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田要作比之前見到時又更瘦了,臉頰瘦削,眼窩凹陷,即使隔著上衣也能清楚看見他肩骨嶙峋的形狀,簡直就像是一副披上西裝的骸骨。
而他並沒有看向上杉,恐怕他甚麼都沒看進眼裏吧,雙眼一直是呈現失焦的狀態。
「本地警署裏啊,有個很雞婆的刑警。」上杉開口了,「說甚麼這事兒辦得到的只有我了,推都推不掉啊。所以咧,我只好又來審訊你啦,不過說老實話,我也不確定能不能說服你,沒把握呀。不過總之呢,你先聽聽我的故事吧,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上杉說到這,拿起茶碗啜了一口茶。
「我今年五十五歲了,結婚二十一年。當年很想一結婚就有小孩,卻一直生不出來,直到婚後第三年,我妻子終於懷了身孕,隔年便生下一個男孩子,我真的是高興得都要飛上天去了。」
岸田的表情有了些微變化,只見他的眉毛輕輕一顫。看來他並不是沒聽到上杉的話。
「一方面也因為我是老來得子,對這個兒子真的是寵得不得了,就是所謂的溺愛啦。即使在埋伏跟監當中,我也會避開同事的目光偷偷撥電話回家,聽聽剛學會講話的兒子出個聲也好,真的是傻爸爸一個。但即使我自知是個寵孩子的傻爸爸,卻從不覺得丟臉,甚至一直抱著一種想向全世界炫耀的心情。」
岸田又有了少許變化。他茫然盯著桌面的雙眼開始慢慢聚焦,似乎想看向甚麼東西。
「我真的很疼我兒子,這我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可是啊,疼他和愛他是兩回事。真正的愛呢,是要連這孩子的將來都考慮進去,做出對他而言最好的選擇才是。但是我沒有做到這一點,我只是因為擁有了一個能夠全心全意灌注愛情的對象,而開心不已罷了。」
上杉又喝了口茶。
「當然,孩子總會長大,不可能永遠是個可愛的存在,有時也會惹出麻煩來。每當那種時候,大部份做父親的都會逃開,說工作忙不過來甚麼的,淨是些冠冕堂皇的藉口。而我也一樣。當妻子對我講起兒子怎樣怎樣,我只嫌她煩,從沒想過要坐下來認真地和她討論;而要是妻子為此抱怨,我回她的永遠只有一句話──我還有工作要忙。即使並沒有忙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我還是以這句話當擋箭牌,將麻煩事全部丟給妻子,連聽到妻子說兒子好像交了一些不太正派的朋友,我也沒當一回事,樂觀地心想,稍微活潑一點的男孩子都會有這種時期吧。不,搞不好事實上我只是佯裝樂觀、自欺欺人罷了。」
岸田瞅向上杉,但兩人四目一相接,他又旋即垂下眼。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在廳裏待命時,一通電話找上了我。對方是某派出所的駐警,我和他因為某起案子而有過數面之緣。這位駐警說,他們抓到一名少年沒戴安全帽便打算跨上機車上路,但少年說他父親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上杉,所以駐警打了電話過來確認。我仔細一問,沒想到真是我兒子。我非常訝異,因為不要說沒戴安全帽了,他根本還沒有駕照。駐警問我該怎麼處理,我是這麼回他的:『真的很抱歉,這次能不能請你網開一面,放過他呢?』」
啞著嗓子說到這,上杉伸手正要拿茶碗,又停了下來,因為茶碗已經空了。
「那位駐警答應了。他說反正也沒逮到我兒子真的騎著車在路上跑,訓他一頓就放他回家吧。我鬆了一大口氣,因為我兒子才剛進高中沒多久,這件事要是被校方知道,搞不好會要他退學的。但是到後來,當時的這個判斷讓我後悔了一輩子。我應該當下毅然決然地請駐警一切依法辦理、嚴格處分才對,要是當時這麼做了,後來就不會發生那種事……」
上杉發現自己開始有些哽咽,於是連做了兩個深呼吸之後,才繼續說下去。
「當然,我回家之後便罵了兒子一頓,但他顯然沒有把我說的話聽進耳裏,我想是因為我的話語聽不出真心的關係吧。而我是在一星期之後,才醒悟到這一點。我兒子在首都高速道路都心環狀線出車禍死了。他以時速一百三十公里衝進S彎道,卻因為駕駛失誤,猛地撞上牆壁。雖然戴了安全帽,身子卻是肉包鐵。而不必說,他仍然沒有駕照,而且那輛失事機車正是他上次沒戴安全帽被抓到時,向朋友借來打算騎上路的。後來我才曉得,聽說我兒子對於那次被逮的事還很得意,跟朋友說,他被警察抓進警局,但是因為他父親是刑警,警方放了他一馬,所以往後小小違規一下也沒問題的。」
上杉挺直了背脊,望向始終蜷著背的岸田。
「我所做的事,並不是保護做錯事的兒子,而是把他推往更糟糕的路上去。我完全不配當父親,當然,也不配當警官。為人父母的,就算會遭到兒女埋怨,也得把孩子導至正途才行,而且唯有父母辦得到這件事。岸田先生,你犯了殺人罪,自然得為此贖罪,但是你懷抱著謊言是不可能徹底贖罪的,搞不好還會因此衍生出新的罪惡。你不覺得嗎?」
岸田的身子顫抖了起來,而且抖得愈來愈厲害,接著開始發出「嗚嗚嗚……」的呻吟。終於,他抬起了臉,雙眼是血紅的。
請告訴我真相吧。──上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