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浩二打了電話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
「對不起,我還沒心情出門……」
「那我去找妳吧。想吃點甚麼呢?我買過去。」
手機仍貼著耳朵,多美子搖了搖頭。
「今天先不要吧,我沒化妝,家裏也都沒整理。」
「那無所謂啦,我比較擔心妳有沒有好好地吃東西啊。」
「嗯,我有吃,別擔心。我只是想獨處一下。」
不知是否因為多美子的口氣有些嚴厲,浩二沉默了下來。多美子於是道了歉。
「對不起。我也很想見你。想見到你,想對你撒嬌。和你在一起,或許就能夠忘掉那些煩心的事吧。」
「既然這樣──」
「可是,我沒辦法那麼做。峰子受的折磨肯定遠遠大過我,怎麼能夠只有我逃去你的身邊享福呢?上天應該不會允許的吧。要是我因為和你在一起,感受到任何一丁點幸福而暫時忘卻了峰子的事,我都覺得那太卑鄙了。」
浩二再度陷入沉默,他應該是試著去體諒多美子的心情吧。
她說的都是真心話,卻不是她內心糾葛的全部。她一直覺得,要是那天她沒有和浩二碰面,峰子就不會被殺了。要是這個心結一天沒解開,抱著這樣的心情與浩二見面,她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像從前一樣面對浩二,感覺似乎連兩人之間愉快的點點滴滴,都將化成苦澀不已的回憶。
但是這份心思當然不可能對浩二坦白,要是讓浩二曉得了,他一定會自責不已,因為那一天讓多美子延後峰子之約的始作俑者正是他。
「有甚麼我能幫上忙的嗎?」
「謝謝你。你有這份心意就很足夠了。」
多美子聽見浩二歎了重重的一口氣。
「我好恨兇手。打從心底憎恨那個人。殺了妳的好朋友當然罪不可赦,我更不能饒恕的是那個人傷害妳這麼深,我真的恨不得殺了那個兇手。」
多美子沒拿手機的那一手按上太陽穴。
「求求你,這種時候不要說殺人甚麼的,好嗎?」
「呃,對不起……」
「我的內心煎熬根本不算甚麼,我比較在意的是,究竟為甚麼會發生這種事。因為峰子人那麼好,怎麼會……。警方問了我很多事情,我卻沒辦法提供更詳細的線索,我真的覺得自己這個摯友當得太失敗了。」
「妳沒必要為了這種事自責,答不上來才是正常的啊。」
「可是我明明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也有個摯友,但是我也不可能瞭解他的全部,朋友之間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聽到浩二這段話,換多美子沉默了。她明白浩二的意思,但是必須如此冷漠地解釋友誼,總覺得有些失落。
「對了,今天又有刑警來找我了。」浩二說:「和上次來的不同人,他說他姓加賀。」
「嗯,這位刑警我認得,他也來找了我幾次。」
「真是個怪警察,還帶了煎蛋捲當伴手禮呢。」
「煎蛋捲?」
「他說是人形町的名產,一邊把東西遞給我,一邊問我平常是不是都用刀叉吃飯,聽了很傻眼吧?不過我還是老實回他說,我使用筷子的技術可能比一般人還要厲害呢。」
「然後呢?關於案件,他問了你甚麼?」
「他先問我是否見過峰子,我告訴他,我們曾經三人一起吃飯,大概吃過兩次吧。接著刑警就問我記不記得吃飯時聊了甚麼,我回他說,詳細內容不記得了,不過差不多就是聊說我和妳是怎麼認識的,之類的話題吧。結果刑警居然要我把我們的認識經過也告訴他耶。」
「我們的認識經過?為甚麼要問那個?」
「我也搞不懂,就問問他,卻被他巧妙地岔開話頭,真是個怪刑警。喔,還有啊,他問我有沒有手機,我回答說當然有,他就說想借看一下。」
多美子聽到這,心頭一驚,想起今天白天加賀說過的事。
「你借他看了嗎?」
「借了啊,他又問我這部手機是甚麼時候開始使用的,很莫名其妙吧?」
「嗯,真的很怪。」多美子這麼回應浩二,但其實她曉得加賀的目的何在。由於加賀合理懷疑打公共電話給峰子的人就是兇手,所以他想確定浩二的手機是否仍在身邊,換句話說,加賀在懷疑浩二。
太離譜了吧!──多美子心想,發現峰子遺體之前沒多久,她正和浩二在一起,也就是說,浩二擁有無法推翻的不在場證明,這一點是真是假,警察只需稍加調查就能夠確認了。
還是說……
加賀懷疑的是浩二和多美子兩人?難道他覺得浩二有可能搶先多美子一步前往峰子的住處殺人,再與多美子碰面好製造不在場證明?
她的確告訴過加賀,自己由於要去倫敦一事,這陣子與峰子之間有點不愉快,但一般並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小齟齬便萌生殺意吧?或者加賀是在懷疑她有其他的殺人動機?
