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一到, 國子監二門緩緩打開, 讚禮官高唱道:"請嘉賓入場……”
國子監祭酒徐渭, 親自引著王畿、魏良弼等貴賓, 率先步入會場, 在上首的一排紫色坐墊上坐下了。
然後賓客們魚貫而入, 在太學生們的引導下, 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
這些賓客都坐定後, 會場坐滿了七成, 只剩面對著講壇的五排座椅、一共百十個位子全都空著。大家都知道, 這是留給什麽人的……
辰時一刻, 門口出現了禮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李春芳的身形, 他沒有穿大紅的官袍, 而是一身便服, 頭戴黑紗帽、身穿深色直裰, 神情肅穆的走進了會場。他的身後, 是禮部、詹事府、翰林院的文學之臣。這些人同樣沒穿官服、表情嚴肅, 仿佛誰都欠他們八百吊錢似的, 亦步亦趨的跟在李春芳後面, 把那些空著的坐墊坐滿了。
官員們進完之後, 廠衛特務也進來了, 不過這些人沒有往裡走, 而是在門口、場邊待著, 明裡是記錄辯論, 暗裡肯定也有監視之意。
原本會場的氣氛還算輕松, 有些久別重逢的老友, 還在小聲的寒暄著, 但當這些人進來後, 一下子就肅靜了, 眾人看到特務就膩味, 於是都不吱聲了, 氣氛十分的壓抑。
辰時二刻, 徐渭站起身來, 走到講壇上, 清清嗓子, 對抬下人道:"諸位應當知道, 我朝出了件聳人聽聞的咄咄怪事。”也不看眾人的反應, 頓一頓, 他接著道:"有一名叫海瑞的戶部郎中, 狂犬吠日、辱罵君父, 是可忍……那個, 孰不可忍。皇上坦蕩, 將他的奏疏明發閱看, 結果朝野上下、群情激奮, 都紛紛上書批駁此等狂謬之言。”又頓一下, 他慢條斯理道:"其實按照他的罪名, 千刀萬剮了都是應該的, 可皇上仁慈, 即使要懲罰, 也得讓他心服口服, 故而呢, 決定用咱們三公槐的論壇, 給那海瑞一個認清錯誤的機會, 待會兒他上台, 諸公可以暢所欲言, 告訴他錯在哪裡, 以正人心、靖浮言。”一番本應義憤填膺的講話, 被他說得支離破碎, 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大會講話, 大家包涵。”徐渭不好意思的笑笑。朝著北面那排值房招招手, 道:"帶上來吧。”
一間偏房的門打開了, 走出兩個身形矯健的番子, 兩人反握著腰刀, 警惕的望著前方。
爾後戴著鐐銬的海瑞才出現在眾人眼前。今天因為是大場合, 所以提刑司沒給他戴那套‘金步搖, 隻戴著普通的手銬腳鐐而已;還給他梳了頭、洗了臉、淨了面, 套上了一件乾淨的葛麻長袍。
只是在現場諸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讀書人眼中, 這人雖然看著還算精神, 卻是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 既不像他們想像中那個膽大包天的瘋癲模樣, 也沒有什麽英雄氣概氣概, 不禁有些失望。
海瑞身後還有兩個番子, 四個人‘護送著他緩緩步入會場, 海瑞神態平靜、目不斜視, 走到講壇前, 便聽徐渭道:"上來吧。”他便踏著台階, 往講壇上走去。鐵鏈拖拉在地上, 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顯然提刑司的人接受教訓, 給他戴了一副夠長的腳鐐, 免得再為怎麽上台階打官司。
待海瑞站定, 徐渭指著個蒲團道:"在這裡跪下吧。”
海瑞點點頭, 便跪坐在上面, 深色坦然的望著台下的一眾文人、文官。
徐渭看看李春芳, 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 您請吧。”說完不待他回答, 便下了台, 坐回自己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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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 極為聰明, 懂得為臣之道, 人也很忠厚。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被皇帝強派了這個苦差事的, 無可奈何, 隻好開腔道:"海瑞, 你的本子我們諸位同僚看過數遍, 深以為大謬大差矣, 故而同僚齊聚於此, 要跟你好好論一論。”
