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这话问得促狭,而且意味深长。
可惜对象是云燃。
云燃垂眸淡淡看他一眼,未答一语,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往阶上走去,沈忆寒心道这人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生气不说话,尴尬不说话,不好意思还是不说话,搞得他一不说话,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气、尴尬还是不好意思,嘴里“哎呦”了一声,道:“我自己会走,我自己会走!”
他两个走在最后,虽玩笑了两句,旁人却也大多并不留意,毕竟修士们都知道沈宗主与云真人相识千年,交情甚笃,自然不会多心。
沈忆寒却敏锐的感觉到,身后有道目光在看自己,立刻回头望去,却与玉阶下的贺兰庭四目相对。
贺兰庭似乎是偷偷打量,见他忽然回头,显然吓了一跳,赶忙又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沈忆寒心下微觉奇怪——
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自己在暗暗留意这小子的同时,贺兰庭似乎也在观察他。
为什么?难道是他对姓贺的小子关注的太明显了?
不过贺兰庭的目光,倒也提醒了他,就这么把这人独自留在大殿外,难保天道不会又见缝插针,趁此机会把芥子安排给他,万一如此,那可麻烦得很……
沈忆寒留了个心眼,进入大殿前,在殿外留下了一缕灵识。
自修习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对灵识的控制比从前更为灵敏了,因此这道灵识他分得极细极弱,几乎与周遭清风融为一片,若沈忆寒自己不轻动它,旁人决难察知。
他这才进入大殿。
谁知才刚转身迈过大殿门槛,迎面便险些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沈忆寒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是个身着彩裳的少女,这少女身着齐胸襦裙、露出颈下一片雪白的皮肤,头梳双环髻,怀里抱着个空了的果盘,面上带着笑意、满目欢喜,似乎是个侍女打扮。
栩栩如生,几如活人。
或者说——
她本就是活人,只是现在已经死去罢了。
这少女皮肤白的异常,虽然仍是吹弹可破的光滑模样,内中却毫无血色,只这一点与常人不同之处,便叫她看起来显得诡异了十分,脸上那抹笑意更是渗人得很。
这少女仍保持着迈出小腿往外走的姿势,似乎从生到死的一瞬间,她也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忆寒目光往殿内望去,却见大殿中除了上首的主人席位,还设了一张长案,十数个与那门口少女一样打扮的侍女,似乎正在此处布置席面,桌上摆满了瓜果茶点,此刻茶水已冷,瓜果却与殿中的侍女们一般失去了颜色、但仍不腐坏。
众修士们将这大殿内来回打量了一圈,霞夫人扫视四周,道:“这些侍女都不是凡人,修为最低的也在筑基。”
楚玉洲道:“不错,只是她们血气离体,分明已死去多日,不知
怎么还能保持这副模样?”
玉阳子道:“自然是洞神宫的手笔,他们最擅炼尸,能保得这些侍女肉身不腐,那也没什么奇怪。”
沈忆寒闻言,心下暗想,若真是洞神宫所为,那保得这些侍女肉身不腐,如此大费周折,魔修们也总该有点目的,比如为了将她们炼成尸傀儡之类的,为何却不将人带走,反倒都留在这大殿中?好像故意等着旁人来发现似的?
他虽方才因为洞神宫联想到许多,可眼下却又隐隐觉得自众人上岛后,那副莫名其妙出现伤人的尸傀儡、还有这殿中十几具侍女尸体,都好像在有意无意指向洞神宫,这似乎又有些太过刻意,反而像是有什么人在故意引着众修士把矛头指向洞神宫似的……
沈忆寒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那郭少门主此刻已冷静了许多,只是面色仍然十分难看,闻言恨声道:“不错,七师弟方才便是为尸傀儡所害,这岛上诸多异状,定然和他们脱不了关系,洞神宫最擅炼尸,或要将贺氏一族都练成傀儡,好为他们驱策罢了!”
他这一番言论,实在是漏洞百出,自相矛盾,沈忆寒忍不住道:“只怕也并非如此,若洞神宫真是为了炼尸害了贺氏一族,又何必动用血祭之术?而且既要炼尸,自然也该把尸身取走,他们又怎会将这殿中这些侍女全数留下?”
