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翌日,韓卿帶著小小,離開了山谷。
戚函站在穀口,看著他們消失在風雪中。
「當家的,要是他透露了山谷的位置,那……」身邊,有人這樣說道。
戚函卻笑著搖了頭。
「我要出穀一趟。」他開口,說道。
「當家的,您尚未鑄刀,為何?」
戚函轉身,笑道:「我也是時候收一個徒兒了……」
「當家的,戚氏絕技,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您要收弟子,也該在門人之中選才是。」門下道。
「此輩弟子,資質平庸,難成大器。」戚函抬眸,看了看梅林中的灩姬母女,平靜道,「至於內外之分……要把外人變成自己人的方法,多的是……」
……
紹興十一年歲末,戚函離開了隱居的山谷,巡遊天下,找尋足以繼承自己技藝的傳人。只是,他從未曾料到,這一次的離開,會讓他懊悔終身。
一年之後,他帶著徒兒回到山谷時。山谷,仿佛絲毫未變。終日不絕的打鐵聲、孩童的嬉鬧聲、山雀的鳴啼聲……所有的一切,都和他離開時一般無二。只是,有些東西卻確確實實改變了。
當門人告訴他,灩姬母女失蹤的時候,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確定自己究竟聽到了什麼。
他回到閣樓的時候,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稔的。她的梳粧檯上,依然放著胭脂花粉,珠釵環飾,若不是那一層積灰,無論如何他都不能相信,她已經離開。
他伸手,撥開臺上的灰塵,手指尖觸到了一樣東西。溫潤的白玉,拂去灰塵後,依然散著晶瑩潔淨的光彩。
他那麼清楚地記得,她曾經褪下浮華,捨棄一切,但唯獨留了一支白玉簪。說是喜愛,不忍丟棄。只是,他皺眉之後,她毫不猶豫地將發簪拋卻,然後,笑著說:「奴家的一切都是屬於你的,你不喜歡的,奴家自然不能留下。」
「當家的……是我們疏忽。她本是隨大家一起出穀置購物品,怎知……」門人站在他身邊,說的是歉意,但語氣卻平淡無奇,「這地方向來太平,鮮有山賊野盜,我們也派人尋過好幾次,但都……」
他打斷門人的話,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問道:「鮮有山賊野盜?……你是要告訴我,她是自己走的?」
門人沉默了一會兒,道:「呃……若不是這樣,那也許是遇上了猛獸……」
戚函不說話,手拈著那支玉簪。
「當家的,不論如何,已經這麼久了,要想找到……恐怕……」門人道。
戚函看著那支玉簪,笑了起來。他曾經,讓她走。她卻哭泣著,對他說:「你不要趕奴家走,求求你……」]
她還曾用最真切的口氣,告訴他:「……奴家今生只認定你一個……」
她的「今生」,結束得未免太早了……
「當家的……」門人見他笑,有些擔憂。
「不用找了……」戚函放下了手中玉簪,「隨她去罷。」
門人聽到這句話,並不覺得驚訝,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後,便告退了。
戚函站在房裏,依然笑著。當然了,他怎能去找她。她不過是他用刀換來的女人,只不過是出身青樓的風塵女子,只不過是愛慕虛榮的普通女人罷了,只不過……只不過一笑之間,讓他略微心動罷了……是的,他不在乎……
他明明不在乎,心中卻不知為何空了一大塊,隱隱地生痛……他深吸一口氣,走出了房間。門外,站著他千挑萬選的繼承人。
他看著那眼神倔強的男孩,開口道:「從今以後,你便隨我學藝。忘了你原來的名字、身份。你是我戚函的弟子,不再是英雄堡的二少爺了。」
男孩看著他,點了頭。
「我就照你娘的叫法,喚你莫允。」他平靜地說著,壓抑著心口的狂躁,「我會把戚氏所有的技藝傳授給你……天下,再沒有人能夠傷你……」
他說完,略微沉默了一會兒,又自語般地說道:「絕對沒有人……」
……
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付在了這個男孩的身上。那種嚴厲的訓練方式,幾近殘酷,讓門人心驚。
他卻帶著冷酷,我行我素。
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旦他停下,便不可自抑地想起那天下第一的美人。想起她笑起來的樣子,溫軟柔和的聲音……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糾纏在他的心裏,無論他怎麼去忘,都不肯消失。而當他的狂躁侵蝕理智時,他甚至會有想去找她的衝動……
