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 便聽個帶著閩南腔聲音道:"海剛峰, 我來助你!”
笑容一下子凝固, 嘉靖怒道:"何人如此大膽?”
馬森趕緊去看, 看完後回來小聲道:"不認識……”
"你他娘的都認識誰?”嘉靖氣得直翻白眼。好在這時那人的聲音響起, 給可憐的馬公公解了圍。
講壇上, 那人摘下了鬥笠, 露出一張英俊的臉。
"你是何人?”文官們警惕的望著他。
"李贄李卓吾。”那人把鬥笠往地上一擱, 一撩道袍, 盤腿坐在海瑞身邊。
"原來是李狂……”下面恍然大悟, 這人原來是國子監的五經博士, 幾年前三公接辯論初創時, 著實出了幾把風頭, 因為言語狂妄, 不敬孔孟, 得了個‘李狂的評號, 但前些年被人打敗一次, 便離開了國子監, 據說去當隱士、做學問去了。
選在這次大會重新出山, 看來是想要一鳴驚人, 好東山再起。
"主子, 他叫李贄。”馬森趕緊對嘉靖匯報, 自然遭到了鄙夷的白眼。
"海瑞說了什麽, 讓你們憤怒若斯?”自報家門後, 李贄好整以暇的問道。
"你沒有聽到嗎?”一個詞臣大聲道:"他說當今不如漢文多矣!”
"姑且不論他的說法是對是錯。”李贄目光掃過眾文臣, 聲音中氣十足, 盡顯大家風范, 道:"為什麽說當今不如漢文, 你們就要生氣呢?”
"這個……”詞臣們被他問住了, 這個還真沒法回答。
"天經地義的事情,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好在人多力量大, 那個在與海瑞的交鋒中, 出盡風頭的詞臣大聲道:"就像太陽為何東升西落, 月亮為何陰晴圓缺, 你講得清道理嗎?”
"世上哪有講不清的道理?說講不清, 只是因為無知而已。”李贄淡淡道:"古人早就知道。宇宙如雞蛋, 地如雞子中黃, 孤居於內, 蛋殼與蛋黃之間便是天, 天是無邊無涯的氣體, 沒有任何形質, 我們之所以看天有一種蒼蒼然的感覺, 是因為它離我們太深遠了。日月星辰自然地漂浮在空氣中, 不需要任何依托, 遵循自己的規律運亣動。”頓一頓, 望著那人道:"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那人的眼中滿是迷茫, 咂咂嘴道:"說……”
"太陽圍著大地運亣動, 十二個時辰一圈, 當轉到你面前時, 就是白天, 轉到你背後時, 就是晚上, 這就是它的東升西落。”李贄以一種憐憫的神情看著他道:"月亮同樣運轉, 但因為被別的星辰遮擋, 一個月才能完全露面一次, 所以有陰晴圓缺。”
這些知識對完全不懂的人, 實在太深奧了, 那詞臣果然瞪目結舌, 無言以對。
"凡事必有道理蘊含其中。”李贄的聲音不大, 卻傳遍全場道:"如果講不出道理, 憑什麽理直氣壯的指責海瑞。”
詞臣們深感扎手, 李春芳待要頂上, 一時又不知該如何措辭。好在他們的辯論已經挑起了許多高手的興致, 一個坐在前排、面容英俊、舉止瀟灑的年輕人出聲道:"王某來為你解釋。”作為前排就坐最年輕的一個, 他的大名無人不曉, 文壇盟主王世貞是也……當然並不是說, 他就是在場所有文人的老大, 如果用五百年後的概念, 更容易解釋這個盟主——他是暢銷書作者, 著名戲曲製作人、評論人, 掌握社會話語權的人。
見王世貞出頭, 李春芳放心許多, 這王盟主雖然不是學術最強, 但通古博今、辯才無礙, 與李贄絕對旗鼓相當。
"禮教以三綱為首, 三綱以君權為首。”王世貞的舉手投足間, 都透著股子雍容大度, 聲音也煞是好聽, 果然一派盟主風范:"五倫之要, 百行之原, 相傳數千年, 更無異義, 聖人所以為聖人, 中國所以為中國, 實在於此。”說著刷得打開折扇道:"若並此棄之, 法未行而大亂作矣;故而須得守此不失, 百世不移, 李兄明白了嗎?”