郭通虽知他所言的确有理,可此刻除了方才的猜测,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思及此行动身前,自己还信心满满,与门中叔伯打包票,说定叫神刀门在玄门诸派面前长脸,他心内是存了凭此行之功,回去后证明自己已足当大任,可继门主之位,才带着师兄弟们前来调查贺家之祸的。
谁知旁人都没事,却偏偏折损了自家的师弟,越想越觉心下大是烦乱,不由恼道:“沈宗主身为正道一派之主,作甚为魔修打抱不平?你这般替洞神宫开脱,是何居心!尸傀儡都已现身,谁人不知这东西是他们的手笔?难道还会有错不成么?”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言语间戾气大增,沈忆寒给他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只觉莫名其妙,道:“我何曾为洞神宫开脱?不过只是觉得方才郭少门主所言,有些不通之处……”
语及此处,却是忽然顿住了,扭头朝大殿外看去。
郭通并未察觉到他的异状,只当沈忆寒是无话可说了,仍自忿忿道:“自然,死的也不是你们妙音宗的弟子,沈宗主当然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沈忆寒无暇与他斗嘴,连转头多看郭通一眼也不曾,片语不发,便转身疾步离殿。
众人见状,都是一愣,还以为沈宗主是因与郭少门主起了口角,心下不快,这才拂袖离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在此刻,殿中却异变陡生,那十数个侍女忽然白眼一翻,露出尖牙来,振袖而起,转身便朝身旁最近的修士伸爪袭去——
霞夫人惊道:“不好,尸变起煞了!诸位小心!”
*
沈忆寒早走一步,却不知身后大殿内发生
了什么。
他甫一离殿,只见大殿外朝天台上浓云蔽月,煞气四起、几乎凝成实质、化成了一缕缕夹杂着凄厉惨嚎的黑雾,这些黑雾在朝天台上四处游荡,似在寻找猎物,贺兰庭正被十数缕黑雾夹击,显得左右支绌。
沈忆寒抽出鸾鸳,凑到唇边吹响,空灵的笛声在夜色下响起,音声如浪,朝天台上的黑雾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荡,贺兰庭顿觉周身密不透风的攻势大为缓解,抬头看见是沈忆寒,当即目露喜色道:“沈前辈!”
沈忆寒不答他话,只是继续吹响鸾鸳,笛音清越,仿佛成了这诡谲的夜色里照入的一缕明光,朝天台上的团团黑雾窜行间渐似受到阻碍,速度越来越慢,贺兰庭渐渐有了还手之力,只是还不等他如何反击,沈忆寒已将此曲奏毕,随着一声清越笛鸣,仿佛有只无形大手将将朝天台上浓重的煞气与那几十道黑气尽数捏散——
贺兰庭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忽然被这些黑雾袭击,显然叫他险些招架不住。
沈忆寒在殿内通过那缕灵识,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时,本以为这又是天道在变着法子的将机缘安排给姓贺的小子,他疑心这机缘就是狮佛芥子,所以才匆匆而出,此刻却发觉贺兰庭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像是刚的了什么宝物的样子,盯着贺兰庭看了片刻,沈忆寒才略略挪开目光。
方才沈忆寒便已发觉,贺兰庭手中长剑不过是柄寻常灵剑,并非那已然认他为主的神剑昆吾,也难怪方才对上数团黑雾,贺兰庭显得手忙脚乱,问道:“贺公子,你的‘昆吾’呢?”
