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那一夜之後,戚函才明白,即使得到了,也無法將自己心底的狂躁減輕一絲一毫。
而灩姬卻恰恰相反,她的平靜溫順,就像是柔水一般。她說過,她是他的,於是,她安靜地走在他身後,無論他的步調是快還是慢,只要他回頭,便能看見,她停步,笑得溫柔。
然而,那種溫柔,讓他的思緒如絞,不得平復。一把刀就能換來的溫柔,有多少分量?他還清楚地記得,在他拿出那把刀之前,她穿著大紅的嫁衣,為另一個男人微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緒竟能被這些想法完全佔據,直到有人擋在了他面前,他才回過神來。
來者,是兩名男子,皆是三十上下,膚色黝黑,身強體壯。
「當家的……」一名男子開口,恭敬道。
戚函抬眸,道:「我知道了,隨你們回去就是了。」
他轉身,看著灩姬,「你不必再跟著我了。」
灩姬一驚,臉上的笑容消失。
戚函的嘴角帶著笑意,眉峰輕挑,道:「你也看到了,我現在被神霄派追殺,你跟著我,就不怕牽連?何況,我戚氏門規,弟子均要隱姓埋名,避居山野。跟著我,可就再也看不到這花花世界了。……你現在已獲了自由身,難道不該感激我?」
灩姬幾步走上前,輕拉著他的衣袖,「奴家已經是你的人了,若是奴家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奴家改就是了。你不要趕奴家走,求求你……」
灩姬說著,眸中微有淚光泛起。
戚函低頭,聲音裏含著笑意,「你這又何必,憑你的容貌,還怕嫁不到好男人?」
她的指尖微微泛白,聲音裏滿是憂戚,「……奴家今生只認定你一個……」
聽到這句話,戚函沉默。好一會兒之後,他開口,道:「你愛跟便跟,與我無關。」
他說完,轉身離開。
灩姬的臉頰已被淚水濕透,她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走在他身後。
……
戚氏門人,皆隱居在一處山谷。山谷四周草木茂盛,入谷的道路隱蔽,絕非尋常人家所能達到之處。
谷內的戚氏門人自成人家,如同村落。門人冶鐵鑄器,從農具到兵器一應俱全,每月十五,便將鑄器拿出穀販賣。而門人之中,唯有戚氏當家,才能在兵器上冠上「戚」字。
山谷最深處,有一處樓閣,便是戚氏當家的住所。
初到這裏的灩姬,依然是小心翼翼的。戚函領著她,走上了閣樓頂。他伸手,推開了樓頂的房門。
房中的東西,讓灩姬愣在了原地。
那是整整一屋的財富:桌椅上,擺滿了整箱整箱的金銀;十幾株一人高的珊瑚,掛滿瑪瑙綠松;成塊的水晶雜亂堆疊,珍珠、玉石隨地散落,仿若岩礫……
戚函看了灩姬一眼,略帶不屑地笑了笑。他邁步進屋,一邊走一邊踢開擋路的珍珠和玉石。他走到桌前,在珠寶中翻了翻,取出了兩三支白玉發簪。而後,走到灩姬面前,將玉簪遞上。
灩姬看著那些玉簪,有些不解。
「你不是喜歡這種東西麼?拿去啊。」戚函開口道,「若是膩了白玉,這裏還有瑪瑙珍珠……」他說完,將玉簪塞進了灩姬手裏,隨即,就留她一人在房裏,獨自離開了。
灩姬低頭,看了看手裏的三支發簪。她選出一支玉簪,把剩下的兩支放回了桌上,然後用發簪綰起了青絲。她轉身出門,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頭,看著那滿室的珠寶。
她靜靜微笑,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山谷的日子,與世隔絕。雖有四季變幻,卻讓人迷惑了時間。
生活,亦是一成不變。他和她,雖有夫妻之實,卻始終沒有行禮,亦沒有名分。谷中的戚氏門人深諳他的性格,也都知道這天下第一的美人,是用刀換來的。他換來的東西,大都只是一時興起,結局也只有一個。