找到她,然後怎樣?把她帶回來?還是,殺了她?……這樣矛盾,讓他不曾有一刻的平靜,只要與她相關,就無法平靜。這樣的感情,到底是什麼?他始終無法明白……
……
紹興十三年,立秋。
夕陽西下,但依然酷熱難耐。
「哎,都立秋了,這日頭還是那麼辣!」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挑著擔,對身邊的人道,「要這麼走下去啊,非熱死不可!呵呵,遇上我,算你們運氣好。這方圓百里,都沒有人家的!」
那男子三十上下,生得粗俗,說話也毫無修飾,衣著也是破舊的莊稼人打扮。他邊走,便向身邊的搭話。
同行的,年長的男子約莫二十五六,面貌俊朗,神采不凡。尤其那眸中的傲然卓絕,不似凡夫。他身邊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年紀雖小,但也染了那種高傲。他微垂著眼睫,背著一個木匣,走在後面。
「呵呵,看你們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們是爺倆呢!」挑擔的男子笑著開口,「兄弟,你長得英俊,怎麼會到現在還沒成家呢?嘖,女人的眼睛一定都是瞎的。」
男子笑笑,不搭話。
「哪,其實,也不急。那話怎麼說來著?」挑擔的男子想了想,道,「大丈夫……什麼妻?」
「大丈夫何患無妻。」
「對對對!就這一句!兄弟你還年輕,不急不急!……啊,我們村快到了。今晚就住我家吧,地方雖簡陋,但是很乾淨的。我老婆可勤快了,就喜歡收拾……啊,說起我老婆,那可真是漂亮,嘿嘿,待會你看了,准要羡慕死……」
挑擔男子越說越起勁,但聽話的人,卻始終沉默。甚至,眼神裏,有了淺淺的不屑。
「看,我老婆哎!」那挑擔男子突然歡叫一聲。
只見前方不遠,站著一個村婦。粗布麻裙,看那斑斕的色彩,應是打了數個補丁所致。她的手裏抱著一個嬰兒,看到有人來,便走上了前來。
「勇哥,你回來啦。」
溫軟柔和的聲音,仿佛能揉進肌骨。
那一刹那,男子猛地抬頭,當看清那女子的長相時,他只覺得全身的血脈都沸騰了起來,心裏有什麼東西湧了出來,衝撞叫囂著。
看到他的時候,婦人的表情微微一變,但隨即,微笑著,道:「勇哥,他們是?」
被稱為勇哥的男子放下了擔子,道:「路上遇見的,天色晚了,我想讓他們在家裏住一晚,豔娘,你看……」
「好啊。」婦人回答,「對了,勇哥,九嬸找了你一天了……」
「啊呀!我都忘了!她讓我給她搬東西來著。我這就去,你先帶他們回家吧!」
婦人微笑著點了頭,目送丈夫離開。而後,她轉頭,開口:「好久不見,戚公子……」
戚函看著她,面前這美麗的婦人,正是灩姬。「豔娘?好可笑的稱呼……」
灩姬微笑,「可笑?……奴家的本名,就叫王豔娘啊……」
「王豔娘?」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的身形稍稍有些發胖,遠不似記憶裏那般纖柔消瘦。原本溫潤晶瑩,宛如羊脂的肌膚,變得略黑泛紅。烏黑墨亮的頭髮粗略地綰起,插著一支做工粗劣的銅簪……就如同這個普通至極的名字一般,現在的她,絕不是當年豔壓天下的第一美人……
灩姬抬手掠了掠劉海,看著戚函身邊的男孩,笑道:「恭喜你找到了徒兒。」
戚函開口,「恭喜你找到了如意郎君。」
聽到這句話,灩姬笑了起來。那一刻,她眸中的神采如波光瀲灩,熠熠生輝。一如他初見時那樣。只不過,此刻,她的明豔裏,帶著心滿意足,如此的幸福。
他的心中一顫,微微皺眉,問道:「既然你喜歡的是這樣的男子。當年我讓你走,你為何不走?」
灩姬歎了口氣,道:「好吧,我告訴你……」她改了自稱的那一瞬,聲音裏透著陌生的傲然,「當初就算我離開了你,也不可能得到自由身。『天下第一美人』,得到這種名號的女人,又有哪一個能自由自在的?」灩姬的眼神裏,有了輕蔑,「天下的男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其實,愛的不過是這張臉,這個聲音,這副身段……呵呵,韶華易逝,紅顏薄命,這個道理,我明白。」
灩姬笑著,繼續道:「我用盡一切辦法,改變自己的宿命。嫁入齏宇山莊作妾,只是計畫中的一步罷了。不過,我怎麼也沒料到,你會突然出現,打亂了一切……」
戚函不屑,道:「我當初不是告訴你了麼,你要恨便恨。那時候,是你自己說要跟著我的吧?」
灩姬點頭,「沒錯。……不過,那時,就算我恨你,要逃離你,你會答應麼?」
戚函愣了愣,說不出話來。
「當然不會,不是麼?」灩姬笑得了然,「那時,莫說是你,就算沈沉,也還沒死心。沈沉用千金贖我,你用名刀換我……在你們的眼裏,我本就是物品。而當年把我當作物品的,又何止你們兩個?就算我離開了你,也難免再落入別人的手裏……我不傻,又怎會做如此愚昧的決定?」