"悉聽尊便。”海瑞淡淡道。
"諸位誰先來?”李春芳身為主將, 當然不能身先士卒了。
"下官, 詹事府胡清安, 有話問海瑞。”一個安排好的馬前卒出聲道:"我觀你的《治安疏》, 又有個名稱叫《直言天下[ 遮天 ]第一疏》, 聖人雲, 吾有三德, 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 遮天 ]先, 你何德何能, 稱自己為天下[ 遮天 ]第一呢”開篇先讓海瑞自認老2, 從氣勢上壓倒他。
"你沒看過我的《治安疏》。”海瑞沉聲道:"我在奏疏中說的很清楚。君者, 天下[ 遮天 ]臣民萬物之主也。責任至重, 可稱天下[ 遮天 ]第一人。而奏疏的目的, 乃是不為悅, 不過計, 披肝膽為陛下直言, 當然可稱為言天下[ 遮天 ]第一事, 故而叫當《直言天下[ 遮天 ]第一事疏》, 只是不知胡大人為何把個‘事字吃了。”
人群中發出一陣輕微的哄笑, 那胡清安臉上有些掛不住道:"我當然看過數遍, 每次看都觸目驚心, 需要強忍不適, 若非今日處斯文之地, 我定要上前笞你一頓須知夫道本者, 三綱四維也而君乃綱維之首, 夫君臣之義, 與天無極, 其實尊卑上下雲爾, 自有倫紀以來, 皆未有如此乾紀狂誕之說且不論你的內容如何, 單這份lun理滅絕之大不敬, 就合該降雷把你殛了”
"若明君之過就是大不敬, ”海瑞睥他一眼道:"難道百官都要逢君之惡?”
"君有何過?需要你狂犬吠日?”胡清安沉聲道。
"我的奏疏裡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海瑞垂下眼瞼道:"不需多言。”
"很多人沒看過。”胡清安被他的態度激怒了, 喝道:"你既然敢寫, 難道不敢說嗎?”
"有何不敢?”海瑞冷笑道:"陛下二十年不上朝, 荒廢政事, 一意修玄, 親盡奸佞、疏遠賢臣。導致大明權佞當國, 青詞庇奸, 內不修政治, 外難禦強敵而士大夫欲為天下[ 遮天 ]蒼生盡兼濟之責而無門可循結果國事蜩螳, 如湯如沸, 災害接連、盤剝無度, 兵戈四起、叛亂頻仍, 大好河山、哀鴻遍野難道還稱不上個‘過字嗎”
"有道是夏蟲不可言冰, ”胡清安大聲道:"你海瑞生在荒蠻之地, 進京也不過半年而已, 天顏未曾得見, 聖訓無緣聆聽。又怎知陛下荒廢政事了呢?”
"敢問上次朝會是哪一年?”海瑞淡淡道。
"不上朝就不視政了嗎?”這時又一個官員大聲質問道:"皇上廢寢忘食批閱奏章、不分白晝的垂詢內閣, 就不算是勤政嗎?”頓一頓又道:"說你無知還不信, 知道大明兩京一十三省, 每日要送來多少奏疏文件嗎?要堆上滿滿一屋子若是拿到早朝上議, 恐怕一天的事情, 一個月也論不完。再說早朝興師動眾, 程序冗長、缺乏效率……這些你都不懂, 說了也白說……”所以說, 想要把海瑞給駁倒, 還得靠讀書人, 這些人最擅長的就是辯論, 刁鑽陰損的手段爐火純青, 一個不留神, 就要被‘技術性擊倒。
海瑞知道, 今天三法司無一堂官在場, 來的官員都是文苑理學之臣, 可見就是要駁倒自己, 讓天下[ 遮天 ]人都知道, 他海瑞是錯的眼見對方的鋒刃抵近心臟, 他沉著的應對道:"不上朝, 就無法親近群臣, 隻垂詢內閣中一二人。有道是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且不說容易被奸臣蒙蔽, 就算是管仲、蕭何那樣的賢臣, 也不可能全知全對。天設君王治理萬方, 而君王隻一人、力有不逮, 故設朝廷百官佐之——內閣資政議政、九卿總領大事, 百職官員分掌職事, 撫按科道加以糾正肅清。聖上則持大綱、稽治要而責成之。勞於求賢, 逸於任用。如日月星辰, 運轉自如, 則四時六氣, 各得其序, 民物熙浹, 薰為太和今君王不近百官, 是置六部為虛設, 視九卿為小吏。獨日高懸, 星月無光, 時氣顛倒、乾坤混亂, 社稷黎民焉能不受其害?”
