讓人生重新來過的想望。或許正因如此,離婚後的峰子才沒回老家,而是選擇留在市中心獨居過日子。
可是,為甚麼會住到這樣的地方來呢?──弘毅抬頭望向這棟公寓大樓,仍然百思不解。雖然他並不熟悉峰子的過往,但就他印象所及,峰子和日本橋這一帶應該是毫無淵源才對。
弘毅久久只是佇立原地,眼前這棟公寓大樓卻突然走出三名男性。看到當中一人,他嚇了一大跳,因為那正是直弘。
直弘也看到他了,當場停下腳步。
「是你呀。跑來這裏幹甚麼?」直弘尖著嗓子問道。
「老爸你才是啊,為甚麼在這裏?」
「我是來協助警方調查的,剛剛去看過峰子的住處了。」
「這位是令公子嗎?」一旁一名西裝男子問道,似乎是刑警,「請問是誰告訴你這個地點的呢?」
「我在這一帶到處問人問出來的。昨天刑警先生也來找我問過話了,可是他們不肯告訴我案發地點在哪裏。」
「原來如此。」刑警點了點頭,接著望向直弘問道:「應該不用請令公子去確認三井女士的住處吧?」
「我想不用,這傢伙和峰子已經將近兩年連話都沒講過了。」
「那就先這樣了。清瀨先生,您方便跟我們走一趟嗎?還有事情需要您協助。」
「好的。」
刑警們一副就是想說「我們和無法提供線索的傢伙沒甚麼好談的」的態度,看也不看弘毅一眼,轉身便走。直弘也跟上他們,但走到一半又突然停步,轉過頭說:
「你在這種地方晃蕩只會妨礙人家辦案,快點回劇場去排你的戲!」
弘毅瞪向父親,「用不著你多管閒事。」
直弘沒再說甚麼,跟上刑警離去了。弘毅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不好意思,方便打擾一下嗎?」後方有人喊了他。弘毅回頭一看,只見一名身穿黑色T恤、外搭藍色襯衫的男子正從那棟公寓大樓走了出來,男子有著淺褐色的臉龐,五官輪廓很深。
「我剛才在那邊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您是三井女士的兒子吧?」
「我是。但請問您是……?」
「這是我的名片。」男子說著從褲子後口袋拿出警察手冊,上頭印著的姓氏是加賀,他是日本橋署刑事課的刑警。「您過來是想看看事發現場的狀況嗎?畢竟還是會在意吧?」
「是啊,而且反正我就住這附近。」
「附近?不好意思,請問您住在哪裏呢?」
「我住淺草橋那邊。」
「這樣啊,那真的離這裏很近呢。您是走路過來的?」
「不是,我同居的女友也在這一帶打工,我們共乘腳踏車出門的。」
「原來如此。」加賀思索了一會兒,凝視著弘毅問道:「您想看一下現場嗎?」
弘毅眨著眼,「可以嗎?」
「嗯,我今天被派來負責保留現場。」加賀說著,從口袋拿出房門鑰匙。
峰子租的套房位在四樓,約六坪大的空間,擺了單人床、電腦桌、書架、沙發和餐桌等家具,雖然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卻掩飾不了拘束感。弘毅不禁佩服,住慣了大房子的峰子居然能夠忍受住在這麼狹小的屋子裏。
「我母親是怎麼被殺死的呢?」弘毅仍站在玄關的脫鞋處,開口問加賀。
「發現遺體的是三井峰子女士的一名女性友人。由於她們約好那一天要一起吃飯,友人上門摁鈴,卻遲遲沒人應門,於是她試著開門,一進屋便發現三井女士面朝下倒在地上。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腦中風,細看才發現頸部有勒痕,旋即通知了警察。」加賀並沒有翻開筆記來看,便明快地把偵查內容告訴了他。弘毅有些意外,他發現加賀和昨天找上他的刑警們很不一樣,加賀似乎不打算對他隱瞞案情細節。
「那位女性友人,不知道是甚麼樣的人呢……」弘毅低喃道。
「據說是三井女士大學時代便結識的友人,一直從事著翻譯方面的工作,而三井女士離婚後就是在接這位友人轉介的案子。」
「這樣啊……」
原來峰子正開始朝著長久以來的夢想前進;離婚後,她並不是寂寞地過著看不見未來的日子。弘毅想到這,心裏好過了一點。
她就是在這間套房裏,踏出她成為翻譯家的第一步啊。──弘毅再度環視室內,視線卻不禁落在某一處。屋子角落擺了個雜誌架,上頭出現了一個顯然與峰子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
那是一本育嬰雜誌,弘毅也曾在電視廣告上見過。
「請問怎麼了嗎?」加賀問道。
「呃,我只是看到那本雜誌有點訝異,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弘毅指著雜誌架。
加賀以戴著手套的手,拿起那本雜誌。
「確實有點怪。」
「我母親總不可能是懷孕了吧。」
「目前並沒有接到相關消息。」加賀一板一眼地回道,然後將雜誌放回架上。「對了,三井峰子女士是在大概兩個月前搬來這裏的,之前聽說一直是住在朋友的出租公寓裏,在蒲田那邊。」
「是喔。」
「嗯。根據發現遺體的那位友人的證詞,她說三井女士是很突然地說要搬來小傳馬町住,她問了原因,三井女士只說是『inspiration』(註:即「靈機一動」之意,原文做「イソスピレ─ツョソ」,夢想當翻譯家的峰子刻意用外來語。)。」
「inspiration 是吧……」
「您有沒有想到甚麼可能性呢?關於三井女士為甚麼會選擇居住在這個町上。」
「不清楚耶。」弘毅偏起了頭,「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她就住在離我住處這麼近的地方。」
「您說您住在淺草橋那邊吧?您覺得和這一點有沒有關係呢?」
「昨天另一位刑警先生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但我想應該是無關吧。」弘毅當下便否定了,「我母親不可能得知我住在淺草橋,我想真的只是巧合。」
「這樣啊。」
「我母親之所以遇害,和她搬來這裏有關嗎?」
「現階段還沒有定論,只不過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所有關係人等全都不知道三井女士為甚麼會選擇搬來這個町上居住。」
「我母親的老家那邊,你們也去詢問過了吧?」
「嗯,是其他的刑警去問的,但是同樣沒得到有力的證詞。」
可是關於加賀提出的這項疑點,弘毅也答不上來。
「那,差不多了嗎?」加賀問道。意思似乎是想問弘毅確認過現場後,心情是否比較平復了。
「嗯。走吧。」弘毅率先走出房門,加賀隨後出來,鎖上了門。
「呃,刑警先生……」
加賀那五官深邃的面孔轉向弘毅,「甚麼事?」
「我母親不是會招人怨恨的那種人。可能所有被害人家屬都會這麼說吧,但是我母親她真的不可能和誰結下梁子的。」
加賀一聽,臉上浮現了微笑,但雙眼所露出的銳利眼光,卻令弘毅不由得心頭一顫。
「不過,這兩年之間您母親的一切經歷,您根本一無所知,不是嗎?」
「話是沒錯……」
見弘毅支吾著接不了話,加賀眼中的嚴厲倏地消失。
「我會把您剛才所述列入偵查的參考。只不過,這個世上多的是毫無道理的殺人事件,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不管怎麼說,我們一定會將兇手繩之以法的,我向您保證。」
弘毅不知道加賀有何根據,為甚麼能夠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但這個承諾卻給了他強大的安慰與信心。「萬事拜託了。」他低頭向加賀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