「所以,你對我的一切,都是做戲?」戚函笑著,問道。
灩姬抬眸看著他,微笑,「男人的心思,我最清楚不過。你這般心高氣傲的男子,我越是死心塌地、百依百順,你就越是不把我放在眼裏。我留著恩客的白玉簪,你便知我貪慕虛榮,自然就更看低我。而這樣一來,你便不會在乎,也不會拘束我。」
她歎口氣,道,「五年……我等了整整五年。等你棄我如敝屣,等天下人都忘了我。我終於等到了……」
戚函看著她,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了。面前的女人,如此陌生……曾經的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竟如同虛幻一般。
「我早就料定,你不會出穀來找我……」灩姬道,「沒想到,天意弄人,竟還是被你遇上了。你武功高強,若是要因此殺我,我無話可說。不過,我豔娘自認,這五年來,為人妻該做的,我都做了。我不欠你什麼。」
戚函側開臉,不屑道:「殺你?未免小題大做……」
灩姬笑著,道:「那就好。」
戚函深吸一口氣,道:「你想如何,我沒興趣。孩子呢?把孩子還給我。」
灩姬輕拍懷中的嬰兒,道:「戚函,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欠你任何東西。」
戚函皺眉看著她,「你以為,你不把她交出來,我就不能帶走她?!」
灩姬絲毫沒有懼色,她開口,笑道:「戚函,你太小看女人了。……戚氏隱居的山谷,我已經繪製成了地圖。如果你執意要硬來,休怪我將地圖公諸於世。當然了,如果我有什麼不測,自然也有人替我這麼做……你可以自己算算,是那孩子重要,還是你戚氏的基業重要。」
「你……」戚函驚愕。
這時,女孩清脆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娘!你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飛奔而來,手中捧著一把棗子。她跑到灩姬身邊,高舉起了手,笑得無邪。
灩姬也笑,溫柔道:「這麼多啊。」
「爹爹最喜歡吃棗了,我拿給爹爹看去!」女孩歡樂道。她剛要跑開,突然,注意到了戚函一行。她靜靜地看著戚函,似乎認出了什麼,她皺起眉頭,努力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灩姬,「娘……」
灩姬笑著,道:「顏兒,叫叔叔。」
女孩的眉頭立刻展了開來,她笑望著戚函,道:「叔叔!」
戚函怔在了原地。他這才想起,那五年來,灩姬從未讓這孩子喊過他一聲「爹」……原來,這是早已布好的局。而他,卻一直以為自己是旁觀者。
「顏兒啊,這個叔叔今晚要在我們家住,你去伯伯那裏借幾個雞蛋,晚上加菜好不好?」灩姬低頭,說道。
「雞蛋?好啊!」女孩歡快地跑開了。
灩姬抬頭,道:「天快黑了,我先回去做飯了。」
「那是我的孩子。」戚函開口,聲音裏的不滿,幾近憤慨。
「一個連名字都不願給她起的男人,和一個願意走二十裏山路,用半年積蓄為她買新衣的男人……戚公子,你說,誰更配做她爹?」灩姬轉身,「她,是趙大勇和王豔娘的孩子……」
立秋的天氣,燥熱難耐,而戚函卻只覺得寒冷。那種寒意從骨髓中浸出,揮之不去。
他不可自抑地想起韓卿的話:世上有些東西,是不能換的。
那夜,他坐在農家的門檻上,喝著劣質的濁酒,聽那叫做趙大勇的村夫說話。
「唉,她們母女也挺可憐的……聽說她丈夫是個做生意的,整年整年都不回家,娃娃五歲了,連個名字都沒有。後來,還帶了女人回來,把她給休了。剛到我們村那會兒,那娃娃連話都不怎麼會說,嘖,可憐哪……這麼好的女人,我看那男人一定是良心給狗吃了!定要遭雷劈的!兄弟你說是不是?……」
他苦笑,一杯一杯地喝酒。只是,這樣的劣酒,醉不了人……
……
那一年,他什麼都沒換,就回到了山谷。而後,號令門下離開這裏,換了隱居的地點。
從那以後,戚氏兵器在江湖絕跡。「戚氏兵器,千金難求。以物易物,方顯其優。」,這段話流傳了幾年之後,也再不被人提起……
……
紹興二十三年,春,行風鏢局接了一筆大生意。
看似普通的木匣裏,裝著號稱「戚氏絕器」的神兵。托鏢的,是那銷聲匿跡九年之久的戚氏當家。目的地,是江陵英雄堡。
為了保全這趟大鏢,行風鏢局請來了太平城相助。
二月,四隊鏢車從行風鏢局出發,沿四條不同的路線,直奔英雄堡。
那時的江湖,正值多事之秋。
江湖上,流傳著這樣四句兒歌:
太平城裏不太平,
英雄堡中英雄盡。
神農世家百草嶺,
夜夜鬼哭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