身為戚氏當家的他,只選每年的五月丙五鑄一把刀。而後離開,一月之後,帶著用這把刀換來的東西重回山谷。每一次,他換到的東西都不盡相同。武功秘笈,珠寶古玩,奇珍異獸……只是,不消幾日,他便把那些珍寶棄置在頂樓的房間,再不理會。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冷淡日益加劇。而與之相反的,她的溫柔卻絲毫不變。他的冷淡也好,無視也好,她都笑著接受,溫順地跟從。那種溫情,可以感動任何人,卻似乎不能打動他。即使,她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也絲毫沒有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的不在乎,所有人都看在眼裏。漸漸的,有人開始唏噓,有人開始惋惜,甚至有人覺得,她愛錯了人,付錯了溫柔。
這樣的傳言,漸漸從山谷中蔓延出去,擴散至了天下。
不久之後,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灩姬,是被一把刀換走了幸福,還愛上了換走她幸福的那個無情男子的可憐的弱女子……
聽到這些傳言的他,嗤之以鼻。
……
紹興十一年的冬天,大雪。
他溫著一壺酒,半倚在榻上,看著窗外的雪景。
漫天雪花飛揚,谷中臘梅香徹。她打著傘,站在梅林裏。剛滿五歲的女兒,牽著她的手,笨拙地採摘著低枝上的梅花。他端著杯中的酒,忘了喝……
她的笑容,一如他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美得讓人心醉。他卻始終不知道,是該醉在那溫柔裏,還是秉著驕傲,讓自己清醒。
他放下酒杯,走出門去,站在漫天紛揚的雪花下。
看到他出來,她牽著女兒,走到他身邊,替他打傘。
「外面冷,奴家替你取件衣服?」她開口,溫柔地詢問。
他不回答,低垂的視線,掃到那臉頰凍得通紅的小女孩。孩子睜著水亮的眼睛,帶著陌生和畏懼看著他,許久,甜甜地微笑。
他卻在那一瞬間,移開了視線。他皺起眉頭,看著穀口的方向。風雪中,身影漸漸清晰,一個著蓑衣戴斗笠的男子,抱著一個約莫四歲左右的小女孩,緩步而來。
谷內的戚氏門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嚴陣以待。
那男子抬了抬斗笠,謙和地開口:「抱歉,我無意冒犯,只是被人追迫,不得已才闖入。還請主人行個方便……」
聽到那聲音的時候,戚函笑了起來。他縱身躍起,落在那人面前。
「鬼師韓卿大駕光臨,在下怎能『不便』?」他朗聲,笑道。
那男子微驚,抬眸看著他。隨即,眉宇間便染上了無奈,「戚函……」
「既然來了,就算算五年前的那筆賬吧!」戚函說完,起腳踢向韓卿的胸口。
韓卿連退幾步,避開他的攻擊,開口:「慢著……我……」
戚函卻絲毫不假理會,他取下腰間的刃鞭,狠狠抽了過去。一時間,滿地的白雪震起,模糊了視線。
韓卿皺眉,用單手抱著小女孩,騰出右手,聚氣出掌。掌風剛勁,衝開了白雪,也震開了鞭刃。
兩人之間有了短暫的間歇,只是殺氣愈盛,一觸即發。
「小小肚子餓了……」細小的聲音,帶著無畏的天真,在寂靜的僵持中響起。
韓卿的眉宇一動,殺氣消失無蹤,身形的戒備也弱了三分。他淺笑著望著懷裏的小女孩,哄道:「乖。」
戚函看了看韓卿懷中的瘦小的小女孩,同樣是凍得通紅的臉頰,略帶陌生和畏怯的眼神。他突然笑了起來,右手輕甩,收起了刃鞭。
「遠道是客……」戚函拍拍身上的雪,笑道,「我可不想讓人笑話我戚氏沒有待客之儀。」他轉身,輕巧地揮了手,「進屋喝杯酒吧……」
韓卿看著他的背影,臉上有了微笑,舉步跟了上去。
吃過飯,兩個小孩子就玩在了一起。戚函和韓卿坐在屋內,酒溫在爐上,靜靜冒著熱氣。
戚函倒了一杯酒,遞給韓卿。
韓卿接過,輕啜了一口。
