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沈忆寒看到云燃的第一眼,是震惊的。
千年相交,他从未见过好友如此狼狈的模样,而那些狰狞可怖的魔纹,出现在一贯清冷淡漠的云燃身上,更加显得触目惊心。
对上云燃双目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更是立刻沉了下去。
这双眼暗红、深邃、瞳底魔纹依稀可见,望之使人心惊,好像能吞噬一切——
这种情况,一般只会在心魔彻底侵蚀了灵智时才会出现。
换句话说,云燃已经入魔。
遮天覆日伞不愧为天阶法宝,在它所构筑的幻境中,务需时刻保持清醒,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的沉溺,怨恨愤怒也好、意乱情迷也罢,心魔都能趁虚而入,接下来等着入阵者的便是万丈深渊。
倏忽一刻,幻境中可能就是千年万年、沧海桑田。
即便是伽蓝寺那些佛修,又有几个能承受的了心魔千年万年的拷问与折磨?
沈忆寒不知云燃已经入魔多深,但却已别无选择,没有时间再拖延了。
若他猜的不错,阿燃只怕便是白河城血祭大阵的祭引,此阵一旦发动,阵中所有人都会沦为云烨与贺兰庭的祭品——
包括他自己。
他只能赌,赌云燃还能听到、看到。
赌他的五识并未完全和外界隔断,赌自己能进入云燃的心魔幻境深处,赌云燃的灵台仍然保持着一缕清明——
好在沈忆寒赌赢了。
他按照女君传承中关于七十二倒灵转阴阵布阵之法的记载,此阵虽与彼阵不同,但所出同源,本质上是一种东西,举一反三,并非不能借鉴,沈忆寒只略试了几次,很快便找到了阵眼所在。
而将云燃从心魔幻境之中唤醒,却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若忽略掉云燃身上那些狰狞的魔纹、暗红的双目,他表现的简直过于冷静清醒,完全不像是已经深深陷入幻境的模样。
在沈忆寒朝他伸出手,说出那句“跟我走”之后,云燃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而沈忆寒被他回握住的那一瞬,也看到了云燃的心魔幻境——
暴雨、汹涌的白河、摇摇欲坠的灵舟、还有他浑身湿透的黛色道袍。
沈忆寒望着云燃,看着雨珠潺潺顺着他冷厉俊美的面庞滑下,乌黑的发被雨水打湿贴在他的额角,心中不受控制的一软,下一刻便本能的想去触碰他的面庞。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了——
这里是遮天覆日伞的幻境,阿燃的确已经入魔,但没有滂沱的暴雨、没有汹涌的白河,阿燃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他是连通陷入幻境的阿燃与现世的唯一桥梁,决不能也沉溺进去,若分不清真幻,也会一起坠入遮天覆日伞的无尽大梦之中去,再也无法醒来。
他闭了目,这次再睁开眼时,暴雨、白河、摇荡的灵舟都已经消失、云燃也不再是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的模样,只是他颈下
到衣领那些密布狰狞的魔纹、还有暗红色的双目,却都说明那些幻境,并非不曾留下痕迹。
四周仍然是空无一人的白河城内长街,两旁的屋舍却无一人居住,荒凉而空空如也的城镇此刻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诡异感觉。
沈忆寒心知留给他们离开阵眼的时间已经不多,正要拉着云燃,唤出地底桃枝时,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凌厉的风从后颈处袭来——
沈忆寒如今五识敏锐非常,因此那股风未靠近,他已经侧身躲过,扭头便见那攻击他的东西,竟是一柄小旗。
小旗一击不成,嗖嗖嗖的往边上飞去,沈忆寒这才发觉空中飞着的并不止这一柄小旗,起码还有与这小旗模样相似的十余柄小旗,沈忆寒认出这些旗状法器都是阵旗,刚才那袭击他的一柄,真正目的也并不是要伤他,而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拖延时间。
此刻十余柄阵旗各自飞出,找准了位置,沈忆寒便立刻感觉到与地底桃枝的神识联系,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切断了。
他面色变了变,朝着发出这十余柄阵旗的方向看了看,看到了一个带着黑色兜帽、看不清脸目的人,那人身边还有一个人,却是许久不见的“贺兰庭”。
他倚在一处临街小楼的二楼栏杆边,朝下望着笑吟吟道:“沈宗主,我便知道,你定是要回来的。”
虽然分明是贺兰庭的声音、容貌、身形,但沈忆寒只听他开口,还是立刻分辨出了说话的人并非贺兰庭,而是云烨。
沈忆寒一颗心沉了下去,心知恐怕已经错过了离开此地的最好时机。
难道只能硬碰硬了吗?