他的鏗鏘之言, 激蕩人心, 許多人暗暗喝彩, 但也有些人暗暗心驚, 喝彩者隻為他針砭時弊、直斥亂象, 心驚者卻因為聽懂了他的真意……
那邊的文官方陣卻不能被他壓住, 一個官員霍然起身道:"大膽海瑞, 孕於荒蠻, 自大無知, 愚昧可笑粗讀幾本經書, 便敢妄言天道安知大道無形, 高居九重, 治亂吉凶, 各有其時?須知這天下[ 遮天 ]是有勢運的, 有時候旱魃作祟, 便赤地千裡, 妖人降世、則蠱惑愚民, 這都是天定的劫數, 堅持度過後則又有一番時運又怎能將國事的艱難, 全歸罪於皇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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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槐北面是一排值房, 被提刑司的番子嚴密包圍著……海瑞就是從這裡被帶出來的。在其正堂之中, 一個老人靠坐在一頂遮蓋嚴實的軟輿上, 三月底的北京, 天氣已經十分暖和, 他卻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 外面還罩著一件青色的袍子, 顯得病弱不堪。
如果李春芳進來一看, 肯定要大吃一驚, 然後三叩九拜的, 因為這老人正是嘉靖, 他太在意這場辯論了, 雖然病重, 卻無論如何都要親臨現場, 聽一聽天下[ 遮天 ]的讀書人, 是怎樣議論自己。
所以今天一早, 聖駕便秘密出宮, 混在押送海瑞的隊伍中, 來到了國子監。不過他沒見海瑞, 一來沒那個力氣, 二來也怕會忍不住殺了他。
雖然到了現場, 皇帝沒法坐視, 只能躺著聽, 聽得分外認真, 還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實他最關心的, 還是文臣們能不能幫自己, 把海瑞給辯倒了。所以見他們步步為營、寸土必爭, 嘉靖的心情也十分緊張, 見海瑞果然沒有上次的從容, 皇帝老懷甚慰。聽到外面的官員, 說‘不能把所有的問題, 都歸罪於皇上時, 他終於笑了起來, 問道:"說話的是誰?”
馬森趕緊看看, 然後小聲道:"不認識……”
"回頭弄明白了……”嘉靖無奈道, 便不再理他, 專心聽講。
這時那人見得勢, 乘勝追擊道:"再說就算是開朝會時, 說話的不還是寥寥幾人?大部分人只能帶著耳朵聽嗎?”他們抓住海瑞‘二十年不上朝和‘荒政怠政之間的邏輯錯誤, 窮追猛打道:"聖天子垂拱而治, 掌大綱、明賞罰, 用嚴刑重賞來督促百官, 使人人明白職責, 各司其職, 便可達使朝堂正常運轉, 達到治理天下[ 遮天 ]的目的”
言至此, 很多人都覺著詞臣們的論辯很完美了, 海瑞很可能再反駁。
但他們都低估了海剛峰的戰鬥力, 敵人越強, 他也越猛。見已經被逼到牆角, 他冷笑一聲道:"如果真是明賞罰, 那皇上就該自罰”
"大膽”"放肆”詞臣們高聲喝道:"狂悖”"就憑這一句, 便定你死罪”
一時間討伐聲四起, 卻沒有把海瑞的聲音壓住, 他憤怒道:"難道崇信齋醮就沒有害處嗎?就不該受到責罰嗎?倒要看看你們怎麽顛倒黑白”
眾詞臣沒法回答他, 誰敢說崇信齋醮沒有害處, 那不成睜著眼說瞎話了?真成佞幸了?
