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菜穗開始在新宿一間美容學校上課。剛入學沒多久,正是朝夢想踏出第一步的時候,聰子卻倒了下去,菜穗的學習進度於是大幅落後,是一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感覺比較跟得上同學了。當美髮師是她從小學就懷抱的夢想,高中時代也從未考慮繼續升大學,而是在畢業後選擇進入了專門學校。
她也很清楚家裏的生意並不算好,開門營業只是讓家人每天都還能有口飯吃而已。聰子只會愈來愈衰老,父親文孝也不可能有體力永遠撐著這家店,菜穗曉得,總有一天她得憑一己之力扛下一切,所以必須儘早獨當一面才行。
美容學校的課上到下午四點,菜穗在四點二十分跳上都營地鐵新宿線到濱町站,下車後經過明治座前,越過清洲橋大道朝人形町走去。迎面走來的對向行人當中,許多男性都將西裝外套脫下披在肩頭,望著這些單穿白襯衫的身影,菜穗心想,對耶,今天確實是頗熱的一天。
一路走去直到都營地鐵淺草線人形町站前,這條小小商店街叫做「甘酒橫丁」,菜穗家開的煎餅屋「甘辛」就位在街旁。
這兒實在稱不上是跟得上時代潮流的街道,服飾店裏全是賣給中高年齡層婦女的衣物,大白天便叼著牙籤邊走邊剔牙的上班族占據了步道,整座町唯一的優點就是,這裏保留了昔日的江戶風情。菜穗在察覺這一點之前,還一直以為所有町上都會有賣三味線或編籠(註:原文做「行李」,日本傳統用具,以竹、柳、或藤編織而成的有蓋箱子,多拿來裝旅行行李或衣物收納用,早期也有軍隊拿來裝必要資材以方便運送。)的店舖呢。
甘酒橫丁上有一家手工民藝品店「鬼燈屋」,店頭總會擺出木陀螺或波浪鼓等商品。菜穗經過店門前時,「妳回來啦!」店內傳出招呼,菜穗一轉頭就看見穿著圍裙的菅原美咲迎面站著。美咲是鬼燈屋的打工店員,大菜穗一歲,兩人最近成了好朋友。
「美容學校的課,都還順利吧?」
「嗯,想辦法跟上嘍。」
「是喔,加油哦。」
「謝啦。」
菜穗輕輕舉了個手道別。
過了「鬼燈屋」的第三家商店就是「甘辛」了,只見店門前杵著三個男人,當中兩人身穿西裝,另一人則是在T恤外頭搭了件短袖格子襯衫,打扮相當休閒。
由於少有男客駐足在「甘辛」的店門前,菜穗暗忖,反正不是客人吧,一邊朝自家店門走去,然而當她的手放上玻璃店門的同時,那名短袖襯衫男子也正好打算入內,兩人差一點撞上,男子倏地縮回身子。
「抱歉,妳先請。」男子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著,比了個禮讓女士優先的手勢。
「不不,您請進。這兒是我家。」
聽到菜穗這麼說,男子大大地點了個頭,「這樣啊,那剛好。」說著便踏進店內。
顧店的是文孝,他看了看菜穗,又看了看男客,似乎有些疑惑。
「歡迎光臨。」文孝先打了招呼,但男子只是苦笑著搖了搖手。
「不好意思,我不是來買煎餅的。是這樣的,我是日本橋署的探員。」男子從褲子口袋拿出警察手冊,打開來亮在文孝面前,讓他看上頭的身分證明欄位。
就菜穗記憶所及,家裏有警察上門,這還是頭一遭。她探頭看向警察手冊好確認男子的姓名,他叫做加賀恭一郎。
年齡估計有三十歲了吧?但不確定是三十前半還是後半。
「請問昨天是不是有一位姓田倉的男士來過府上?新都人壽的田倉慎一。」沒料到加賀刑警提起的竟是這個名字。
「喔,有啊……呃,我是說,田倉先生昨天的確來訪過。」菜穗答道。
「當時妳也在店裏嗎?」
「是的,我和奶……祖母都在。」
加賀點了點頭。
「關於田倉先生的來訪,警視廳的人有些問題想請教你們,請問方便讓他們進來店裏嗎?」
聽到「警視廳」這個字眼,菜穗有些嚇到。
「呃,這個嘛……」她看向父親。
「要問話是無所謂啦,只不過……,請問,是出了甚麼事嗎?」文孝問道。
「只是一些細節需要確認,不會打擾太久的。」
「喔,這樣啊……,那就請進吧。呃,是不是也叫我老媽在場比較好?」
「您是說這位小姐的祖母是吧?」加賀看向菜穗,「方便的話,奶奶能在場當然是最好了。」
「好的,請稍待。」文孝說著走進後方屋內。
加賀叫了在外頭等著的兩名男士進店來,兩人都是一副大老粗模樣,菜穗完全猜不出他們的年齡,簡單講就是──大叔。頂著大叔髮形、一身大叔打扮,最慘的是有張大餅臉,還挺著鮪魚肚。兩人分別自我介紹了一下,菜穗卻記不住他們的姓名。
文孝帶著聰子來到前店,看上去較年長的西裝刑警便開始詢問了。
「昨天這位男士似乎曾經來過府上,能請妳們再確認一下嗎?」他邊說邊將一張照片亮在祖孫倆面前。
照片上是一臉要笑不笑的田倉。
「沒錯,田倉先生確實來過。」祖孫倆同聲回道。
「請問是大概幾點的時候呢?」刑警繼續發問。
「幾點啊……」聰子看向菜穗。
「我想大概是六點或六點半吧,就差不多那時候。」
「確定不是六點之前嗎?」刑警追問。
「啊,也有可能哦……」菜穗的手掩上嘴邊,「到底是幾點呢……?我只記得那時候天還很亮。」
