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求便求,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沈宗主想也不想,当即便道:“好师弟,算我求你了。”
常歌笑大约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干脆利落的认怂,反倒愣了愣,道:“师兄求得倒是利落……”
“不过,既然师兄都肯开口诚心诚意求我……那我大发慈悲告诉师兄,也没什么,云真人若知道了师兄你对他的心意啊……”
他言及此处略顿了顿,转目望着沈忆寒灿然一笑:“……兴许怕是得偷着乐呢。”
沈忆寒听了这话,脑海里空白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为何会偷着乐?你的意思是……他……他也……”
常歌笑忙摆摆手,道:“诶,我可什么也没说,我也就是猜一猜,师兄你那云真人心深如海的,他想什么我哪儿能捉摸?不过信口胡猜一猜罢了。”
沈忆寒一时心乱如麻,良久,才缓缓道:“常乐之……你是不是故意捉弄我来着?”
常歌笑道:“诶?师兄你自己求我告诉你,我才说的来着,怎么又成了我捉弄你了?可别不讲道理啊!”
语罢又道:“况且我也没说我猜的就一定对嘛,你和云真人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哪里好说的准的?你既和他好得什么似的,何不直接去问他?”
沈忆寒默然片刻,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道:“……你方才说贺公子不对,又是怎么回事?”
常歌笑道:“喔……这个啊,我早就想跟师兄说来着,结果师兄你日日与云真人形影不离的,我就没插上话……”
沈忆寒道:“说重点——”
常歌笑见他面色不善,这才终于不再插科打诨了,顿了顿道:“他有两副七情。”
沈忆寒一愣,道:“两副七情……此话何解?”
常歌笑道:“七情牵动灵智,灵智连通心神,寻常人只有一念心神,自然也只有一副七情,常人的情绪过渡自然——”
“譬如师兄你——见了云真人,你先是‘喜’,因为你心慕于他,或者也可说是暗喜、窃喜,总之你心里是欢喜的,再然后便忍不住生出别的念头,譬如与他更亲密些、譬如与他长相厮守、耳鬓厮磨,这时是‘欲’,再然后你又想起你二人同为男子,又是千年友人,怕若与他坦白,万一不成,便连朋友都没得做,更甚者坏了他的修行和道心,这时是‘惧’,想到此处,你已然心如死灰,自然也知道这些事你便只能在心中想想,无论如何不敢轻易付诸行动,你与他此生怕是也没有更进一步可能的,这便转化成了‘哀’……”
沈忆寒刚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听他说,越听却脸色越差,到此时终于忍不住道:“所以……这和贺兰庭有什么关系?”
常歌笑道:“当然有关系,师兄你素来心淡,尚且如此,常人七情之中便更是起伏波动、过度有依有据,譬如不会从大悲忽然转到大喜,但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这种过渡。”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多心或是看错了,后来与他相处、仔细观察此人,我便愈发发现这并非是我的错觉,他身上这种情况……要么便是练了什么有碍七情的功法,要么……便只能用他有两副七情来解释。”
沈忆寒默然片刻,接着常歌笑的话茬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若他身上展现的是两副七情,彼此来回切换,在旁人看来……自然便没有过渡,忽喜忽悲,乍哀乍恶?”
常歌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沈忆寒又道:“一念心神产生灵智,方能牵动七情,他若有两副七情,难道也有两副心神……”
也就是说,贺兰庭其实……一体双魂?
常歌笑这时却面色肃然的摇了摇头,道:“师兄,这我便无法得知了。”
确实,要确定贺兰庭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常歌笑现在能做到的事,就连当初自己与云燃、楚玉洲三人以灵识进入他体内,为他祛除噬魂种时,尚且都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若真要细查,恐怕非得以元神探入不可。
可贺兰庭身上藏着的秘密甚多、法宝、奇怪功法也甚多,即便沈忆寒现下高出他两个大境界,却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做到,中间不会出岔子。
常歌笑道:“我先前之所以告诉师兄,此人身上有异,一是因为发觉此事,二是因为,他对云真人的情绪,似乎与旁人很不一样。”
沈忆寒闻言,忽然想起那个梦中的内容,心头一紧,立刻追问道:“如何不同?”
常歌笑思忖了片刻,才道:“奇怪得很……有时是又敬又慕,又感激又佩服,有时不知怎的,又十分愧疚,有时却又干脆忽然成了既恨又妒,恨意之浓……仿佛恨不得让他立时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一般。”
沈忆寒一愣,听得有些茫然——
贺兰庭对阿燃又恨又妒?
若说此人如那梦境中一般,对阿燃因敬生爱,因爱而不得生痴,所以才做出诸般背弃师尊、伤害师尊的事,沈忆寒尚且还能理解,可现下梦中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贺兰庭与阿燃相处,不过是好友救回他的那寥寥数日,后来便甚少谋面,每次也不过只是点头说个只言片语,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有什么理由妒恨阿燃?
难道贺氏灭族之祸,是阿燃……
这念头一出,立刻被他摒除,因为实在太过荒谬了。
阿燃就是再怎么厉害,如今也不过千岁出头,小乘巅峰境界,虽然他在剑修中的确是独步当世,甚至可以越境战胜大乘境的修士,可贺家不论旁人,单一个贺老门主,就已臻渡劫期,比大乘还高一境,更别说其他贺氏修士,阿燃一人怎么可能灭贺氏一族?