見他一句話把手下問得熄了火, 李春芳知道該自己出馬了, 便緩緩道:"崇信道教, 只是皇上的個人愛好, 做臣子的不該窮追不放。你卻總把目光放在陛下的私事上, 這就是失了為臣之道。”頓一頓, 又道:"你的奏疏我看過數遍, 看你對漢文帝很讚賞啊。”
"三代以降, 漢文帝堪稱賢君。”海瑞道。
"可漢文帝也信道教、喜歡齋醮, 甚至用黃老之術治國。”李春芳道:"按照你師法先賢的理論, 皇上也信道家, 崇尚無為之治, 應該正遂了你的意才對, 為何要厚古薄今, 盛讚漢文, 卻詆毀當今呢?”
"李大人言不由衷。”海瑞沉聲道:"我的奏疏中說得分明, 漢文帝棄孔孟而尊黃老, 崇尚無為而治, 因此有優遊退遜之短, 怠廢政務之弊。但仍然稱得上是賢君, 因為他猶有親民近民之美、慈恕恭儉之德, 以百姓之心為心, 與民休養生息, 才有了史上第一個承平治世。”頓一頓, 他聲音冷酷道:"當今皇上處處以文景自詡, 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無為而治。但兩者是一回事兒嗎?無為而治不是不作為, 而是不擾民、不虐民、也不許各級官吏擾民虐民, 任民眾安居樂業”
"文帝雖然也崇信道教, 但他只是自己修煉打坐而已, 斷不敢奢侈浪費, 連一座宮觀都不舍得修。而當今皇上修道設醮, 卻揮金如土、大興土木, 視國庫如私產, 以天下[ 遮天 ]為家業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 無一舉與民休養生息。上行下效, 從朝廷到省府州縣的官員, 更是將百姓視為魚肉, 盡情盤剝, 難道這就是我大明朝的無為而治?難道這就是我大明朝的承平治世嗎?”
"難道你要說, 當今比不了漢文帝?”一個陰險的聲音響起。
海瑞情緒正激昂著, 想也不想便答道:"不如漢文帝多矣”
場中一下安靜起來, 雖然方才辯得激烈, 但只是糾纏於皇帝某些行為的對錯, 現在海瑞卻直接把嘉靖整個人否定了, 這性質就嚴重大了。
海瑞也知道自己授人以柄了, 索性把心中憋了許久的憤懣發泄出來, 大聲說道:"請問諸位駁我的大人, 難道你們看不到天下[ 遮天 ]之病何在嗎?為何不與我一起勸諫皇上, 重新振作, 反而在這裡拚命的為皇上文過飾非, 某非你們想讓皇上留下千秋罵名嗎?”
詞臣們一個個面紅耳赤, 只能用大聲吆喝, 來掩蓋心虛:"此人喪心病狂, 不要跟他多費口舌了”"竟敢公然辱罵皇上, 真是該死”"無君無父的畜生啊”一時間罵聲從那些斯文之官口中噴出, 竟要把海瑞淹沒了。
台下的徐渭微微皺眉, 想要維持一下秩序, 誰知此時東北角突然響起一聲長嘯:"噫嘻……以眾凌寡太不厚道, 海剛峰, 我來助你”竟把所有人的聲音一下鎮住。
眾人循聲望去, 便見個身穿道袍, 頭戴鬥笠, 腳踏草鞋之人, 飄然上了講壇。
"這人是誰?”許多人交頭接耳問道。但國子監眾人卻都認識他, 低呼道:"你上去幹啥”
徐渭見了那人, 便繼續老神在在起來。因為真正的辯論宗師登場了
分割
難寫啊, 歎息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