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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響起時,清瀨弘毅正叼著菸斗,坐在安樂椅上,攤在膝上的是相當厚的一疊檔案資料。
「是馬許吧?進來吧。」弘毅暗自提醒自己此時語調要沉著。
門打開,頂著一頭花白假髮的山田郁夫走了進來。
「韋克先生,第五卷手記完成了。」山田以天生的低沉嗓音說道,接著將帶來的書本遞至弘毅面前。
「終於完工了嗎?我就是在等這個呀,馬許。魔王館殺人事件全紀錄。這下子我又忍不住回想起那滿溢知性的興奮與緊張感的每一個日子了。只不過遺憾的是,那之後,對那位有著藝術家脾氣的兇手──」(註:此段舞台劇腳本乃是取自東野圭吾短篇作品〈名偵探退場〉(名探偵退場),收錄於《那時的某人》(あの頃の誰か)短篇集中。主人公為垂垂老矣的名偵探安索尼.韋克(アンソニ─.ワイク),助手為休.馬許(ヒュ─.マ─ツュ),故事敘述緬懷著昔日榮光的老偵探與助手,期待並真的再度遇上宛如藝術作品般的難解事件。有一說此短篇為《名偵探的守則》的原型。)
「停停停!」出聲的是身兼劇團導演的篠塚。弘毅不由得垮下臉,因為篠塚若是很滿意大家的演出,是不會在演員講台詞講到一半時喊卡的。
「弘毅,你是怎麼了?這根本就是在背書嘛。我不是說過嗎?這段台詞混合了主角的自尊、對於往昔的懷想以及感歎,你要再多放點感情進去才行啊。」篠塚擺出嚴峻的臉色。
「對不起。請讓我重來一次。」
「不,先暫停吧。我要想一下。──所有人休息十分鐘!」篠塚對現場的工作人員說道。
籠罩著狹小排練場的緊張空氣倏地緩和了下來,弘毅也從戲劇的世界被拉回了現實。
雖然篠塚說休息十分鐘,但事實上過了休息時間,大家還是無法繼續排戲,因為導演與第一男主角正在辦公室裏談話。不,那不是談話,應該算是告知吧。篠塚命令弘毅退出這次的演出,原因是弘毅無法專注在演戲上。
弘毅低頭道歉,他知道導演的指摘並不是個人偏見。
「我會注意的,一定會竭盡全力專注演好這齣戲。」
「臉抬起來啦,又不是要你道歉,我也知道你為甚麼沒辦法專心啊。母親遇害,而兇手還沒抓到,碰到這種事,任誰都無法專心做事吧。」
弘毅抬起臉,直直望著篠塚。
「不,我可以的。我一定會專心演戲,不會讓您失望的。」
篠塚眉頭緊蹙,搖了搖手說: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要是逼自己專心就能專心的話,大家也不會這麼辛苦了。我知道你是拚了老命在揣摩這個角色,也一直覺得你有演戲天分,但是,現在的你不是能夠上台演戲的狀態。這是身為導演的我所做出的判斷。」
弘毅再度低下頭,但這回不是道歉,而是由於失望而垂下了頭。
「真的不能上場嗎?」
「這齣戲就先pass 吧。」篠塚語氣沉穩地回道:「總有一天會需要你來挑大梁的,只不過,我已經講了很多遍,你現在這個狀態是沒辦法演戲的。等你克服這次的難關,不必刻意提醒自己也能夠專注演戲的時候,再來演我的戲吧。當然,要麻煩你當主角哦。」
弘毅緊咬著牙關,再次望向篠塚。
導演大大地點了個頭回應他的視線,「等你母親的事情解決了,你再回來吧。」
「是。」弘毅毅然地回道。
弘毅正要前往的大樓,距離濱松町車站步行只需幾十秒。看到外頭貼著「高町法律諮詢事務所」的招牌,他不禁暗忖,到底要多少錢才租得起這樣的辦公室呢?因為他也有個刻板印象,覺得當律師的應該都很有錢。
事務所位於三樓,玻璃門的另一側坐著一名年輕櫃檯小姐。弘毅怯生生地進了門,報上姓名。
「不好意思,我和高町律師約了四點碰面。呃,不過,不是要找她諮詢法律問題,是有點事想請教她……」
「好的,請您稍待。」
櫃檯小姐拿起話筒,轉達弘毅來訪一事,講沒兩句便掛上電話,接著對弘毅說:「請往裏面走,在標示三號的房間內稍待一會兒。」
這間房間約一坪半大小,只擺了會議桌和幾張摺疊椅。弘毅背對門口坐下,心裏有些緊張。
被篠塚撤掉主角一職之後,他一直在思考接下來該做甚麼。峰子的死確實緊緊纏繞著他的心,不僅因為尚未破案,由於他察覺了自己從不曾為母親付出,這一點也讓他陷入深深的自責。
離家出走後,他滿腦子都是演戲,幾乎沒想起雙親的事,連被告知他們兩人離婚的時候,他也只覺得你們自己決定就好,聽過就算了。因為父母兩人都是大人了,自己決心要從此分開,各走各的路,並不是第三者能夠插嘴的事,即使他是他們的兒子也一樣;再說,他原本就毫不在意雙親的感情是否和睦。
