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指定的碰面地點,是一家有著木框窗戶與紅磚牆、令人感受到濃濃日本昔日風情的咖啡店。店頭的紅色遮雨棚上方是店招牌,上頭寫著「創立於大正八年(註:大正八年,即西元一九一九年。)」的字樣相當醒目。店內的客席空間密集地擺上木質方桌,各桌都配有略小尺寸的成套椅子。
客席大約三成坐了客人,看得到幾名上班族的身影,但大多數的客人顯然是本地的老人家,約在這兒聚頭談笑。弘毅思忖,聽說現在咖啡店生意都不好做,或許就是得靠這些客層的人們來消費,店才撐得下去吧。
「這家店的招牌上寫著『喫茶去』三個字,你看到了嗎?喫茶店(註:日文的「喫茶店」泛指茶館或咖啡館。)的『喫茶』,來去的『去』。」端著咖啡杯的加賀如此說道。他今天也穿得很休閒,T恤外頭搭了件白色襯衫。
「我一直很好奇,那是甚麼意思呢?」
見到弘毅的反應,加賀似乎很開心。
「那是禪宗的說法,也就是禪語,一般說是勸人『喝杯茶吧』的意思。」
「是喔?」
「只不過,原文的語氣和這個解釋不太一樣,比較接近『去喝杯茶再說吧』,帶點命令的味道,據說是後來自然而然轉意成了接待迎客的用語。」
「哇,加賀先生不愧是在地人,對這些淵源都很詳細呢。」
加賀苦笑著搖了搖手。
「我才剛調任來這裏沒多久,也就是所謂的新參者。剛才告訴你的那些,是這兒的常客告訴我的。這座町很有意思呢,不過是走個幾步,就能得到許多新發現,好比雞肉串燒店的招牌餐點卻是煎蛋捲,很有趣吧?妳母親每天前往水天宮參拜,我想她這一路散步起來,一定也很開心的。」
乍聽像是與案件毫無關聯的閒聊,卻是不著痕跡地切入正題,弘毅很佩服,這應該就是刑警的話術吧。
「所以,你想問我甚麼呢?」加賀問道。今天是弘毅主動約他出來的。
弘毅喝了一口冰咖啡之後,對加賀說,他想知道峰子和高町律師兩人往來電子郵件的內容;弘毅也坦白告訴加賀,他跑去見過高町靜子了,但是對方不肯透露。
加賀一逕盯著咖啡杯內,默默地聆聽,等弘毅說完,他才抬起臉來眨了幾次眼。
「傷腦筋,我看起來像是會輕易透露偵查機密的人嗎?那我還真是刑警失格了。」
「不是的,絕對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只是希望多瞭解我母親生前的生活,卻想不到其他方法……。會找上加賀先生您,一方面是因為之前曾和您聊過,所以我就擅自想像,說不定您會願意告訴我……。對不起。」弘毅的雙手在膝上緊緊握拳,掌心冒著汗。
加賀將咖啡杯放回桌上,臉上浮現溫和的笑容。
「我是開玩笑的,別那麼惶恐呀。雖然以我的立場,不能隨隨便便透露偵查機密,但若是為了進行偵查而透露機密,倒是可行的。」
「咦?」弘毅不禁回望刑警。
加賀將上身稍微湊向前,雙肘抵著桌面。
「在告訴你之前,我有件事想先問你,是關於你雙親的離婚。我就直說了,你覺得原因是甚麼呢?」
沒想到會是這個問題,弘毅有點困惑。
「您是問離婚的原因嗎?這部份我也和其他的刑警先生說過了,應該就是所謂的個性不合吧。」
「就你所看到的,你覺得他們個性不合到非離婚不可嗎?」
「我聽到他們離婚的消息時,老實說我並不意外。雖然父親說是母親單方面要求離婚的,但是我父親從不關心家庭,我母親會心寒到想離婚,其實不難想像。」
「原來如此。」
「這件事,有甚麼疑點嗎?」
但加賀沒回答這個問題,繼續問道:「你知道他們的離婚財產分配,你母親拿到的金額是多少嗎?」
弘毅上身略微一縮,「那部份,我完全不知情。」
「這樣啊。」加賀一臉陷入沉思的神情。
「呃,加賀先生……?」
「三井峰子女士──你母親啊,」加賀又開口了,「她到了最近,好像開始覺得自己得有一筆錢在身邊才行。當然,她手上還有透過離婚財產分配拿到的錢,但似乎不足以讓她安心。可能原因有兩個,一是,她的翻譯工作恐怕無法順利繼續下去,因為提供她案源的友人突然決定移居國外了;至於另一個原因,我想你應該也猜到了吧。三井女士一直深信自己就快添個孫子了,這麼一來,她當然會想在經濟方面資助這對年輕小夫妻。」
