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家歡喜幾家愁。
得知自己的門人全軍覆沒時。正在白日宣n的嚴世蕃暴怒了, 他咆哮著驅散了一絲不掛的舞伎, 顫巍巍的跳到地上, 激動的吼道:"把袁懋中給我找來!”懋中是袁煒的字。
現在嚴閣老日夜住在值房, 嚴府已經徹底是嚴世蕃的天下[ 遮天 ]了, 聞聽小閣老發話, 下面人趕緊屁股冒煙的往袁煒家去了。
"這個嚴懋中, 看老子破船又遇打頭風, 他的想換條船了是吧!”嚴世蕃胡亂扯掉褲衩子穿上, 一邊破口大罵道:"他以為自己翅膀硬了, 想單飛了, 老子非把他卵蛋擠出來!”
一連串的髒話狠話擲到地上, 讓那些個陪著他n樂的門人全都低下了頭, 他們都是些四五品的小官兒, 哪敢胡亂議論如日中天、又小氣異常的袁尚書?
過了小半個時辰, 去傳話的回來了, 報告道:"袁部堂不在家。”
"今兒是休沐, 他去了哪裡?”嚴世蕃獨眼閃爍著狠厲的光, 問道。
"去了……去了……”那報信的吞吞吐吐道。
"有話快說, 有屁快放!”嚴世蕃隨手抄起個杯子, 狠狠擲出去。正中那人額頭, 登時鮮血四濺, 便聽其哀號道:"他去徐閣老家了……”說完便抱頭蜷成一團, 等待小閣老更猛烈的責打,
"什麽?”嚴世蕃的胖臉霎時慘白一片, 沒有發飆打人, 只是一屁股蹲在炕沿上, 兩眼無神的望著前方, 艱難道:"是真的嗎?”
"是……”那下人小心翼翼道:"小得已經確認過了, 袁部堂真的去了徐階那裡。”
"看來是真的了……”嚴世蕃再也提不起力氣發火, 揮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
眾門人面面相覷, 小聲道:"我們在這兒陪著小閣老。”
"滾!”嚴世蕃嗷得一聲, 唬得眾人鳥獸四散, 他才仰面躺在床上, 自言自語道:"棄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啊……唉……”面上除了猙獰之外, 還有遮掩不住的落寞與恐懼。
向來狂妄自信的嚴世蕃, 在手下乾將接二連三離去時, 也沒有絲毫悲傷, 怎麽為了個不親不疏的袁煒, 竟沮喪若斯呢?蓋因這個人, 及其所代表的那個人, 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
嚴世蕃不是蠢人, 他之所以走到今天這般泥潭, 不是稀裡糊塗越陷越深, 而是沒法克制自己膨脹的。他深知嘉靖皇帝對自己感觀很差, 也聽說了那藍道行中傷自己有‘妨主之相。所以他很清楚, 皇帝之所以能容忍自己, 一是因為不看僧面看佛面, 嘉靖不忍打他老爹的老臉;二是嚴家經營朝堂二十年, 跟朝中要員多有瓜葛, 要是他嚴家一完蛋, 對大明朝野的震動, 是疾病纏身、怠政怕事的皇帝不願看到的。
但嚴世蕃也知道, 這樣的日子必不長久, 因為瞎子都能察覺到, 皇帝對徐階的縱容扶植, 甚至幫著徐階削弱他們父子的勢力。顯然皇帝是想通過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 實現相權的平穩過渡, 減少對朝爭的衝擊……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嚴世蕃怎能接受這樣的命運, 他要抗爭!別人怕嘉靖, 他根本不怕, 他早看穿了皇帝外強中乾的本質, 他要折斷嘉靖的爪牙、蒙蔽嘉靖的耳目, 要跟這近百年來的最強皇帝掰一掰手腕, 看看自己能不能挺過這一難關去。
當然。他已經不再寄希望於現任皇帝了, 何況在他看來, 嘉靖那身子板, 也支撐不了幾年了, 所以他將目光投注於皇帝的兒子身上——兩位皇子中, 裕王跟他素來不對付, 而且身邊已經聚滿了清流, 他想插也插不進去, 所以他將賭注下在景王身上, 畢竟景王有嘉靖唯一的孫子, 畢竟兩人素來關系良好, 而且更妙的是, 那位景王殿下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 他幾個老師也都是百無一用的書生, 大事小情還得倚仗自己, 到時候自己將重返巔峰, 隻手遮天, 把曾經迫害過老子的人, 全都打入十八層地獄, 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他才會去巴結景王, 抬舉袁煒, 甚至唐汝楫佔了他夢寐以求的蘇州, 嚴世蕃都忍了, 為的就是跟景王一系搞好關系, 有朝一日可以連本帶利拿回來!