如今整座白河城,只怕都置身于血祭之阵中,这大阵不知何时便会发动,阿燃又已经入魔……
若云烨不曾撒谎,他与贺兰庭共用一个身体,一副身体不可能容纳两种不同的修为,云烨就算从前再厉害、法宝再多,如今的真实修为也只在筑基,这一点是变不了的。
可云烨震断桃枝那一瞬,沈忆寒却又分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远高于自己的修为。
摸不准对方的底牌,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贺兰庭”似乎看穿了他有所顾虑,不紧不慢、饶有兴味道:“沈宗主,倒是我小看你了,从来没有人入魔后还能从心魔幻境中脱离……你究竟用的什么法子,居然能把他唤醒?你还知道遮天蔽日伞的弱点所在,你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
沈忆寒道:“沈某身上的秘密,只怕远远比不得阁下身上的秘密多,至于脱离心魔幻境的,是阿燃不是我,我也并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唤醒他,阁下只要对令弟稍多了解,便知以他的心性,这并不足以为怪。”
“贺兰庭”闻言,面上笑容淡了淡,道:“了解?我对我这好弟弟的了解,只怕要比沈宗主以为的多得多呢,他的心性若真清明,又岂会坠入尘障?倒是沈宗主,分明亲眼看见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居然还能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是一往情深啊。”
“不过寻常修士入魔,可没有几个身上会
出现魔纹的,沈宗主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哈哈……只怕你听了要吓得睡不着觉呢。”()
沈忆寒淡淡道:“还能意味着什么,无非是执念深煞气重、心智被魔气侵损……那又怎么样,他就是一剑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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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庭”哈哈大笑三声,道:“看来沈宗主对此的确是一无所知了,你可真是傻的可爱,一剑杀了你?那倒是便宜了你,你不妨问问你的云真人,他知不知道这些魔纹意味着什么?”
沈忆寒听及此处,心下终于觉出不对来。
他转目望向云燃,低声道:“阿燃……他说的这些,你果真都知道?这些魔纹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燃一双凤目暗红而深邃,看不出分毫情绪,只字不答,只是静静的垂眸看着他。
“贺兰庭”见状,似乎是心情大好,撑着下巴笑吟吟道:“沈宗主,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他如今已经入魔,你再怎么问他,都是没用的,眼下他不曾心智失控,六亲不认大开杀戒,你就已经很该烧高香了,何况即便是从前,他肯定也是不敢告诉你,这些魔纹意味着什么的,他怕你听了,就再也不敢靠近他,怕的都生出了这样厉害的心魔,你当他难道还能开口么?”
沈忆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既然如此恨他,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你说这么多,就不怕生出变数,血祭之阵无法发动?”
“杀了他?那有什么意思,我等了这么些年,即便被你搅了局,没法再亲眼看见他声名扫地,也尝尝被所有人厌弃、众叛亲离的滋味,起码也要看看他是怎么道心尽毁、疯癫入魔的,至于变数……沈宗主,你不会以为你当真还能带着他跑掉吧?我倒是有些佩服你的天真了。”
语及此处,“贺兰庭”脸上出现了一种似陶醉又似享受的表情:“谁能想到呢?年少成名、声震天下的登阳剑主,竟然也有变成个怪物的一天,哈哈,老天爷是公平的,没有谁永远倒霉,也不会有谁永远幸运,在这世上,谁又比谁高贵呢?命数无常,命数无常啊!”
