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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峰子一手拿著紅茶杯,盈盈笑著,一身T恤搭牛仔褲的休閒裝扮,燙了柔美大波浪的頭髮,隨興地束在腦後。
啊啊妳沒事真是太好了。多美子說道。我還以為妳死了……
但是峰子沒有回答,只是笑著。
傳來電鈴聲,是對講機響了。多美子回頭看向玄關,那扇門大大地敞開著,似乎有誰正要走出去。
是峰子。剛才還在多美子面前的峰子,就這麼走出了房間。得追上她才行!多美子焦急不已,身子卻無法動彈,雙腿僵硬,連要站起來都沒辦法。
電鈴聲再度響起。我得去救峰子!多美子心想,不能讓峰子就這麼走掉,得快點留住她!
有個甚麼壓在多美子的腳上,是那東西的重量害得她無法動彈。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腳邊,有個人倒在那兒。是臉朝下臥倒的峰子。那張臉,開始緩緩地轉向她,就快看到面容了──
多美子身子劇烈地一震,她猛然回過神來,身前是電腦螢幕,映出她寫到一半的文章,但後段內容混亂,語意不明。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流了一身冷汗,心跳速度也異常地快。
電鈴聲又響了。看來唯有這一點不是夢境,而是現實。多美子站起身,有些搖搖晃晃地走到牆邊的對講機前,拿起話筒。
「您好。」她的話聲剛落,旋即傳來男子的回應:「您好,我是日本橋署的探員。不好意思,方便打擾您一下嗎?」
她花了兩、三秒才意會過來,上門的是警察。這麼說來,好像聽誰說過這起命案是屬於日本橋警察署的轄區。
「吉岡小姐?吉岡多美子小姐!」可能是因為她一直沒應聲,對方又連叫了幾次。
「呃,我是。好的,請上來。」她按下按鈕打開樓下大門的自動鎖,然後將對講機話筒掛回去。
她回到電腦桌旁,坐上椅子。桌上有個馬克杯,裏面還有大約三分之一杯的奶茶,她記得那是自己打盹之前在喝的。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當然已經冷透了。
她吁了口氣,回想方才的夢境。峰子的笑臉還隱約留在腦海,看上去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應該只是自己多心吧。她還滿愛聽靈魂鬼怪相關的故事,心底卻不相信這類東西的存在。
她將一手手肘抵著電腦桌,手掌則是按壓著額頭,悶悶的頭痛已經纏著她好幾天了,想來是睡眠不足的關係。那起事件發生後,她幾乎不曾躺到床上好好地睡個覺,頂多是坐在沙發或椅子上打瞌睡。一旦鑽進被窩試圖叫自己放鬆睡上一覺,不舒服的回憶卻一個接著一個甦醒,讓她連小憩一下都辦不到。
門鈴響起,顯然日本橋署的警察已經到玄關門外了。多美子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向玄關,透過門上的貓眼孔看向外頭。
門外站著一名男子,身穿T恤外搭短袖襯衫,右手提著一個紙袋,怎麼看都不像是警察,但多美子並沒有起疑,因為她見過他,這個人的確是刑警,只不過,她想不起他的名字。好像拿過這個人的名片,卻想不起來放到哪兒去了。
她開了鎖,打開門。面帶笑容的刑警行了一禮。
「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之中上門來打擾。」
多美子抬眼瞅著刑警。
「請問到底還有甚麼事?那之後已經有好幾名刑警找我問了一堆事情了。」
她說的「那之後」,指的是上次接受這位刑警詢問之後。那天報了警以後,第一個出現在她眼前的,就是此刻跟前這位刑警。
刑警露出一臉深感抱歉的神情,欠身說道:
「我非常明白您的心情,再三打擾一定讓您很不好受,但是我們在偵查過程中一旦發現了新的線索,就不得不再次向所有關係人確認過,這都是為了能夠早日破案,所以,能否請您幫忙配合一下呢?」
多美子歎了口氣。
「我沒有說我不配合呀。好吧,您要問甚麼事?」多美子說著,突然想起了這位刑警姓加賀。由於他的說話態度很客氣,上次多美子和他談話時,感到很安心,因而留下了印象。
「有一些事想請教,可能不方便站在門口談……。啊,對了。聽說這家的點心很好吃,不嫌棄的話請嚐嚐看吧。」加賀遞出提著的紙袋,看樣子是一盒洋菓子。
「是要……送我的嗎?」
「是的,這是百香果混合杏仁豆腐的果凍──吧,大概是這種口味的點心。啊,還是您不喜歡吃甜的東西?」
「那倒是還好……」
「那麼請收下吧。聽說收進冰箱裏冷藏,放上個幾天都沒問題。」