"當然明白了。”李贄莞爾一笑道:"王盟主文縐縐的一席話, 用白話說出來, 就是, 從古如此, 今後也必須如此, 實際上除了強詞奪理, 什麽道理也說不出來。”引起一陣忍不住的笑聲。
"你……”王世貞氣得不輕, 但他畢竟是有水平、有氣度的, 刷的把扇子一合道:"難道你孝順父母還需要個原因嗎?”
"父母生我養我, 孝順理所當然。”李贄淡淡道:"王盟主乃是孝子, 肯定比我體會更深。”
"不錯。報生以死、報賜以力, 人之道也!”王世貞重新振作精神道:"上古之時, 人之害多矣。人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無爪牙以爭食自衛, 若無上古帝王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 則人類滅絕久已。即使今日, 人人皆知如何自食其力, 可為農為工、為賈為醫, 無需他人教之, 但仍需人君為之禮, 以次其先後;為之樂, 以宣其憂鬱;為之政, 以率其怠倦;為之刑, 以鋤其奸惡;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 患生而為之防。難道說君王對你的恩情不如父母?”最後他總結道:"故而國朝以孝治國, 君君臣臣正如父父乎乎, 對父親要孝順, 對君王要移孝作忠。這便是綱常, 這邊是倫理, 遵守這些綱常倫理, 則上下尊卑、各歸其位, 國家才能不亂, 百姓也得以安居樂業。
一番話說得嘉靖熱淚盈眶, 原來自己有這麽大貢獻啊……心說盟主果然是盟主, 講出的話就是這麽讓人信、讓人服。不由暗自慶幸, 當初幸虧給了沈默個面子, 沒有殺掉王忬, 不然王世貞現在萬萬不能幫自己說話。
王世貞的發言, 引起了不少喝彩, 再看那李贄微微的點頭, 仿佛也認同這種看法。
"既然你認同君臣如父子。”王世貞自然不會錯過機會, 乘勝追擊道:"就該知道, 孝道乃為人立身之本。孝子奉養父母, 要使他們心裡快樂, 不違背他們的心意。孝敬父母關鍵在個‘敬字上, 對做兒子的來說, ‘天下[ 遮天 ]無不是父母。推而廣之, 自然也無不是的君王。當然, 一國政事繁雜, 聖人也不能不犯錯誤, 否則古代設官, 只要他做官辦事就夠了, 不必要求他們進言勸諫, 也不必設諫官, 更不必說木繩金礪這類的話了。所以如果認為君王有了一些失誤, 做臣子的可以提意見, 但要注意態度, 即使沒有被采納, 也還要敬愛如初, 不能違背, 一如先前地忠孝而不怨恨。這才是為臣之道。絕不能像海瑞那樣, 不分青紅皂白的狂吠一氣, 也許本來是好心, 卻壞了君父的名譽、必然使君父憤怒, 如此不僅於事無補, 還有虧於臣道, 就大錯特錯了。”
‘啪啪地掌聲在台下響起, 漸漸的越來越密, 場中響起了第一次熱烈的掌聲——這是三公槐的傳統, 如果誰的高論特別精彩, 觀眾們便會以雙手相擊的形勢, 發出聲音表示讚同鼓勵, 事實證明, 這會讓發言者感到無比的滿足, 也會讓聽眾身心愉悅, 只是必須先征服挑剔的觀眾, 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前排就坐的大師大腕們也紛紛點頭, 心說這王世貞確實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啊, 不僅完美的進行了一番闡述, 維護了皇帝的權威, 還不著痕跡的幫了海瑞一把, 把他的行為, 說成是‘好心辦壞事, 也許就能救他一命。不論結果如何, 王世貞的名氣肯定要更上一層樓了, 尤其是得到大學者們讚許, 無疑會使他向真正的大師, 又邁進一大步。
嘉靖也給王世貞鼓掌……這對舉箸抬手都很吃力的皇帝來說, 已經算是極限運亣動了。只見皇帝一邊鼓掌, 一邊淚水奔湧道:"果然是理不辯不明, 終於有明白人, 給朕說句公道話了……”
可惜王世貞不知道, 皇帝已經成了自己的粉絲, 所以現在還能把持得住。作為影響力極大的公眾人物, 他知道這時候更需要謙虛低調, 始終一副淡定的表情, 靜享人們的喝彩。待掌聲漸漸平息, 又擺出一副高姿態, 笑道:"卓吾兄不必惶恐, 理不辯不明, 明了就能改過自新, 依然善莫大焉。”
"王兄好一篇高談闊論, 真是……”李贄這才緩緩抬起頭來道:"催眠啊, 我都差點睡著了。”
"你!”王世貞勃然變色, 緊緊捏著扇子道:"李兄, 敬人者人敬之, 請自重!”嘉賓們不由看輕了李贄幾分, 畢竟如此莊重的場合, 插科打諢只能貽笑大方。
"我哪敢不敬王兄?”但李贄依然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道:"但我這人自小有個毛病, 就是一聽先生背書就犯困, 想不到現在還沒好。”說著淡淡道:"方才李兄所言都對, 畢竟昌黎先生也算半個聖人了, 區區小可哪敢說他的不是。”
王世貞心一沉, 面上傲氣盡去, 他方才那番言論, 確實是引用了韓愈的《原道》, 但改頭換面, 語句全新, 想不到這李贄還能聽出來……他卻不知李贄號稱輔導天王, 乃這種裁拆縫補、挪接拚湊的行家裡手, 焉能聽不出來?
