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全送沈默離開謹身精舍。輕聲道:"沈大人可在偏殿稍候, 奴婢去草擬聖旨, 回來請皇上用了印, 您才能回去。”
"麻煩公公了。”沈默笑著行禮道:"我想去看看李大夫, 不知可以嗎?”
"當然可以。”馬全笑道, 說著叫過一個小太監, 讓他帶沈默過去……在這皇宮之內, 外臣是不能單獨行走的。
李時珍被安排在玉熙宮內的一處小跨院, 廳室皆南向, 別館、庖廚皆具, 再看院內的布置, 也是別具匠心, 有一種含而不露的貴氣。只聽那帶路的小太監感慨道:"這裡昨兒還是老祖……哦不, 李公公的住處, 今天便換了房客。”
沈默笑笑道:"李先生也只是借住, 等皇上好了, 自然就離開了。”嘉靖皇帝屙出色澤斑斕的多彩之物, 這可是天大的事兒, 誰也不知道, 下一步, 還會屙出什麽來。所以李時珍是別想走了。他得留在這裡隨時觀察診治, 非得哪天皇帝徹底沒事兒了, 才能重見天日。
"他離開了, 李公公也不會回來了……”那小太監顯然還不懂事兒, 竟然敢當著人說這種話, 道:"李公公人可好了……”
沈默看看他那稚嫩的臉, 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忘了李公公吧……”朝那太監點點頭, 便推門進了房間。
屋裡點著兩個火盆子, 倒是暖和。一進去便看見李時珍躺在床上, 沈默放輕了手腳, 想要退出去, 卻聽他沒好氣道:"沒睡, 睡不著。”
"哦, 那是不困, ”沈默身子改放自然, 笑著走進來道:"要是困了, 沒有睡不著。”
"老聽戲文裡唱, 一入宮門深似海。”李時珍雙手攏在腦後, 兩眼直直望著房頂道:"原來真是那麽回事兒, 不知道哪年才能出去。”
"過陣子, 陛下痊愈了, 你想住人家還不留了呢。”沈默拖個凳子坐在他面前, 壓低聲音道:"這是宮裡, 慎言啊。”但雙眼中, 分明透出詢問的神色。
李時珍白他一眼, 沒有反駁, 坐起身來道:"把我的書箱送來。我得繼續寫我的書。”
"沒問題。”沈默笑道:"你給我列個清單吧, 我給你送進來。”
筆墨紙硯是現成的, 李時珍便起身走到桌前, 持筆寫數行小楷, 寫完後對邊上的沈默道:"這幾本書最重要, 你可一定給我帶來。”說著點一點紙上的幾個字, 分別是‘五、‘年、‘聖、‘壽。不愧是望聞問切的大夫, 一看沈默的表情, 就知道他想問什麽問題。
沈默點點頭, 將那紙張收到懷裡道:"放心吧, 我做事你還不放心?”說著笑笑道:"禁宮重地, 不能久留, 我得走了, 你安心呆著, 爭取早日出去。”
"我不是坐牢, 你也不是探監。”李時珍揮揮手, 把他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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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回去內宮偏殿, 便有小太監對他道:"馬公公見您沒在, 便回司禮監了, 讓奴婢帶您過去。”
"有勞了。”沈默微笑頷首, 跟他過去。到了玉熙宮西面的司禮監值房。
通稟之後, 小太監將厚厚的門簾掀開, 恭聲道:"沈大人請進。”
沈默進了司禮監值房。這個值房是把原有的三間房打通了隔牆, 改成一間的, 看上去十分寬敞, 內裡的擺設也極盡奢華, 家具皆用檀木, 器物非金即玉, 屋梁上吊下來幾盞大紅宮燈, 地板上擺著閃爍紅光的黃銅炭盆, 上下交輝, 映得屋裡通紅一片, 加之各處懸掛的流蘇紅綢, 顯出太監們迥異常人的審美。
見沈默進來了, 馬全笑眯眯從北邊第三張大案後站起來, 熱情招呼, 陪他在那一溜檀木椅子上坐下, 待小太監上茶後, 便屏退左右, 深處大拇指道:"沈大人, 高人啊。”
"不高不高, ”沈默搖頭笑笑道:"跟北方大漢比起來, 只能說是中等身高。”
"沈大人真愛說笑。”馬全轉著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笑道:"您是真人不露相, 露相不真人啊!”說著聲音低低道:"陳公公這下可被打慘了, 這會兒還得被關在柴房裡一個月, 弄不好下半輩子就得坐輪椅了。”
沈默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跟我有什麽關系?”
