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峰子對多美子而言,是少數從大學時代一直保持聯絡至今的友人之一。從前多美子的女性朋友比現在多很多,但每當其中有人走上結婚或生子的人生轉折點,友情自然而然會變淡。不過搞不好那些有先生或小孩的女性友人們彼此都還有交流,只是沒聯絡始終單身的多美子吧。
峰子也是早早便結婚的友人之一,而且是奉子成婚,她在忙於帶小孩的那段時日,與多美子之間也完全沒了聯絡。但正因為她很早生子,也得以早日脫離在尿布奶瓶中打滾的生活,自從她的獨生子上了小學高年級之後,她打電話找多美子的次數變多了,而通話內容大多是抱怨,她說她從生活中感受不到任何快樂,多美子指摘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竟然認真地動了氣:「妳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她還曾經對著話筒彼端的多美子哭著說自己活著毫無意義,看樣子她先生是個完全不顧家庭的人,夫妻之間早已沒了愛情。
峰子似乎非常羨慕多美子一直在工作,尤其多美子做的是她最憧憬的翻譯一職;多美子也不難體會峰子的感受,因為多美子還記得,峰子打從學生時代就常說,她將來想從事翻譯外國民間故事或童話的工作。
「妳想做就做呀。」多美子曾這麼對峰子說。因為峰子雖然是家庭主婦,只要騰得出時間,並不是不能接翻譯案子做的。
但峰子的回答卻是:「就是沒辦法像妳講的那麼輕鬆,我才會傷腦筋啊。」她說,她先生很反對妻子工作,即使只是在家接案子也不會答應的。
一牽扯到夫妻間的問題,多美子也無話可說,能做的頂多是傾聽峰子的牢騷。
可是到後來,事情有了轉變,峰子開始考慮離婚的可能性。似乎是因為她的獨生子離家出走,促使她有了這個念頭。只不過有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峰子要是離了婚,往後要靠甚麼吃飯呢?
「不然妳來我這邊幫忙吧。」多美子沒想太多便說出這個提議。她手邊始終有多個案子同時在進行,加上那時熟悉她脾氣的助理突然辭職,她也正在煩惱該找個人補缺才行。
雖然峰子沒甚麼自信,多美子丟了幾件案子讓她試試,發現回來的稿子都有一定的水準,沒甚麼大問題。一問之下,才知道峰子婚後其實一直持續在自修語文。
似乎是由於確保了生活收入來源,讓峰子下定決心,很快便對丈夫提出了離婚要求。令她訝異的是,丈夫清瀨直弘非常乾脆地點頭了,只不過關於財產分配,以直弘的資產來看,峰子分到的金額算是相當少的。多美子打抱不平說,為甚麼不多跟他拿一些錢呢?峰子卻是笑著回道:「沒關係啦,比起金錢,能獲得自由,我就很滿足了。」
差不多就在峰子展開獨居生活的同時,多美子開始將部份翻譯工作轉介給峰子,她知道峰子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獨立掙錢,所以她想,這段過渡期就由她來照顧吧,因為對她來說,能夠與昔日友人成為同業,她也非常開心。
峰子離婚後,便住進蒲田某位朋友的出租公寓裏,然後在大約兩個月前,搬去了日本橋的小傳馬町。多美子至今仍不知道峰子的搬家原因何在,峰子只說是「inspiration」,但多美子心想,一定是有某個特別的事由峰子才會搬家,而且那絕對不是壞事,因為每次提到這趟搬家,峰子總是洋溢著一臉幸福。在那個町上,一定有甚麼讓峰子滿心期待的事物在。多美子覺得,峰子總有一天會想告訴她的吧,也就沒追問下去。
順遂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卻突然出現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動搖了她們倆的友情。肇因不在峰子身上,而是多美子。
多美子是在大約一年前認識了浩二.立花。當時她與出版業的朋友一同前往千鳥之淵(註:「千鳥ケ淵」,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為舊江戶城護城河的一部份,與千鳥展翅形狀相似而得此名,為知名散步、賞櫻景點。)賞夜櫻,某位編輯帶了浩二同行。浩二小多美子三歲,單身,職業是影像創作者,與某企業簽了契約,在兩年前來到日本。