「是喔……。那我就不客氣了。」多美子接下紙袋,裏面似乎放了乾冰保冷,點心盒傳來冰涼的觸感。
她心想,這種涼涼的小點心應該吞得下去吧。事件發生後,她幾乎沒甚麼進食,因為完全沒有食慾。
「您曉得對街有一家咖啡店吧?」加賀說:「我在那裏等著,您方便過來談一下嗎?不會花您太多時間的。」
多美子搖了搖頭,將玄關門敞開來。
「只是談一下的話,在我家裏講就可以了。」
「呃,可是……」
「我懶得換外出服了,而且出去還得化妝甚麼的。」她穿著一身毛巾布質地的家居服,因為她是在家工作,平常幾乎都是這身打扮。「雖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過已經不是會在意那種事情的年紀了。請進吧,屋裏很亂就是了。」
加賀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說了聲:「那就打擾了。」走進了門內。
這是一間1LDK(註:即一室一廳一廚的屋內格局。)的住家,深處擺了一張電腦桌,桌前並排著沙發和茶几,屋內沒有西式餐桌組,一扇拉門的後方是約三坪半的寢室,但畢竟是女性的臥房,不好大剌剌地讓外人看,門是掩上的。
多美子請加賀在沙發坐下,接著走進廚房,從冰箱拿出冰麥茶倒進兩隻玻璃杯裏,端來茶几旁。加賀拘謹地道著謝拿了一杯。
「心情比較平靜了嗎?」喝了一口麥茶之後,加賀開口問道。他的視線在多美子與她的電腦之間來回。
「還是沒有真實感。我有時會想,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吧?可是,我知道這是現實,對吧?一旦告訴自己這一點,又覺得好沮喪,想到自己非得想辦法接受這個現實不可……。滿腦子就是反反覆覆想著這種事。」多美子露出輕蔑的一笑,她是在嘲笑自己的軟弱。
「三井女士的葬禮在昨天舉行了,您出席了嗎?」
面對加賀這個提問,多美子微微點了個頭。
「我去上香了。本來沒有要去的,因為我實在無顏面對峰子的家屬,而且最愧疚的是,我不知道要怎麼向峰子謝罪才能彌補我的過錯。結果直到最後,我還是沒辦法看向她的遺照。」
加賀蹙起眉頭。
「您沒有必要如此自責。我之前也說過了,錯不在您。該懺悔的是兇手,是殺死三井峰子女士的那個人。」
「可是……」多美子只說到這便低下頭,因為她察覺心頭有某種情緒正悄悄湧上。
「您可能會覺得我很煩,但請容我再次做確認。」加賀說:「您與三井女士原本約好是在晚上七點拜訪她的住處,是吧?然後您在六點半左右打了電話給她,將碰面時間改到八點。──這部份沒有錯吧?」
多美子歎了長長的一口氣。她心想,所謂刑警,真的相當執拗。這段證詞,她不曉得陳述過多少遍了。
「沒有錯。因為我臨時在七點必須去見一個人,所以和峰子延了時間。」
加賀翻開自己的筆記本。
「那位您不得不去會面的人,是日裔英國人浩二.立花先生,你們在銀座的珠寶店『CORTESIA』碰面,分開時是七點半,對吧?之後您直接前往三井女士的住處,發現了她的遺體。以上有要修正的地方嗎?」
「沒有。事實完全如您所說。」
多美子也曉得,警察針對她先前的供述內容,背地裏逐一做了確認,因為浩二告訴她,警視廳的探員去找他問過話。
「警察沒問我們那天碰面聊了些甚麼,雖然我看他們一臉很想問的樣子就是了。」電話的彼端,浩二語帶調侃地說著,但一察覺多美子默不吭聲,他馬上以流暢的日語道了歉:「對不起,現在這種時候,我講話好像不應該這麼輕浮喔。」他本來就是日本人,只是後來由於父親的工作關係市舉家遷往倫敦,因此取得了英國國籍。
「您和三井女士約了那一天碰面,這件事還有誰知道呢?」加賀問道。
「立花先生也曉得,這件事我只有告訴過他,沒有告訴其他人。」
加賀點點頭,接著環顧屋內,最後視線落在電腦桌上。
「那個是您的手機吧?」
「是的。」
「方便借我看一下嗎?」
「嗯,要看是無所謂啊。」
多美子走近電腦桌拿來手機,說了聲:「請慢看。」遞給了加賀。加賀恭謹地接了下來,不知何時他已戴上了白手套。
那是一支紅色的機子,由於是兩年前的機種,以使用程度來看,可能剛好可以考慮換新機了。上頭掛著一個櫻花花瓣形狀的手機吊飾,是她在去年掛上的。
「謝謝您。」加賀將手機還給她。
「呃,請問這和案子有甚麼關係嗎……?」多美子問道。
「想請教一個題外話。您知不知道三井女士身邊的人當中,不分男性或女性,有沒有誰最近掉了手機呢?」
「掉手機?沒有耶,我沒聽說。」
「這樣啊。」加賀沉思了起來。
「請問這又怎麼了嗎?如果峰子身邊有誰掉了手機,代表出了甚麼問題呢?」多美子試著問道。
加賀沒有立刻回答,依然兀自思索著。多美子心想,可能因為是偵查上的機密,不便對外公開吧。但沒想到下一秒,加賀開口了:
「有人打了公共電話給她。」