好在王世貞也沒小覷了天下[ 遮天 ]高手, 早就準備好說辭堵上道:"昌黎先生陪祭孔廟, 乃是先哲聖人, 他的話自然不會錯。”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李勢的目光漸漸銳利起來道:"若按王兄的意思, 天下[ 遮天 ]人都像孝順父母一樣對待君王, 那秦漢唐宋元, 這些朝代是怎麽滅亡的呢?難道天下[ 遮天 ]人每隔幾百年, 都會發瘋弑父嗎?”
"錯, 孟子說過, 一亂一治、治亂循環乃是天道。到了亂世, 禮崩樂壞、綱常倒懸, 忠孝淪喪!臣不以父侍君, 轉而以下克上, 才會有王朝更替。”王世貞確實配得上‘辯才無礙,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毫不含糊。
"如果孟子所言屬實, 不知為何三代而下, 竟有亂無治也?”李贄的論調也變得尖銳起來道:"我讀史書, 悚然發現, 自周敬王甲子年起, 迄今三千五百多年間, 稱得上治世盛世的, 加起來不過百年。可以說, 從古到今, 總體上天下[ 遮天 ]很難稱得上真正太平過, 偶爾的盛世不過是曇花一現。說是三代以降, 皆在一亂之運, 也毫不為過?敢為一亂一治之說, 又有何根據?”
王世貞這下啞火了, 他畢竟只是個優秀的文人, 明星級的辯手, 真要深刻起來, 還真不是李贄的對手。但他哪裡肯認輸, 兀自運用嫻熟的技巧道"李兄到底想說什麽?”當難以應對對方的問題時, 不妨將皮球踢回去, 一來贏得思考時間, 二來對方說多錯多, 說不定就能軀得漏洞。
"王兄不明白, 我來為你解釋一番。”李贄淡淡一笑, 長身而起, 袖袍揮灑, 說不出的寫意道:"我同意韓昌黎的說法, 但不同意你的說法, 昌黎先生說, 君為天下[ 遮天 ]服務, 所以天下[ 遮天 ]人應該以忠孝侍之, 這是至理。但你把父子和君臣等同視之, 余不敢芶同。因為父對子, 有親有尊;但君對臣, 無親也, 隻尊而不親。故而為父者, 哪怕對兒子沒盡到一點教養的義務, 卻總有生育之恩、血脈之情在那裡, 所以要求做兒子的永遠孝順, 也算有道理。”
這時日已偏西, 陽光灑下來, 染得李贄身上金燦燦的, 仿佛賦予他某種神聖的意味。他的聲音響徹場中每一個角落:"但做君主要求臣子忠孝, 卻必須先為天下[ 遮天 ]服務, 則全天下[ 遮天 ]人無不忠孝、無不擁戴!其實我也是拾人牙慧, 因為這話是孔夫子說的, 他說‘君君臣臣, 意思是‘君有個為君的樣子, 則臣就有為臣的覺悟, 為君者什麽樣子, 就是韓昌黎先生說的那樣, 為之禮、為之樂、為之政、為之刑、為之守、為之備, 為之防。如果把這些都做好, 做君主的還擔心臣民不忠孝嗎?縱有個別叛逆, 則天下[ 遮天 ]人共擊之!哪還用君王操心勞神?”