沈忆寒道:“我看你才像个怪物。”
他话音未落,鸳剑已然出鞘,一道凌厉的雪青色剑光朝那两层小楼而去,然而就在那道剑光,即将触及到小楼的瞬间,“贺兰庭”身上却忽然扩散开一股青色光幕,挡住了剑光。
沈忆寒心道:猜的没错,这伞果然在他身上。
那头“贺兰庭”兀自笑道:“很好,看来沈宗主接下来要上演的戏码,叫作垂死挣……”
“扎”字尚未出口,他却忽然面色一变,腾地站起了身来,抬头朝天空看去——
天幕中那本来一直弥漫不去、胭脂似的红光,好像正在一点点散去,夕阳的光辉从云层中射出,照破一切——
就仿佛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笑了笑,道:“阁下似乎很喜欢看戏,这可巧了,沈某在人间游历时,也很喜欢听戏,不过沈某爱听的戏码,叫作‘功亏一篑’和‘自作聪明’。”
()“贺兰庭”脸色极为难看,道:“……你怎知道阵旗分布的位置?你也修习过血祭大阵?”
沈忆寒心道,惭愧,只是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罢了。
只是这话说了,云烨也未必肯信,还暴露了女君的传承无所不包的秘密,听他之前的话,似乎与谢小风那魔头也相识,只怕这两人直到此刻还以为,女君留在传承中的,不过都是采补双修之类的法门——
沈忆寒又不傻,当然是不会说的。
他目光未动,却又传音与云燃嘱咐了一遍刚才所说的话,末了问:“记住了么?”
阿燃此刻入魔,灵智受损,沈忆寒并不确定他能否听懂自己的话,即便听懂了,又会不会愿意照做,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岂知片刻之后,云燃竟然传音回道:“嗯。”
沈忆寒心下略觉讶然,不由得转目看了他一眼。
难道阿燃已经恢复清醒了?
正在此刻,“贺兰庭”忽然冷声道:“毁了阵眼又如何,难道我就没法换个祭引了么?”
此话一落,沈云二人便听得两声银铃轻响,“贺兰庭”身边那黑袍人忽然好似得了什么命令一般,身形一闪。
沈忆寒但觉眼前一花,下一刻那黑袍人竟然已从“贺兰庭”身边凭空消失不见——
竟然是瞬移之术,这是大乘期以上才能修习的法门。
不待他反应,便听耳后传来“锵”的一声,两剑交击,声如凤鸣。
若云燃动作再慢哪怕一瞬,沈忆寒此刻大约也已经被一剑洞心,宁阳子、李临山都是这样中招,他自然知道厉害。
这具尸傀儡明显不同于从前他们见过的那些,不仅力大势沉,身如金刚,而且动作十分灵敏,行剑间更是隐约有罡气流动,从来闻所未闻尸傀儡竟然还能操纵剑罡剑气的,这具傀儡却都能做到。
这是一具生前境界在大乘期以上的尸傀儡,而且不仅生前境界在大乘期以上,似乎还是个剑修——
一个剑道造诣绝不低的剑修。
沈忆寒心知云燃入魔,此刻心智尚且不清,担心他若一人应对这怪物,恐怕吃力,立时便挺剑相助。
岂知倒是他杞人忧天了。
云燃不知是不是因入魔的缘故,动起手来再不似从前那般克制,登阳剑剑路本就走的是炽烈霸道的路子,莫说那尸傀儡,就连与他合力的沈忆寒,不过三五招,还没被尸傀儡如何,倒先被云燃的剑压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非沈忆寒极为清楚云燃的剑路,只怕此刻也完全无法与他共同对敌。
那尸傀儡躲过云燃一道赤色剑罡,剑罡毫无阻羁,朝着“贺兰庭”所在小楼劈去,这次他倒不敢再以遮天蔽日伞的保护应接,当即足下一点,跃下小楼——
下一刻,那整座小楼已然“轰隆”一声碎成齑粉。
沈忆寒被夹在尸傀儡与云燃之间,第一次觉出吃力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正在此刻,忽听得远处一个清脆熟悉的女声道:“小寒!”
他转目一望,只见小石头身后跟着十数个修士,出现在了长街远处,其中不少都是熟面孔,沈忆寒心下微讶,虽不知她破坏了阵旗后,是如何将这些人从遮天蔽日伞的幻境中唤醒,但既然众修士已经脱困,毕竟总是件好事,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贺兰庭”见状,冷笑一声道:“好啊,这么多找死的,自己送上门来,刚好本座也觉得祭引若只有一个,很是不够,今日便用你们来开阵。”
有修士远远道:“你这魔头,还在痴心妄想?你的咒角阵旗,都已被毁去大半,别做梦了!”
沉秋剑主也在这群修士之中,看清那与沈云二人交手的黑袍人面容,却是瞳孔骤缩,失声道:“……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