馬全見他警惕十足, 一臉親近的笑道:"您甭多想。我跟陳洪不是一路人, 我是老祖宗一手提拔起來的, 跟黃公公更是親如兄弟。”
沈默便露出緬懷的表情道:"不知還能不能見到李公公……”
馬全尷尬的笑笑道:"老祖宗七十多了, 陛下這也是給他找個地方養老啊。”他恨不得排在前面的太監全倒霉, 自個才好嘗嘗大內總管的滋味, 自然樂見此番人事變動。
沈默便笑道:"是啊, 長江後浪推前浪, 一代新人勝舊人, 司禮監的未來, 還是屬於馬公公的。”說著拱手笑道:"還要請您多多關照啊。”
馬全聞言謙遜道:"沈大人才是前途無量, 將來還要請您關照才是。”
說完, 兩人相視一笑道:"互相關照, 互相關照, 哈哈哈……”那笑聲聽起來, 一點都不純潔。
套完了近乎, 馬全將裝在匣子裡的聖旨交給了沈默, 輕聲囑咐道:"皇上說了, 沈大人辦事他放心, 請沈大人千萬別辜負主子的期望。”
沈默恭敬的接過來, 鄭重點頭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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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了聖旨, 從宮裡出來, 回望一眼那黃瓦朱牆, 沈默坐進轎子裡。當轎簾落下, 他才長舒口氣, 終於放松下來, 此次進宮, 雖然把陳洪給徹底得罪了, 但權衡得失, 這點代價還是值得的, 畢竟在事前, 他隻想讓嘉靖了解事情的真相, 避免陳洪掀起大獄……如果能順道把那如意處理出去, 便算是喜出望外了。
現在預定目標都達成。還獲得了個說不上好壞的贈品——全權調查此案, 之所以說不上好壞, 是因為擁有此案的主導權固然是好事兒, 至少就不會被人構陷了, 可這種案子往往牽連甚廣, 弄不好便惹上一身的麻煩, 搞得裡外不是人。
見大人在轎裡好長時間沒有動靜, 三尺終於出聲問道:"大人, 咱們回去?”
"回去?”沈默這才回過神來, 頓一頓, 猛然一拍大腿道:"不, 去東廠詔獄!要快!”心說我怎麽把這茬給忘了?藍道行可不是在那裡做客吃飯啊。
他也沒忘了讓人速速去北鎮撫司, 讓錦衣衛派人過來接應。
轎子很快到了東廠門口, 因為來勢甚猛, 馬上被尖帽白靴的番子注意到, 圍上來道:"東廠重地, 不得喧嘩!文官下轎!武官下馬!”
轎夫們都是沈默的衛士, 個個刀口舔血的漢子, 根本不懼這些凶神惡煞的看門狗, 將轎子穩穩的落下。
三尺的目光直視前方, 高聲道:"有聖旨!管事兒的出來接旨!”
此言一出, 馬上有番子跑進去稟報, 不一時, 一些戴圓帽, 著皂靴, 穿褐衫的東廠頭目從裡面出來, 為首的一個面色發青的疤臉漢子問道:"廠公不在, 某家就是管事兒的。”
便見那侍衛將轎簾掀開, 露出沈默那面沉似水的臉孔, 瞧他如此年輕, 又是一身緋紅官袍, 陳湖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戾氣道:"你是沈默?”