誰知景王黨的領袖袁煒, 竟是隻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報答自己的抬舉之恩也就罷了, 竟還要去巴結徐階, 難道他覺著自己是明日黃花。想要另攀高枝了?
驚懼猶疑在嚴世蕃的心裡泛起白沫, 他終於按捺不住, 從床上跳起來, 道:"給老子更衣, 我要親自去一趟袁家!”絕不能丟掉這最後的稻草, 不然老子真要沒頂了。
下人給他拿衣裳進來, 嚴世蕃一看是白綾麻衣, 不由破口大罵道:"見誰穿這衣服出門來著?”
下人小聲解釋道:"熱孝時就得這麽穿, 不然人家會說閑話的。”
"說你媽個頭!”嚴世蕃抄起瓷枕頭, 便往那小廝身上擲去, 這個要是不多, 就能被直接銷帳了事, 小廝趕緊抱頭鼠竄道:"俺去換, 俺去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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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在那裡怨天尤人, 把袁煒罵得狗血噴頭, 殊不知正是他平素睚眥必報的狠厲性格, 才讓袁煒起了別樣的心思。
說起來, 袁煒這人才具是有的, 否則也不能把馬匹拍出花來, 但他雖然熱衷仕途, 夢想著入閣為相, 卻沒有宰相的氣度擔當, 遇到事情比較慌張。瞻前顧後, 怕這怕那。而這種性格十分容易被人利用, 比如去年那次, 沈默用司經局書庫的丟書問題, 便讓袁煒乖乖就范, 幫他擺脫了景王的糾纏。也就是那次, 讓沈默看清了他的弱點, 讓朱七一要挾, 果然就達到了目的。
但袁煒也徹底惶恐不可終日了。為了保住性命, 他最終忤逆了小閣老。他一直在京裡當官, 親眼目睹了嚴世蕃的狠辣手段。對其恐懼到了夜裡困不著覺的程度。他知道嚴世蕃做事毫不留情, 對背叛者更是趕盡殺絕, 所以根本提不起勇氣, 去見一見嚴世蕃, 跟他說明情況……其實以嚴世蕃今日的落魄, 除了大罵他一頓, 也不可能再對他怎樣了。但袁煒不知道事物是變化[ 天珠變 ]發展著的, 總拿老眼光去看人, 自然老覺著嚴世蕃不可戰勝了。
可也不能被嚇死啊……袁煒想來想去, 對自己道:‘只能以毒攻毒, 找個罩得住的靠一靠了。能罩得住他的, 除了徐階, 沒有第二個人。袁煒琢磨著, 徐階雖然跟景王不親近, 但和裕王也是半斤八兩, 沒什麽往來, 這就不存在根本衝突。如果我去跟他好好說說, 徐閣老必定十分高興。
至於以什麽身份造訪徐階呢?袁煒決定以師生之禮對他, 這也不是硬扯關系, 當年袁煒考秀才時, 徐階正是浙江提學, 兩人正經的師生關系。只是徐階不喜歡袁煒阿諛奉承, 不講原則的做派, 不很待見他, 而袁煒的青詞號稱‘天下[ 遮天 ]第一, 是嘉靖須臾離不得的人物, 所以也不願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於是師徒兩個就漸漸淡了。
正在他躊躇不定的時候, 徐階竟派人送上請柬, 邀請他過府一敘。
對著這求之不得的邀請, 袁煒竟又犯起了嘀咕, 心說多少年不走動了, 怎又請我過去呢?一番糾結之後, 心說那我就去吧, 啥問題都不回答、什麽事兒也不答應, 就當探探路吧。