聽著刑警的這番話,弘毅腦中突然有個甚麼閃過。
「所以,我母親和高町律師的郵件往來,是在談錢的事嗎?」
加賀再度拿起咖啡杯。
「關於這一點,我們等一下再說。總之關於財產分配的金額,三井女士似乎希望能夠與對方──也就是清瀨直弘先生再談過一次。」
「她在想甚麼啊!」弘毅不由得皺起眉頭,「雖然到最後走上離婚一途,我父親也有責任,可是先提離婚的是她,兩人都達成協議的金額,怎麼又──」
「好了,先別激動。」加賀安撫道:「我剛才也說了,三井女士的身邊突然發生太多意想不到的狀況,也不能太苛責她;而且三井女士自己也很清楚,以她的立場是不可能任性要求對方重新分配財產的,只不過她想到,如果有了夠力的籌碼,或許就有可能重新談判了。」
「夠力的籌碼?甚麼意思?」
「如果她找到了造成他們的婚姻無法繼續的原因,而肇因者是對方,不就能夠以贍養費的形式要到錢了嗎?」
這迂迴的說話方式,讓弘毅聽得有些混亂,但他在腦中複誦了幾遍,也聽懂加賀想說甚麼了。
「您是說,如果查到我父親出軌的證據的話。是嗎?」
加賀似乎有點在意弘毅突然拔高的聲音,迅速環視四下之後,視線再度回到弘毅身上。
「看你這反應,顯然心裏沒數啊。」
弘毅搖了搖頭。
「不是有數沒數的問題。我後來和父親都沒碰面了,就算他在外頭有女人,我也不可能察覺到甚麼。」
「你之前還住家裏的時候呢?你父親與異性的往來狀況是不是比較隨興,或是你曾經撞見你母親和父親因為這一類的事情起爭執?」
「就我所知,從來沒發生過那種事。我父親雖然不顧家庭,卻不代表他在外頭玩女人,他只是個全副精神都放在公司的工作狂,我很難想像他會搞外遇。」
加賀點點頭,接著似乎有些猶豫地從口袋掏出手機,按了按按鍵,將液晶畫面亮到弘毅眼前。
「這是違反規定的,所以請你別把看到的說出去。」
畫面上映出的是一名身穿套裝的年輕女子,似乎沒察覺到自己被拍照了。
「這是偷拍嗎?」弘毅問。
「所以我不是跟你講這是違反規定的嘛。」加賀戲謔一笑,「你見過這名女子嗎?」
「這個人長得很漂亮呢,不過,我沒見過。」
「你再看仔細一點,不覺得似曾相識嗎?」
弘毅再次端詳著手機畫面,的確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但也可能只是自己的錯覺。他將這個感想告訴了加賀。
「這樣啊。」加賀將手機收回口袋。
「這個人是誰?」弘毅試著問道。
加賀的臉上再度露出些許猶豫,接著開口了:
「她是這陣子出現在清瀨直弘先生身邊的女性。不過,請別誤會,目前還沒確定他們之間是戀愛關係。」
「可是加賀先生您應該是在懷疑這名女子可能是我父親的情婦吧?」
「說是情婦也有點奇怪。清瀨先生現在是單身吧?只要是在離婚後,他想和誰交往都是他的自由,也沒義務負擔前妻的贍養費。」
加賀特別強調「只要是在離婚後」幾個字,弘毅聽出了刑警話中的弦外之音。
「原來如此,如果我父親是在離婚前就和那名女子交往,我母親就有可能爭取到贍養費。」
「你的直覺很敏銳呢。」加賀笑著說道。
「因為既然加賀先生您會偷拍這名女子,就表示您懷疑她與案子有關聯呀。」弘毅邊說,邊想到了某個可能性,「您是不是在懷疑,我父親其實在離婚前就出軌了,而他察覺我母親似乎嗅到了蛛絲馬跡,所以下手殺了我母親?」
加賀直視著弘毅。
「你不但直覺敏銳,推理能力也很強嘛。」
「別挖苦我了。我猜對了嗎?」
加賀換上嚴肅神情,將杯裏剩餘的咖啡一飲而盡。
「警察必須考慮各種可能性,我的確有同事正沿著你剛才說的那個可能追查中。」
「加賀先生您呢?您也在懷疑我父親嗎?」
「我嗎?嗯,你說呢?不過我怎麼猜測都無關緊要吧,因為地方警署的探員本來就只是輔佐警視廳刑警的角色呀。」加賀看了一眼手錶,「哎呀,都這個時間了。抱歉,我是很想和你多聊一點,可是接下來還有事要處理。」說著一把抓起帳單,站了起來。
「今天這應該由我來付……」
「你劇團那邊還沒出師吧?得節省點才行哦。」加賀拿著帳單走向收銀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