「嗯,現在這個季節,天色到七點左右都還是亮的呢。」刑警說道:「換句話說,妳們不確定這個人究竟是甚麼時候上門的,對吧?」
「要說是幾點幾分進來的嘛,這……」聰子顯然沒甚麼把握。
「請問田倉先生來府上是為了甚麼事呢?」
「他是為了幫我辦住院給付的手續。因為申請保險金需要醫院診斷書,所以我昨天把資料交給他了。」
「他大概待了幾分鐘呢?」
「這個嘛……」聰子稍微想了一下,回道:「我想差不多十分鐘左右吧。」
菜穗內心也是同樣的回答,所以只是沉默地點著頭,一邊偷偷觀察加賀,只見他眺望著陳列架上的煎餅,似乎對於詢問內容沒甚麼興趣。
「他有沒有說他離開府上之後要去哪裏?」刑警繼續提問。
「他說要馬上回公司去,幫我把申請手續辦完。」
「我明白了。」刑警點點頭,「請問當時田倉先生的神色如何呢?」
「甚麼叫神色如何?」
「有沒有覺得他和平日不太一樣?」
「我看是都很正常啊。」聰子說著,看向菜穗尋求同意。
「西裝的顏色不一樣哦。」菜穗對刑警說:「之前他都是穿深藍色的,可是昨天穿的是灰色西裝。因為昨天那套比較適合他,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我不是想問他的打扮哪裏不一樣。他有沒有慌慌張張的,或是行色匆匆的模樣呢?」
「那倒是沒有。都很平常。」
聽到菜穗的回答,刑警似乎不太滿意,但很快便重振精神擺出笑臉說:
「所以總之就是,妳們不記得他上門的確切時刻,對吧?可能是六點之前,也可能是六點之後,那麼我可以估計大約是在五點半至六點半之間嗎?」
「嗯,這樣應該沒錯。」菜穗和聰子面面相覷回道。
「好的。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擾了。」
「呃,請問……田倉先生出了甚麼事嗎?」菜穗問道。
「不好意思,我們目前還在調查中……」刑警說著向加賀使了個眼色,加賀也向菜穗一家人低頭致謝。
三名刑警離開後,文孝幽幽地開口了:「該不會……跟小傳馬町的案件有關吧……」
「甚麼案件?」菜穗問道。
「妳沒看報紙嗎?」文孝苦著一張臉,「剃頭師傅不看報還得了啊。」
「呿,我又不是剃頭師傅。」菜穗邊嘀咕邊脫鞋進屋去,一拿起矮桌上的報紙,立刻攤開來看。
文孝所說的案件刊在社會版上。一名獨居的四十五歲女性,在公寓大樓內的自家住處遭人絞殺而死。報導寫到,由於屋內沒有被翻亂的跡象,極可能是熟人犯案,日本橋署與警視廳正朝著他殺方向偵查中。
「這起殺人案也太猛了吧。」
「田倉先生是絕對不可能跟那種案子扯上關係的。別看他那副模樣,人家可是道道地地的江戶人,最痛恨不公不義的事了。」聰子湊了過來看向報紙。
「不過啊,剛才刑警那個問法,應該是在問田倉先生的不在場證明哦,警方是不是把他列為嫌犯了?」
「哪有可能。不過就算他被懷疑了,也不會有問題的。田倉先生昨天的確來了我們家,我們可以作證,他的嫌疑就能洗清了。」
「可是啊,警察一直很在意他來我們家的時間點,那會不會是關鍵呢?」
「妳不記得確切的時間嗎?」在前店的文孝探頭問道。
「哎喲,就說只記得是在五點半到六點半之間嘛,要再精準也想不起來了。」
「那也沒辦法啦。」
「怎樣啦?爸你自己也不可能一直盯著時鐘過日子啊!」
見菜穗如此氣勢洶洶,文孝探出的頭也縮了回去。
「真是令人擔心呢,希望田倉先生的嫌疑能夠早日洗清啊。」聰子蹙起眉頭。
晚餐後,菜穗來到前店放下電動鐵捲門,降到一半高度時,突然發現門外站著一名男子,她反射性地按下停止鈕。
男子彎下腰,從鐵捲門下方探出頭,原來是加賀。菜穗與他四目相接,加賀頓時微微一笑,接著鑽過鐵捲門下方進到店內。
「真是抱歉,方便打擾一下嗎?」
「啊,好的。呃,我去叫父親來……」
「不不,我問妳就可以了,只是想確認一點事情。」
「請問是甚麼事呢?」
「是關於田倉先生的打扮。妳說他來府上拜訪時,是穿著西裝吧?」
「是的,是一套灰色西裝,之前他都穿深藍色──」
加賀苦笑著搖搖手。
「顏色無所謂,我只是想確認他是不是穿著西裝外套?」
「是的,他一直是穿著的。」
「這樣啊,那我猜的沒錯了。聽妳說那套西裝很適合他,我就在想他應該是穿著外套的。」
「呃,請問,穿著外套有甚麼問題嗎?」
「沒甚麼,目前還不確定。總之,謝謝妳喔。」加賀說完,從成排的煎餅當中抽出一袋,「好像很好吃呢,我買這個。」然後付了六百三十圓給菜穗。
「呃,謝謝惠顧。」
「那就這樣了,晚安。」加賀一如他進店時,又鑽過鐵捲門下方離去了。
菜穗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走過去鐵捲門的開關旁。按下按鈕前,又蹲下身子望了望外頭。
店門前只見幾名應該是下了班的上班族經過,或許他們正打算在回家前先繞去小酌一杯吧,但是街燈照亮的人行步道上,已經不見加賀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