於是便命人備好了四樣禮, 午後持著名刺去了徐府。到地頭果然受到了徐階的熱情歡迎。雙方雖然好多年不來往, 但畢竟有份香火情擺在那裡, 撫今憶昔, 感慨萬千, 情緒都有些激動……比較起來, 竟是情緒輕易不外露的徐閣老, 更為激動一些, 他對袁煒今日的成就表示欣慰, 還檢討了自己這些年對他關懷不夠, 弄得袁煒一陣陣鼻頭髮酸, 心潮澎湃道:‘你早該對我好點了。
不知不覺到了天黑, 袁煒覺著該告辭了, 但徐階又熱情留飯, 不僅夫人親自燒一桌好菜, 還拿出珍藏多年的大曲, 要與袁煒好好喝兩盅。
袁煒喜好杯中之物, 一聞那酒便走不動道了, 心說‘人家這麽熱情, 說走就走多不禮貌?還是隨便喝兩個再說吧。於是跟徐階開喝起來, 這一喝不要緊, 袁煒是大吃一驚, 這貌不驚人的徐老頭, 竟是海量!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好喝酒的最喜碰上喝酒好的, 兩人你來我往, 劃拳拚酒, 不知不覺便到了月上中天, 整整一個五斤的壇子, 喝得一滴不剩!
別看徐階年紀大、平時也不怎麽喝酒, 先被放倒的竟然是袁煒, 他眼見著面前的徐閣老就成了三個, 地板和房頂掉了個, 便一頭栽倒地上, 呼呼大睡起來。
徐階長舒口氣, 暗道:‘這家夥太能喝了, 若是沒有拙言給我的解酒丹頂著, 三個老夫綁一塊, 也不是他的對手。便吩咐邊上伺候的老家人道:"告訴袁部堂的跟隨, 說他喝醉了, 是否在這兒住一宿?”
老家人趕緊出去, 對袁煒的跟班如是問話, 跟班們一合計, 都說要是住下了, 怎麽跟夫人交代啊?便客氣道:"多謝相爺好意, 不過我們還是把老爺抬回去吧。”
他們這樣說, 徐階也沒反對, 便目送著袁煒的家人把他抬上轎子, 顫巍巍的出了大門。
徐階披著大氅站在天井裡, 雖已是早春, 但仍夜涼如水, 他緊一緊身上的大氅, 嘴角掛起一絲如夜色一樣冰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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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袁煒的轎子回到府中時, 嚴世蕃已經在那裡等待足足三個時辰了……比他這輩子的等待, 加起來都多, 也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
一聽說袁煒回來了, 嚴世蕃呼得站起來, 三步並作兩步, 搶到院子裡, 果然看見轎子徐徐落下, 他終於按捺不住, 厲聲道:"袁部堂, 你好大的架子, 讓本官好等啊!”
袁煒原本醉倒了, 但一路上晃晃悠悠, 晃晃悠悠, 又把他給晃醒了……不過也沒全醒, 只能算是半醉半醒, 半精神半糊塗呢, 聞言也沒聽出是誰, 便慢悠悠道:"放肆, 你算個什麽東西, 敢在本官面前咆哮?”說著拖長音道:"來人那, 關門……放狗……”
邊上人趕緊提醒道:"使不得呀部堂, 是小閣老來了。”
"小, 小閣老算個什麽東西?”袁煒酒勁兒上來, 一個勁兒的說開實話了:"不就是仗著他老子耍威風嗎?要是沒有嚴閣老, 他算個屁呀?”