但是,峰子的心態卻不是如此。當然,離婚後必須想辦法養活自己,她一定是非常認真地考慮著工作與自己的將來,但這並不表示獨生子的事情被她拋到了腦後。
她之所以會搬去小傳馬町那塊人生地不熟的土地,有個重大的原因,那就是兒子的女友打工的洋菓子店位在那兒。她發現兒子的女友有了身孕,無論如何都想就近守護他們。
而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向兒子的女友表明自己的身分。可能是因為不想惹弘毅不開心,還有另一個可能原因是,她擔心前夫直弘要是得知消息,恐怕會出手干預。
「三井女士搬來小傳馬町之後,一定每天都懷抱著雀躍的心情期待著,而且一直沉浸在默默守護所帶來的喜悅裏吧。」
這是加賀之前告知他峰子搬遷原因時所說的話。那時聽起來像是在打啞謎,而現在,他知道那位刑警想告訴他甚麼了,但卻是令他心痛不已的事實。
他前往加賀告知他的那家洋菓子店,見到那位應該是懷了孕的女店員之後,他和亞美都哭了。亞美沒見過峰子,卻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她還說,她多希望峰子不是認錯人,多麼希望自己就是那位女店員。
一想到峰子的心思,弘毅的心就好痛。重新體認到母親對他的愛的同時,也察覺了愚蠢的自己竟然從不懂得珍惜。要是自己時常聯絡峰子,她可能就不會被殺了。想到這,弘毅總覺得峰子的死,自己也要負一部份責任。
篠塚說的沒錯,他現在這樣是不可能集中精神在演戲上頭的。他覺得他有該做的事,那就是進一步認識峰子。對於母親這個人,他所知相當有限,因此關於峰子遇害的可能原因,他毫無頭緒。他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把命案真相查個水落石出,但至少,他想瞭解峰子直到死前在想些甚麼,又是過著甚麼樣的生活。
不過話雖如此,他其實不知道該從何著手。不但小傳馬町的峰子住處目前由警方監管,電腦、手機等等得以窺見峰子生活細節的物品也都在警方那邊,即使身為峰子的兒子,也無法隨意地拿來檢視。
他苦思良久,想起加賀說過,峰子在辦理離婚手續時曾經委託了律師,而後來峰子與那位律師仍偶爾會透過電子郵件聯絡。這麼說來,或許那位律師多少曉得峰子的近況也說不定。
那麼,要如何才能與那位律師取得聯繫呢?他只想得到一個方法。雖然百般不願,他還是撥了電話給父親直弘,詢問峰子當年那位律師的聯絡方式。
「你知道那要幹甚麼?那個律師怎麼了嗎?」直弘的語氣似乎帶著怒意。
「我要幹嘛跟老爸你無關,告訴我就是了,別問那麼多。」
「我不可能不問清楚目的就告訴你吧,現在是甚麼狀況你又不是不清楚,要是你插手做了甚麼不該做的事,妨礙到人家警方辦案就麻煩了。」
「我才不會礙到他們辦案呢。我只是想多瞭解媽一點。」
「那就是我說的礙到人家了啊。現在警察正在全面偵查中,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的,你就乖乖地等消息吧,外行人不要插手。」
「你沒聽懂我在說甚麼嗎?我並沒有要去調查命案的真相,我只是想知道關於媽的事情啊。」
「你想知道峰子的甚麼事?」
「甚麼都想知道。我對媽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我想多認識她一點。而且講白了,老爸你也一點都不瞭解媽吧?你壓根不知道出事前的她都在想些甚麼吧?你曉得媽為甚麼會跑去那種地方……跑去日本橋的小傳馬町租房子住?你曉得嗎?你根本不知道吧?」
短暫的沉默之後,直弘問道:「那你又知道嗎?」
「我知道啊,那是老爸你作夢也想不到的原因。不過你放心吧,那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你就算知道了,可能也是不痛不癢,只會覺得媽很傻罷了,所以我不會告訴你的,而你不知道也不會少一塊肉。但是我跟你不一樣,我想深入認識媽的一切。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點我可以保證。」弘毅一口氣講了一大串。
兩人的對話再度出現沉默,這回比方才要長了許多。弘毅聽到話筒傳來一聲粗重的歎息,直弘開口了:「你等一下。」