"正是本官。”沈默淡淡的看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東廠眾人早知道沈默持如意闖宮, 害得廠公屁股被打成八瓣, 恨不得將他扒皮、抽筋、剔骨、熬油, 此刻見了真人, 更是咬牙切齒, 紛紛作不共戴天狀。
陳湖也用鼻孔對著沈默道:"本官東廠二璫陳湖。咱們可得好好親近親近。”
沈默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說著從轎中下來, 筆直的站在那裡, 神色冷峻的面對著一眾東廠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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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衙門前, 是寬闊且空曠的大街, 即使是官員也不願靠近這鬼地方, 更沒人敢挑戰這裡的n威。
在大門兩旁那對猙獰石獅的注視下, 沈默冷冷盯著陳湖道:"那你就聽聖旨吧!”說著從大氅中伸出雙手, 手中還有個色彩絢麗的黃色卷軸!
陳湖那幫人一看那黃卷, 馬上沒了氣焰, 稀裡嘩啦全都跪下, 陳湖低頭道:"下官聆聽聖訓!”
沈默面無表情的看他一眼, 便展開聖旨, 正色宣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 詔曰……命國子監祭酒沈默, 為左僉都禦史, 全權負責偵破陸炳暴斃一案, 相關人員須得聽命斯人, 若有懈怠阻攔, 一應以凶手同謀論處, 欽此。”
"臣遵旨……”陳湖頹然道。
沈默睥睨的看他一眼道:"陳大人, 請頭前帶路, 本官去一趟詔獄。”
聖旨在前, 陳湖不得不從, 從地上爬起來道:"您老跟我來。”
便帶著沈默, 穿過那嶽武穆的祠堂, 和‘百世流芳的牌坊, 還有那三道重逾千鈞的牢門, 進到了暗無天日的東廠詔獄。一進去, 沈默便險些被那刺鼻的腐臭味道熏倒了, 但他一想到在這裡飽受折磨的藍道行, 捂住鼻子的手馬上放下, 讓想看他笑話的陳湖好大沒趣。只聽沈默聲如道:"抓來的道士在哪裡?”
"二層重犯牢房。”陳湖提著燈籠道:"得從裡面下去。”
"帶路。”沈默言簡意賅, 跟著他穿過那狹窄的甬道, 讓陳湖再次失望的是, 那些向來不老實的囚犯, 卻沒有伸出腳來, 絆沈默個跟頭, 只是木然的望著他們兩個, 不知道為何如此老實。他也不想想, 自己最近來的這麽頻繁, 那些囚犯都知道他的身份了, 現在見到有比他更大牌的官員駕到, 又有誰敢造次?
跟著陳湖下到二層牢房, 來到那‘十九層地獄的柵門前, 門後站著的兩個持刀的獄卒, 照舊對外面人喊道:"驗牌!”
陳湖這次可沒耐心, 破口大罵道:"驗你母親個球, 快給老子開門!”
"二璫頭!”裡面人驚呼一聲, 也不敢再要什麽牌了, 趕緊將柵門打開, 恭敬的將陳湖迎進來。
進去詔獄中的詔獄後, 沈默很快在一個牢房外, 看到一群遍體鱗傷, 不成人形的犯人, 那些人原本或坐或躺, 苟延殘喘, 但一聽到柵門作響, 便瑟瑟發抖, 蜷成一團, 顯然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了。
沈默心中歎息, 想要從中找出藍道行來, 但每個人都滿臉血汙, 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隻好開頭問道:"藍神仙呢?”
"您說藍道行啊?他算什麽神仙?裝神弄鬼的騙子而已。”陳湖不屑道。
"本官來前, 陛下就是這麽稱呼他的。”沈默淡淡看他一眼道:"你是在質疑皇上嗎?”