贺兰庭一愣,答道:“啊……师尊说……我如今还驾驭不了‘昆吾’,若贸然使用,恐怕反要为它所伤,所以让我先将昆吾留在门中。”
沈忆寒闻言无语片刻,心道这种鬼话,贺兰庭居然也信,这小子若真如师弟所说,有两幅七情、一体双魂、那他平素一贯示之以人的这一魂,倒真傻的冒泡……
葛老头打的什么主意,沈忆寒虽不知,也猜得出那老东西多半没安好心,大约是仍未对昆吾死心,也难怪他要急着将贺兰庭收入门下了,唯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将神剑留在沉秋峰上。
沈忆寒想了想,心觉继续把贺兰庭留在大殿外,只怕不大妥当。
一来这贺兰仙岛上奇奇怪怪、毕竟数千怨魂……虽说已被龙狮吸食了大半,但剩下的这些,显然也并不安生,只他们上岛这么短短不到一夜的功夫,便又是起煞、又是忽然冒出尸傀儡,贺兰庭独自留在此,的确不太安全,二来让这小子一个人呆着,难保天道不会见缝插针、借此机会将狮佛芥子安排给他。
沈忆寒心里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贺公子,你一人留在此处并不安全,不如还是跟我回去与诸派同道一起行动吧。”
贺兰庭闻言犹豫了片刻,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沈宗主关心,只是,我……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又变得苍白起来,抿了抿唇,不曾继续说下去。
沈忆寒观他神情
心中略觉奇怪,忍不住问道:“贺公子,你当真已将到昆吾之前的事,都忘了个干净么?先前在这岛上发生的事,你从前在贺家的经历,你是如何离开的贺兰仙岛,又是如何逃到了云州,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贺兰庭听他问起此事,默然片刻,抬眸望向沈忆寒道:“……前辈这样问,是不愿信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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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忆寒道:“并非不愿信你,只是如今诸派同道中已有死伤,害了你家的凶手,只怕大有来头,你若能想起些什么,即便只有蛛丝马迹,或许就是重要的线索,便能减去许多不必要的折损。”
贺兰庭抿了抿唇,道:“……抱歉,沈宗主,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贺家……郭少门主的师弟不会死,贵派的陆前辈也不会受伤。”
沈忆寒一愣,不想他如此多心,自己方才的话,实在并非是责怪他,贺兰庭却继续道:“……我也知道,前辈这一路上已对我起了疑心,沈前辈会生疑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贺氏一族……如今数千口人命都死了个精光,却唯独余下我一个活口,谁看了不觉得蹊跷?”
贺兰庭语及此处,似是自嘲般笑了两声,眼圈竟然微红道:“是啊,独留下我一个活口,干什么偏偏独留下我一个活口?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脑子里被人挖走一块,云师兄与前辈那日离开青霄峰,独留下我一人,可知青霄峰上的弟子,都是如何在背后议论我的?他们说……说我是贺家的丧门星,活我一个,却克死了贺氏全族……个个都恨不得离我远远的才好。”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贺公子,人活于世,谁不曾受闲言碎语指摘?可旁人怎么说,终究是旁人的事,他们误解你,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待真相查明,这些闲话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贺兰庭看着他道:“旁人误解……是么?其实有一件事,晚辈心中一直想不通,先前云师兄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将我收入门墙,为何与前辈见了一面后,他便忽然就不肯了?当真……不是前辈劝说师兄,才叫他不愿收我为徒的么?”
沈忆寒:“……”
沈忆寒:“你也说他已打定主意,那我又怎能劝动?此事我确不知情……”
贺兰庭笑了笑,道:“是么?沈前辈与云师兄相识千年,修界人尽皆知,前辈是师兄唯一的好友,除了梅真人,云师兄只听前辈一人的话,我还当只要你肯开口,莫说收徒这等小事,便是要他为了你赴死,他也是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呢。”
沈忆寒一愣,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贺兰庭却忽然两指一捻,沈忆寒定睛一看,却见一粒小小的种子正漂浮在他两指之间。
沈忆寒简直瞳孔地震,一时没忍住惊道:“这是……芥子?怎会在……”
贺兰庭笑道:“沈宗主,你便是为了这个……才肯出来救我的吧?”
沈忆寒心念几乎如海啸般汹涌,一时想,原来这小子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芥子,一时又想,他既敢将此物示于自己,再听贺兰庭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恐怕多半没安好心——
倏忽之间,沈忆寒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抬步便要后退,却也为时已晚,贺兰庭两指一弹,眨眼间那枚小小的芥子已然出现在沈忆寒眼前,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他根本不及闪避,已觉眼前景物飞换,身体一阵失重,仿佛坠入巨渊幽海。
待眼前景物不再变换,却哪里还有什么贺兰仙岛、朝天台与贺兰庭的影子?
只见头顶一片漆黑,若说是天幕,却不见日月星辰,脚下似土非土,似石非石,地貌不平,嶙峋崎岖,举目望去,四方辽阔无际,不见尽头。
沈忆寒听见远处传来不太清晰的闷响,这声音有点像是巨石撞击地面,渐渐靠近,他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天地之间,隐约可见似是笼罩着一层灰影,不仔细去看,压根留意不到。
他心下已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自然也就不难猜到那声音和灰影是什么——
那是芥子世界中,无处不在的罡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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