認識沒多久,兩人便開始交往,透過一次次的約會,雙方都確認了彼此的心意,但至於接下來是否要結婚或同居,他們從沒討論過,因為兩人最中意的生活方式,就是能夠在各自的領域埋頭工作,需要放鬆時才與對方見個面相依偎。
可是最近,浩二卻說了一個提案,完全出乎多美子的意料。他說,他想將工作據點搬回倫敦,問多美子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求婚,多美子感到迷惘、困頓、不知所措,在種種情緒交錯掠過心頭之後,沉澱下來的畢竟還是歡愉與幸福感。
多美子既沒有需要她照顧的家人,手邊的翻譯工作也沒簽任何長期契約,當下收拾一切與浩二奔向人生下一個階段,並不是不可能,卻唯有一個放不下心的掛念,那就是峰子。
峰子是因為相信多美子一句承諾──「在妳成為獨當一面的翻譯家之前,就由我來照顧妳吧」,才有勇氣踏出新人生的第一步。多美子要是在這個節骨眼拋下峰子遠走高飛,她自己在良心上怎麼都說不過去。
可是,又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拒絕浩二的求婚,因為浩二已經是她的人生當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經過一番長考,多美子決定對峰子坦白一切,因為她覺得峰子身為好友,應該能夠體諒她的狀況。
但是她顯然太天真了,峰子聽著多美子的告白,臉上的表情愈來愈僵硬。
「我當初是因為多美子妳答應助我一臂之力,才下定決心離婚的耶……」峰子的語氣滿是怨懟。
多美子並不怪峰子,因為如果兩人立場對調,她應該也會一肚子不滿。不,與其說是不滿,或許該說是不安吧。
那天兩人話不投機,也討論不出個結果,決定事情就先擱著。而那是三個星期前的事了,之後兩人再度約碰面,就是出事的那一天──六月十日。
本來約好晚上七點拜訪峰子家,多美子之所以臨時延時間,是因為浩二突然打電話來說想碰面,約了在銀座等她。
多美子赴約後,浩二帶她前往一家珠寶店,兩人被帶進深處的貴賓室,而擺到她面前的,是一隻燦爛奪目的鑽戒。
妳如果中意這個款式,再來就只需要確認尺寸了。──浩二這麼對她說。多美子顧不得自己早已不是小女生的年紀,當場濕了眼眶,要不是還有旁人在,她恐怕早就緊緊抱住浩二了吧。
走出店門後,多美子請浩二幫她保管戒指,跳上計程車便往小傳馬町奔去。這是她第二次前往峰子的住處,在車上她思索了一下,決定先不告訴峰子關於戒指的事。
抵達公寓大樓前方時,還有四、五分鐘就八點了。多美子搭電梯來到四樓峰子的家門口,摁下門鈴,卻沒人應聲。她又摁了一次,還是一樣沒反應。她心下奇怪,握住門把試著一轉,發現門並沒上鎖。
她才剛踏進門,便看到倒在地上的峰子,當時第一個浮上腦海的是「腦中風」三個字,因為多美子的祖父曾經在浴室裏突然中風倒下。
然而,多美子上前想確認狀況時,峰子頸部一道清晰顯眼的線痕映入她的眼簾,而下一秒,她便看見了峰子沒闔上的雙眼。
她顫抖的手按下手機按鍵,通知了警察,但是她完全不記得自己在電話上說了些甚麼,她只知道自己掛了電話,走出玄關門,在走廊等著警察前來。可能是警方交代她這麼做的吧。
警察很快趕來了。多美子被請上警車,本來以為是要帶她去哪裏,但車子只是停在原地,沒多久,一名刑警坐進車內,對著她問了一些事。剛開始,多美子根本是處於無法回話的狀態,多虧那位刑警很有耐心地等她整理好心緒,她才能夠稍微平靜了下來。當時的那位刑警,就是加賀。
然而諷刺的是,隨著腦子逐漸冷靜,她也察覺自己犯了多麼大的錯──要是她沒有臨時延後碰面時間,峰子就不會被殺死了。
短短幾十分鐘前的事在她腦海甦醒。浩二帶她前往珠寶店,將戒指送給她,那時的她多麼開心啊,整個人沉浸在幸福裏,腦中除了自己與浩二的未來,容不下他人的事。可是就在同時,峰子正遭到兇手勒住脖子,在宛如煉獄般的痛苦中掙扎著。
悲傷、後悔、自責的念頭在多美子的胸中急遽膨脹,終於化成巨大的團塊,再也無法平息。她的嘴張得大大的,在加賀刑警啞然無語的注視下,她將那團糾結整個傾吐了出來:
「都是我害的。都怪我延後碰面時間……。我、我……只顧自己,要是我沒有這麼自私……。是我、我……是我……害死了峰、峰子……。都是我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