對於加賀這名刑警,她的第一印象並不壞,感覺是個細心且周到的人,似乎頗能信賴,所以她才能夠在初次見面時便對他毫無隱瞞地坦誠一切。但這並不代表加賀也對她敞開了心胸,即使他擺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態度,體貼聆聽多美子的證詞,搞不好內心一直是謹慎地觀察著多美子的淚水是真情流露還是硬擠出來的。
「喂?多美子,妳在聽嗎?」浩二呼喚著。
「喔,嗯,我在聽。他還問了甚麼嗎?」
「就這些了。真是的,那個人突然冒出來,又突然離去,感覺很不舒服耶。」
「別在意他吧,我想警方應該只是做一些確認而已。」
「我也是這麼想嘍。」浩二以輕快的語氣回道。
「抱歉,浩二,我有點累了,今天先這樣吧。」
「啊,好,對不起講太久了。那妳好好休息哦。」
「嗯,謝謝你。晚安。」
「晚安。」聽完浩二這句話之後,多美子掛斷了電話,將手機放在一旁便躺到床上。
自己日後會變成甚麼樣子呢?多美子思忖著。是否終有一天,悲傷會被時間沖淡,她能夠一如從前,與浩二開心地共度人生?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假使有那一天好了,那麼自己該如何面對已逝的峰子?是該索性告訴自己,反正顧慮著死去的友人會怎麼怨自己,想再多也無可奈何?或者這種事都是在無意識之間,自然而然就會淡忘了呢?
多美子閉上眼。可能的話,她很想就這麼沉沉睡去,但卻沒有絲毫睡意,只有腦袋沉重不已。
「所以呢?妳已經決定了嗎?」毫無預警地傳來峰子的聲音,她那緊蹙著眉頭的面容也浮現在眼瞼內部。那是很少出現在她臉上的表情。
多美子才剛向峰子坦白說,她想和浩二一起去倫敦生活,峰子便問了這句話。
「嗯,我一直在考慮是不是就答應他了吧。」多美子謹慎挑著用詞回道。
「那工作怎麼辦?妳不翻譯了嗎?」
「工作啊……。我想把目前手邊的案子都解決掉就好,之後可能不做翻譯了。因為要是去了倫敦,應該也沒人會找我接翻譯案子了吧。」
峰子似乎很困惑,眼神游移著。多美子見她這樣,連忙補充道:
「當然我也考慮過妳這邊該怎麼辦了。如果妳有需要,我可以幫妳介紹翻譯事務所,出版社那邊我也有認識可以幫忙的人,所以妳大可放心啦。」
但是峰子別開了臉。
「我當初是因為多美子妳答應助我一臂之力,才下定決心離婚的耶……」
被峰子這麼一說,多美子沒有反駁的餘地,只能道歉道:「對不起。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遇上這種事……」
峰子將手貼上額頭。
「這下傷腦筋了啊。早知如此,當初應該跟那個人多要一些錢的說。」她像是喃喃自語地嘟囔著,看來是在講離婚時財產分配的事。
「妳沒問題的啦。以峰子妳現在的實力,案子絕對會源源不絕地找上門的。要養活自己一個人的生活費,很快就賺得到了。」
聽到多美子這麼說,峰子只是冷冷地望著她回道:
「不要講那種不負責任的話,事情怎麼可能那麼簡單。」
「我是說真的啊。」
「夠了,別再說了。我又沒有要責怪妳的意思。反正被心儀的人求婚,和朋友之間的承諾當然不算甚麼了。通常都是這樣吧。」
「不是的!我也是打從心底覺得對妳很抱歉啊!妳能明白嗎?」
「如果妳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峰子只說到這,搖了搖頭又說:「算了,是我不該依賴別人的,自己的人生還是要自己擔起來才行。」
「峰子……」
峰子將自己那份飲料錢放在桌上便站了起身,然後再也沒看向多美子,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店。
那就是多美子所見到生前的峰子最後的身影。
為甚麼那個時候沒有試著再多溝通一下呢?──多美子後悔不已,她應該追上峰子,應該兩人坐下來好好商量,直到得出彼此都能接受的結論才是。峰子是聰明人,只要誠心誠意地和她溝通,她一定能體諒的。
即使知道兩人需要進一步深談,這個問題還是被多美子擱在一旁放了將近兩星期,峰子可能也很訝異多美子怎麼這麼沒責任感吧?不僅如此,兩人好不容易約好碰面了,卻在約定時間快到時,臨時說要延後一小時,當時接起電話的峰子只回了一句:「好,那就八點見。」她心裏一定在生氣吧?
然後就在那一個小時裏,峰子被奪去了性命。
「峰子,對不起。」事件發生後,多美子在心中反覆著這句話,不知唸過多少次了,而此時,她將這句話說了出口。往後的日子裏,她應該一樣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喃這句話吧,只不過不管她再怎麼道歉,這句話都無法傳到峰子耳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