「甚麼?」多美子難掩訝異。
「有人使用公共電話,打電話到三井女士的手機。由於通話時間是在晚上六點四十五分左右,我們研判是案發前沒多久的事。剛開始,我們完全沒有線索足以推測是甚麼樣的人打了這通電話給三井女士,是直到這幾天,我們才確定了,這個人應該是和三井女士走得比較近的人,因為恰巧有人目擊雙方通話的當時,而三井女士在電話中並沒有使用敬語。從她的回話聽得出來,對方似乎是把手機弄丟了或忘了帶出門。」加賀一口氣說到這,凝視著多美子問道:「不曉得對方到底是誰喔?您有沒有甚麼線索呢?」
面對突如其來的詢問,多美子有些無措。
「我不知道是誰。如果查出那個人,代表甚麼意思呢?」
加賀緩緩將上身湊向前。
「我個人認為,打那通電話的人,很可能就是兇手。」
「怎麼說?」
「從現場狀況來看,幾乎可以確定兇手是三井峰子女士自己開門請他進屋裏的,但是我不覺得兇手會直接衝去她家摁門鈴,應該是事先與三井女士取得了聯繫。可是,三井女士與您約好七點在家碰面,照理說她會以今晚不方便來婉拒對方的登門拜訪吧?但是她並沒有拒絕,而是讓兇手進了屋內,所以恐怕,兇手找上三井女士,是在三井女士接到您延後碰面的電話之後。」
加賀娓娓說到這才看向多美子,又慌忙搖了搖手說:
「請您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責怪您的意思。」
「嗯,不會的。我自己也很清楚,更改碰頭時間一事,與這起案件的發生有很大的關聯。」即使嘴上這麼說,多美子也察覺自己的臉頰變得僵硬,「請別顧慮我,繼續講下去吧。」
於是加賀乾咳了一聲,繼續說:
「換句話說,那天兇手聯絡上三井女士,是在您之後。而來電紀錄上顯示在您的電話之後打來的,就只有那通從公共電話撥打的來電了。」
「原來是這樣。」多美子也聽懂了,「謝謝您的說明,這樣我就明白了,可是我真的想不出來那個人可能是誰。」
「請您再仔細想想看。那個人極有可能與三井峰子女士過從甚密,所以您應該曾聽到三井女士提起那個人幾次。」
多美子回望以如此強硬口氣斷言的加賀。
「為甚麼您能夠這麼肯定呢?就算對方不是太親近的人,我有時候也會視狀況而不使用敬語呀?」
「我的根據不單是來自三井女士在電話上對對方說話時的遣詞用字。」加賀說:「剛才我也說了,對方是在晚上六點四十五分左右以公共電話撥打三井女士的手機,假設這個人在電話上說,希望現在過去三井女士家拜訪,而三井女士在八點與您有約,按照常理來說,會以沒時間為由婉拒對方吧,但是三井女士卻答應了,您覺得是為甚麼呢?」
「唔……」多美子偏起了頭。
「有一個可能,就是那個人在撥打電話的當時,人已經在三井女士的公寓大樓附近了。您聽我說到這,應該知道我想說甚麼了吧?」
又是毫無預警地被詢問,多美子有些狼狽,但她旋即明白加賀所指為何。
「您的意思是……撥電話的那個人知道峰子住在哪裏?」
「就是這麼回事。」加賀露出滿足的神情點了點頭,「三井女士離婚後搬到哪裏住,連她的前夫和兒子都不曉得,而您身為她的好友,也不清楚為甚麼她會選擇搬去小傳馬町,對吧?」
「嗯嗯,她只跟我說是『inspiration』。」
「也就是說,小傳馬町對於三井女士而言,是一塊人生地不熟的土地。兇手顯然不是偶然間找上門的,而是原本就曉得三井女士住在哪裏。這麼想才是合邏輯的吧?所以,既是知道三井女士住在那棟公寓大樓裏,又是能夠對她提出突然拜訪要求的人,我想應該算是關係相當親近的了,您說是吧?」
刑警的推論合情合理,多美子心想,看來警方在這段時間做了相當多的調查,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斬獲吧。
「是,您說的我都聽懂了,我也明白刑警先生您為甚麼必須再度找上我。只不過,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能夠請您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當然可以,您慢慢回想沒關係。我上次給您的名片還在嗎?」
見多美子答不上來,加賀旋即拿出一張名片,放到茶几上。
「您若想起任何線索,還請您和我聯絡。」說著便站起身。
多美子送加賀到玄關。加賀抓住門把時,又回頭看向多美子。
「我剛才也說過了,您完全沒必要責備自己。事實上正是多虧了您,整起事件才能儘早被發現,而且您還協助了我們掌握關於兇手犯案的大概經過呀。」
多美子也聽得出來,加賀這話不只是安慰話,但即使如此,她還是無法釋懷,只是別開視線,輕輕地點了個頭。
「打擾了。」刑警說完這句便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