那贺兰庭的恨意就来的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沈忆寒正百思不得其解,常歌笑似乎还想说什么,谁知二人说曹操曹操到,贺兰庭本来在后头与妙音宗众小辈弟子同行,这会却不知怎的飞到了师兄弟二人身旁,似是有话要说。
瀛洲贺氏以阵法之术为长,贺兰庭拜入昆吾
剑派不过寥寥数日,御剑而行,竟然十分从容,跟随他们也分毫不见吃力之色,此刻拱手道:“常前辈,沈宗主。”
常歌笑收起方才和沈忆寒传音谈话时的肃然,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笑道:“怎么了,贺公子?”
沈忆寒却只是看着贺兰庭,沉默不言。
贺兰庭见常歌笑一瞬不错的盯着自己,对方虽已恢复了男装打扮,也不再如女装时那样钗粉齐全,但看着那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还是让他情不自禁想到当日那位明艳动人的“常师姐”。
他似乎颇觉紧张,舌头都忍不住有些打结,道:“我,我来……是想谢过先前在林中,常前辈帮我说话的事。”
语罢又要拱手拜礼,常歌笑手指一勾,贺兰庭便感觉到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凌空拖住了他,叫他拜不下去。
常歌笑双手抱胸,这才收起勾了勾的小手指,道:“我当什么事,不过看不过眼随口说了两句罢了,贺公子不必挂在心上,何况你如今是云真人的师弟,云真人又是我师兄的好友,那你自然也算和我同辈了,不必总前辈前辈的叫我。”
贺兰庭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即便常……常公子不觉得有什么,可那时却也的确帮我解了围,我心中自然是感激的……非得前来亲口道谢不可。”
常歌笑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眯了眯眼笑道:“说起来……你每次找我,总说是来道谢,好嘛,虽说是礼多人不怪,可你该不会道谢是假……其实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来同我说话吧?”
贺兰庭一怔,顿时从脸颊红到了耳根,道:“不……不是的……”
常歌笑见他局促,哈哈大笑,这才道:“逗你的,回去吧,小事罢了,不必总挂在心上,我瞧你也是大族出身,怎么反倒这样小心翼翼的,如此在意旁人的想法?劝你一句,不必如此,天下各花入各眼,有的人生来就是看你不顺眼的,何必那般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你如何能讨好的了所有人?”
“再说你才拜入昆吾不久,和谁相处,都总得有个过程,没有一蹴而就的,你实在不必急吼吼的去讨好你那些师兄弟们,他们性情本来算不上坏,只是你太操之过急了些,这样反倒适得其反,你只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久而久之,自会有人与你亲近,远不必强求。”
贺兰庭闻言,怔然良久。
这些日子,贺兰庭其实过得甚为恍惚。
他十几岁的年纪,忽逢灭族之祸,侥幸逃得一命,却又被不知什么身份的人一路追杀,疲于奔命,好容易被云真人救下,原对其存了雏鸟之情,谁知云真人对他也不过只是路施援手,并无收他为徒之心,贺兰庭当日被留在青霄峰上,颇觉惶然,只觉这天地广大,自己从前拥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失去,竟然再无任何人、任何物可凭他依靠——
他从前在贺家,本来过着的就是看似尊荣,其实除了闭关几年才能见得一面的父亲外、所有人都对他疏远冷淡的日子,如今落入这种处境,寄人篱下,不知
所措之下,头一次笨拙的想要讨好旁人,谁知却偏偏好像都适得其反。
收他为徒的葛老剑主并非真心对他,他自然感觉得到,周遭师兄弟……或者说师侄们的和乐融融,他也无论如何融入不进去。
心底好像有个声音在隐隐的告诉他,自己与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
那个声音已寂然许久,如今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直到今日贺兰庭听见了常歌笑这番话,才忽然觉得,仿佛在混沌之中,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清凉的水。
原来他心中的惶惑、不安,并非无人察觉。
贺兰庭听得出对方话语里,对自己全然不掺杂念的善意。
他鼻头微酸,看着常歌笑,本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声音微哑道:“是,贺兰庭多谢……多谢常大哥开导。”
常歌笑愣了半天,大约是活这么大岁数,从未听过旁人这样叫自己,半晌才回过神来,扶着腰笑得直打跌,还是沈忆寒在旁觉得不妥,用手肘拐了拐他,他才好容易止住笑。
贺兰庭亦给他笑得微觉尴尬,小声道:“怎么了,可……可是我所言有何不妥之处么?”
常歌笑才道:“哎呦……没,没有,就是我以前从没听别人叫我什么常大哥的,听你这么一叫,怎么觉得怪怪的好不得劲……”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转目望向沈忆寒道:“倒是师兄你,自打当年离岛游历后,什么这路仙子、那路女君的,见了你都是一口一个‘沈大哥’‘沈大哥’的,他若这样叫你,那倒还妥当些。”
沈忆寒无语片刻,道:“哪有此事……你少胡言乱语。”
常歌笑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听他居然嘴硬,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没有,若不是那些姑娘将你这‘沈大哥’叫的又娇又柔,你当怎么你那云真人从前这样叫你叫的好好的,忽然有一天,他就不这么叫了呢?想必他听着,也觉得肉麻得很,哈哈哈哈——”
常歌笑或许只是无心之言,沈忆寒听在耳里,却忽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