戚函笑笑,道:「我聽說,你離開了神霄派……今天難不成是被神霄派追殺?」
韓卿笑著,道:「只怪我當年沒聽你的話。九皇神器,乃天下大凶之物,根本不是凡人能染指的……」
戚函不屑地笑笑,「廢話。若非如此,我戚氏早就坐擁天下,何必隱居在這荒僻山谷?世人膚淺,連這樣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抬眸看著韓卿,「你看來,是想明白了。」
韓卿點了頭,飲盡杯中的酒。
「多謝你的酒,告辭。」韓卿放下酒杯,道。
戚函抿了口酒,道:「……去臨安?」
韓卿稍稍驚訝,但立刻恢復了平靜。「是。」他回答,簡短明瞭。
「看來,你背叛了神霄派,卻沒有背叛岳元帥呢……」戚函道,「只是,要殺岳元帥的是當今天子,以你一人之力,能做什麼?」
「我什麼都不會做……」韓卿笑道,「只是去送行罷了。」
「送行?」戚函皺眉。
「他若不想回朝,天下又有誰能逼得了他?」韓卿笑笑,從懷裏拿出了一張紙,遞給戚函。
戚函略有些不解,他展開那張紙,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了。他驚訝地看著韓卿,說不出話來。
「九皇現世,天下歸一……」韓卿的笑容裏,帶著無奈,「這東西本就屬於戚氏,就算是物歸原主了。」
戚函看了看那張紙,沉默半晌。然後,將它放進了火爐中。戚函籲口氣,拿起了酒壺,「要不要再喝一杯?」
韓卿的眼睛裏,刹那染上了笑意。他剛要回答,突然,腿一下子被抱住了。他身形一晃,表情立刻變得哭笑不得。
韓卿俯身,抱起那小女孩,笑道,「小小,不是讓你不要這樣了麼?」
女孩笑得歡樂,伸出小手,攬著他的脖子。
那幅畫面,讓戚函有些失神。
「你女兒?」戚函開口,問道。
韓卿笑了笑,搖頭,「算是徒兒吧。」
「徒兒……」戚函默默重複一遍,不再說話。面前的鬼師,和五年前所遇見的那個男子,天差地別。他從來不知道,那般戾氣深重的人,也會有這樣明淨的笑容。
這時,韓卿無奈的聲音響起,「小小啊,你從哪里拿來的書啊。師父不是告訴過你……戚氏名兵圖譜?小小,還不還回去……」
小女孩嘟著嘴,不樂意,「小小要看圖……」
戚函笑了起來,「呵呵,圖譜罷了,她喜歡就拿去吧。」
「這……」韓卿剛要說什麼,突然,腿又被抱住了。他愣了愣,無奈低頭,就見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學著小小的樣子,抱著自己的腿。
韓卿蹲下了身子,「你也要抱?」
小女孩鬆手,看著他,眼神裏微有畏怯。
這時,灩姬走了過來,蹲下了身子,拉過那小女孩,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別介意。」
「無妨。」韓卿笑著,轉頭對戚函,「這是你女兒吧,叫什麼名字?」
戚函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沒起。」
韓卿的笑容一滯,看著灩姬。
灩姬依然溫婉地笑著「孩子還小,不急。」她抱起那女孩,又對韓卿懷裏的小小道,「鬧了那麼久,要不要吃點心?」
小小立刻掙扎著從韓卿懷裏跳出來,拉住了灩姬的裙裾,用力地點頭。
灩姬笑得溫婉,領著兩個孩子走了出去。
韓卿見她們走遠,開口道:「江湖傳言,我也略有耳聞。雖是你的家務事,不過,稚子無辜……」
戚函啜著杯中的酒,道:「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我並未虧待她們。」
韓卿看著他,低聲道:「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換的。」
戚函不回答,默默地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