嚴世蕃這個氣呀, 哪怕是夜裡, 哪怕是在天井裡, 仍能看清他那鐵青的臉色, 還有突突直跳的腮幫子, 大步走上前去, 一把推開袁府的下人, 將轎簾子扯下來, 獨目怒視著轎子裡的袁煒道:"姓袁的, 你好大的膽子啊!!”要不是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他還有更難聽的招呼呢。
袁煒醉眼惺忪的打量著嚴世蕃道:"嘿嘿, 原來是你……你, ”腦袋裡對了半天號, 才終於認出這個獨眼胖子, 登時酒勁全無, 唬得臉色煞白, 汗如漿下, 顫聲道:"小, 小閣老……”說著雙膝一軟, 便從轎子裡劃出來, 跪在地上道:"下官酒醉無狀, 小閣老恕罪啊……”
"哼……”嚴世蕃恨恨的一揮袖子道:"屋裡說話。”說著便轉身進了房間。
袁煒掙扎著想爬起來, 無奈四肢軟綿綿的, 哪有一絲力氣。見部堂大人在地上蠕動, 邊上人趕緊將其扶起來, 架進房間裡。
此時嚴世蕃已經拉把椅子, 坐在堂中央, 見下人們扶著袁煒在對面椅子上坐下, 他冷哼一聲道:"讓你坐了嗎?”
袁煒趕緊對道:"放開我……”邊上人松開手, 他便又是一滑, 俯跪在嚴世蕃面前道:"下官無狀, 請小閣老息怒……”
"讓他們都下去。”嚴世蕃冷冷道:"除非你還嫌丟人不夠。”
"都下去……”袁煒回頭瞪著家人們道, 那些人便出去把房門關上, 不讓人看部堂丟人。
"我今天等了你三個時辰!”嚴世蕃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道:"老子快五十了, 還從沒這麽等過人呢。”
"下官該死……”袁煒假意抽自己兩耳光道:"不過下官真不知道您老今日要來, 不然就是如來佛祖請, 也是萬萬不會出門的。”
"如來佛祖請都不去?”嚴世蕃一下子又上來火, 冷嘲熱諷道:"看來在你心裡, 那位徐老師比如來佛還厲害啊!”
"沒有的事兒, 沒有的事兒……”袁煒矢口否認道:"下官去見徐閣老, 不過是應邀去吃頓便飯罷了。”
"吃頓便飯?”嚴世蕃橫眉豎目, 吐沫星子都噴到袁煒臉上道:"是去吃入夥飯吧!”說著伸出指頭, 一下下點著袁煒, 怒吼道:"你把我的門人悉數落第, 卻取了沈默的兩個學生為前兩名, 還有不計其數的徐黨門人!原本說好給我的東西, 你卻作為改換門庭的投名狀!”嚴世蕃的兩眼瞪得像燈籠, 死死地盯著他道:"你可不要忘了, 自古事二主者都沒有好下場!幫著徐階把我們搗鼓下去, 內閣那幾把椅子, 也輪不到你坐!”
"冤枉啊, 小閣老!”袁煒呼天搶地道:"是徐閣老給我下的請柬, 下官不得不去敷衍一下, 去了也只是喝酒閑聊, 沒談任何有用的東西, 說我背叛, 更是無從談起啊!!”
"沒有最好!”嚴世蕃冷笑一聲道:"你不要忘了是誰把你抬舉上去的!”
"下官沒忘。 ”袁煒點頭道:"是小閣老……”
"我能把你抬上去!”嚴世蕃輕拍著袁煒的頂門道:"也能把你拉下來, 變成一灘爛泥!”
"是……”袁煒低著頭道。
對他的態度, 小閣老還算滿意的, 雖然袁煒的面色不太好看, 但嚴世蕃隻以為他醉酒所致。發完了n威, 終於說出這次來的用意道:"我這裡有份東西, 已代你擬好了, 你自己照著抄吧。”說完, 嚴世蕃從懷裡掏出一份東西, 往茶幾上一拍, 徑直走了出去。
袁煒定睛一看, 只見上書十二個大字道‘臣袁煒劾張居正狂悖瀆職書!不由跌坐在地上, 喃喃道:"這不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嗎?”
分割
指日可待了, 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