"下官不敢, 下關不敢。”陳湖被他唬得一身冷汗道:"那藍……神仙不在這裡, 被單獨關著呢。”
"帶我過去。”沈默冷聲道。
"是。”陳湖領著沈默就要離去, 卻聽後面一聲微弱的叫聲道:"冤枉啊, 大人!”
沈默循聲望去, 便見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子, 眼中滿是乞求的望著他道:"龍虎丹是無毒、無毒的……”
沈默聞言沉聲道:"你是丘機子?”
"我是他師弟, 掌門師兄已經被折磨死了……”那人趴在柵欄前, 用盡全身力氣道:"全真教冤枉, 我們是被陷害的!”
見他這個樣子, 沈默更擔心藍道行的狀況了, 便對身後的三尺道:"你在這兒看著, 我沒回來之前, 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三尺沉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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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深處的牢房中, 陳湖指著那躺在地上的囚犯道:"這就是藍……神仙。”
沈默深吸口氣, 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以免被看出端倪。這才命他打開牢房, 走了進去, 拿過侍衛手中的燈籠, 照向那人的臉, 但仍然無法確認他的身份。
因為這人的臉已經被燒得認不清, 渾身血肉模糊, 好幾處地方甚至露出骨頭, 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 沈默要以為這是個死人了。
他走近前去, 半跪下來, 輕聲喚道:"藍神仙, 藍神仙……”
那人滿臉是傷, 睜不開眼, 甚至整個人都在半昏迷中, 但聽到有人喚起自己昔日的稱號, 還是輕輕的哼了一聲, 道:"啥事兒……”
一聽那熟悉又陌生的膠東口音, 沈默立刻確定了他的身份, 正是那藍道行無疑, 心中一酸, 淚珠子便在眼眶裡打轉, 他趕緊使勁捏自己大腿一下, 將眼淚硬生生的收回去, 盡全力平靜道:"本官沈默……”
一聽到這個名字, 那原本快死過去的犯人, 竟不知從哪生出股力氣, 伸手扒開自己的眼皮, 便看到了沈默那張強抑悲痛的臉。
每個人都能看到, 他很明顯的松了口氣……
只聽沈默繼續道:"奉聖命調查陸太保一案, 請你跟我回去協助調查……”
雖然藍道行的臉上已經血肉模糊, 但沈默分明感到, 他朝自己笑了。
點點頭, 沈默起身道:"找副擔架來, 把他抬出去!”
"不行!”陳湖阻攔道:"沒有廠公的命令, 誰也不能帶他走!”
"本官要將他轉到錦衣衛詔獄, ”沈默冷冷的盯著他道:"你要違抗聖命嗎?”
陳湖受夠了他老拿聖命壓自己, 但又無可奈何, 隻好硬著頭皮道:"都是詔獄, 在這裡審問也是一樣的。”
"你阻撓本官辦案。”沈默嘴角扯起一絲狠厲道:"那就跟他一起回錦衣衛詔獄去吧!”
陳湖面色一陣陰晴不定, 但想起那聖旨上‘阻撓辦案即為同謀的狠話, 最終還是頹然屈服道:"帶他走吧。”
侍衛們找了塊門板, 上面鋪上自己的棉衣, 將藍道行小心翼翼的抬上去, 又用棉衣裹嚴實了, 輕手輕腳往外抬去。
"不只是他, ”沈默最後看那陳湖一眼道:"還有全真教的道士。”
"都放, 都放……”陳湖鬱悶的揮揮手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當沈默離開東廠詔獄, 重見天日時, 便見朱九已經帶著錦衣衛候在那裡, 藍道行也被送上了馬車。
分割
就最近一日一更, 跟大家道個歉, 並說明下情況, 因為最近有點小忙碌, 所以沒法寫出更多的 來, 這種情況得持續到小長假結束, 請大家一起祝我盡快解決麻煩, 然後咱們恢復一日兩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