聽著李贄的話, 會場中靜悄悄的, 無論是大師大腕們, 還是顧憲成、星那些年輕的太學生們, 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就連值房裡的嘉靖皇帝, 滿以為自己本應該憤怒才是, 卻偏偏也……思考起來。
如果說王世貞的話像火, 帶來了狂熱的喝彩;李贄的話就像冰, 讓大家冷靜的思考起來。
給了大家一點緩衝, 李贄的聲音繼續響起:"三代之前的君王, 大都明白這個道理, 不以一己之利為利, 而使天下[ 遮天 ]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 而使天下[ 遮天 ]釋其害, 先造福黎庶, 後享天下[ 遮天 ]奉養, 堯、舜、禹、湯、周文等古來賢君皆是如此, 故古者天下[ 遮天 ]之人愛戴其君, 比之如父, 擬之如天, 誠不為過也。”
"後之為人君者, 但凡明白此理, 必開創一番承平盛世, 留下千古芳名。諸如漢之文景, 唐之太宗、宋之太祖、仁宗;其中又數本朝最多, 太祖、高祖、仁宗宣宗憲宗孝宗, 以及當今聖上, 都是明白此理的, 故而本朝之安寧強盛, 遠超前代。”話鋒一轉, 他又道:"但其余數百位皇帝, 卻大都如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 孰與仲多?者, 其視天下[ 遮天 ]為家產之情, 不覺溢之於辭。但有此心者, 必置百官如家奴, 視百姓為草木。其實天下[ 遮天 ]蒼生, 誰不想視君王若父?畢竟父雖嚴厲, 但對其子大都親之愛之恤之;無奈罕有君王將百姓視為子女, 卻大都視為刀俎待割之魚肉!既無親恩, 又無率養之情, 百姓怎還能實君若父?這才是三代以降, 我華夏亂運始終的根源呐!”
"至於當今聖上天資英斷, 睿識絕人, 具有成為堯、舜、禹、湯、文、武這樣的君王的潛力, 他象漢宣帝一樣做事努力認真, 象光武帝一樣為人大度, 象唐太宗一樣英武無敵, 象唐憲宗一樣能夠消平各地藩鎮叛亂, 陛下還有宋仁宗的仁恕之德。總之象這些可取的優點, 無論哪一項, 都能在當今的身上找到。豈是德高於才的漢文帝可比擬?遙想當今初登大寶時, 即鏟除積弊、革新政事。很快便一掃正德朝之穢氣, 還天下[ 遮天 ]以太平!那時候風調雨順、國庫充盈, 天下[ 遮天 ]人都很高興, 說終於可以享受盛世了。無奈最近這些年, 陛下為妖道所惑, 竟迷上了修玄, 一時忘掉了為君的道理, 結果國事日頹、每況愈下……”說到這, 他已是淚濕衣襟, 朝著西苑方向叩拜, 泣血道:"君父知否?天下[ 遮天 ]百姓如饑寒待斃之嬰兒, 皆是您的孩子, 只要您能想起為君之道, 不再沉迷於齋蘸, 對臣民恢復父親般的愛護, 百姓也會死心塌地的忠誠擁戴陛下, 則聖上必重回堯、舜、禹、湯、文、武這樣的明君之中, 也使得臣下能洗刷數十年諂媚君主之恥, 讓他們置身於皋陶、伊、傅這樣的賢臣之列, 上下便可萬眾一心, 其利斷金!承平盛世!指日可待啊……”
分割
字數絕對夠了, 另外有話說:
為了寫好這場辯論, 我已經失眠兩個晚上了, 估計今晚也要搭上。躺在床上就是三公槐的唇槍舌劍, 就是歷史上的先賢灼見。這兩天我的腦子裡, 全都是這場辯論, 時間全用在翻看資料上了, 雖然沒數, 但三十幾份、二十多萬字是不誇張的。
雖然可能依然不入大家法眼, 但這已經是我的最高水平了, 說嘔心瀝血雖有點誇張, 卻真是我此刻的感受。突然間很想要點月票, 鼓勵一下自己, 不然可能會失落的難受, 因為我知道在起點這樣寫書, 真的很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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