沒多久,直弘唸出那位女律師的姓名與聯絡方式,她的全名是高町靜子。
「你可能會覺得我事到如今還講這個做甚麼,」直弘先加了但書,「我們當時之所以協議離婚,是峰子先提的,她的理由是,她想開拓新的人生。我雖然覺得她太任性,還是答應了。協議過程當中確實出現了律師居間處理,但是關於財產分配金額的部份,我們雙方是和平達成協議的。」
「幹嘛特地跟我講這個?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位律師自然會告訴我同樣的內容吧。」
「我先告訴你是因為,同一件事的解讀會因人而異,有可能那位律師會告訴你說,是她介入調停才達成協議的,但其實我們的離婚根本不需要請到律師。我只是先讓你知道這一點。」
「如果你是要讓我知道你們是怎麼分財產的,那大可不必,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已經拿到了律師的聯絡方式,和父親就沒甚麼話好講的了。弘毅說完便掛了電話。
高町靜子年約四十,是一位體形略顯圓潤的女性,圓圓的臉蛋給人容易親近的印象。弘毅心想,要是懷抱著不安的女性前來找她諮商,一定會覺得很安心吧。
他起身行了個禮,謝謝高町靜子願意撥冗見他。高町靜子點點頭,招呼他坐下。
「沒想到發生了這種不幸的事,請節哀順變。你一定嚇了一大跳吧。」
「是。真的很訝異。」弘毅應道。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也很震驚。你可能聽說了,我和你母親直到最近都還有幾次聯絡,可是,從她身上我完全感覺不到任何危險的氣息,相反地,我看她終於得以獨立過日子,似乎整個人都沉浸在幸福裏呢。」
「所以關於那起事件,您也沒有線索嗎?」
高町靜子頓了一頓,點點頭說:
「嗯,與那起命案直接相關的線索,我並不清楚。」
弘毅覺得她這說詞似乎預留了退路。
「請問,您和我母親是在甚麼時候認識的呢?」
「當然是在你母親下定決心要離婚的時候呀。她透過朋友介紹,得知了我們事務所而前來諮商。之前彼此是完全不認識的。」
「那麼,我母親辦完離婚手續之後,妳們仍保持著聯絡,只是出於單純的私交嘍?」
面對弘毅這個提問,這位沒架子的女律師也登時臉色一沉,謹慎地挑選用詞說道:
「要說是私交,也算是吧。三井女士有時會傳電子郵件告訴我她的近況,而我有時間的話就會回信──嗯,大概就是這樣的交情。許多離婚女性內心會感到不安,而我也就抱著售後服務的心態,儘可能地陪她們聊一聊。不過當然,若是牽涉到法律相關的諮商,是不可能免費的。」
「您剛才說,與命案直接相關的線索您並不清楚,那也就表示,若是間接相關的話,您是曉得一些事的嘍?」
高町靜子微微地笑了。
「我和三井女士都是成年女性了,透過電子郵件不會只是閒聊瑣事吧。」
「請問妳們都聊了些甚麼呢?」
高町靜子臉上仍帶著微笑,卻對著弘毅搖了搖頭。
「雖然你是三井女士的兒子,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是個律師,對於委託人的個人隱私有保密的義務,即使妳母親人已經過世,並不會改變我是她的委託人的事實。」女律師的語氣非常沉穩,但所言的一字一句都帶著自尊與高度的專業意識,弘毅當場啞口無言,暗忖這要是在法庭上,應該能夠成為極強大的武器吧。
「不過,」高町靜子眯細了眼,「一如我一開始所說,你母親似乎過得很幸福哦,透過她的郵件內容都感覺得出來。她對於自己的未來思考了很多,但我想那些都和命案沒有任何關係就是了。」
聽到她這番話,弘毅的胸口又熱了起來。峰子寄出的電子郵件內容之所以會滿溢著幸福感,毫無疑問是孫子即將出生一事所帶給她的欣喜使然。
然而如同剛才高町靜子所說,兩位老大不小的女性,彼此的郵件往返不可能只是為了分享喜悅。究竟峰子找高町律師是在談些甚麼呢?
看樣子從這位女律師口中是不可能問出來了,那該怎麼辦才好?
毫無預警地,某個人的面容浮現腦海。這個人應該會願意透露吧?
「怎麼了嗎?」高町靜子問道。
「嗯,沒事。真的很謝謝您,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了。」弘毅說完便站了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