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姑妄山这个名字,如今修界已经少有人知,风燮魔君的名号千年前虽然叫玄门诸派正道修士听了都是痛深恶绝,但如今提起这个名字,他们只怕也早已忘了大半。
若非因为那个梦境,和进入芥子世界后与魔狮明胤相遇,沈忆寒也不能这么快想起这个名字,他面色变了变,道:“那……这里是在灵墟巨渊旁?”
姑妄山听着不过是一座山峰名字,然而却与昆吾山脉一样,实则是一大片的广袤山林涧谷,这片山林因紧邻着灵墟巨渊,万年前本是绵延数千里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芜之地,然而在灵墟之战后,巨渊底部被彻底封死,魔气不再外泄、魔族也再不能为祸这片土地,渐渐便长出了繁茂的林谷。
人族无论凡人还是修士,向来对这片地域稍有涉足,最开始或许是因为灵墟之战中在那巨渊之下死伤了太多的人族天骄大能,后来便是真的因为人迹罕至,这片山脉之中反倒聚集了不少妖族,人修便更加不敢轻易涉足——
明胤就是数千年后,此地聚集的诸多妖族中的佼佼者。
沈忆寒实在不曾想到,阿燃竟然把他带到了这里,只是他素来听闻此地颇多妖族,然而自他醒来无论是在那洞中、还是出来到了这片山谷之中,除了这些灰鼠,却没见到其他妖族的踪迹,这委实有些奇怪,姑妄山脉绵延千里,山高林密,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哪一处山谷之中?
沈忆寒道:“早听闻姑妄山中颇多妖类,为何此谷中只见得你和……呃,他可是叫狗蛋?”
那灰鼠道:“是的,叫狗蛋。”
沈忆寒于是道:“为何此谷中,只见你与狗蛋……嗯,你们这一支妖族?”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觉得既然要问人家,总不好再这样把“二大爷”倒拎着,这也不甚礼貌,于是便从云燃手中拎过了“二大爷”,又把它倒转个个,捧在手心。
别看这灰鼠瞧着毛绒绒的,倒也不全是皮毛支撑起来才显得虚胖,捧在手里还颇有重量,沈忆寒得两只手才能将“二大爷”托住,狗蛋比他二大爷看起来还要瓷实些,想必更是重量不轻。
二大爷被倒转回来,似乎松了口气,啃了啃爪子,才道:“好些年前,这山里倒是不止我们锦皮鼠一支生了灵智的妖族,还有不少别的——比如蛇族、熊族、虎族,这几族的妖王都是厉害人物,听我爷爷说,不少都是化了形的大妖,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小族,自然是一不小心,便会被吃掉,所以只能夹紧尾巴做鼠,我们锦皮鼠一族,最擅长打洞做穴,便是为了躲避危险的。”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那如今这些妖族怎么都不见了?”
二大爷叹了口气,用一种十分沧桑的语气道:“说来话长,自从千年前狮大王死了,其他妖族就都眼馋继任妖王的位置,可惜心大肚皮小,装不下——能像当年狮大王那样服众的妖,真是一个都没有,几族的大妖斗了个你死我活,后来争红了眼,居然对彼此族中的幼崽下手……这些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都
是千年前的事了,别处我不知道,但这山谷中如今除了我们锦皮鼠,还有彩灵雀一族——他们都在树冠上,其他留下有灵智的妖族,就几乎没有啦。”
沈忆寒听得大概明白了,这灰鼠所说的“狮大王”,应该就是明胤,而明胤千年前被封印消失,在这些姑妄山的低阶妖兽眼中,自然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异。
正想及此处,却听二大爷补充道:“……不过这几百年来,山中倒是也有一些散居的妖开了灵智,只是都不成气候,所以平常也不敢轻易现身招惹我们,说起来奇怪得很,最近这些妖的气息……”
二大爷一边说,一边从沈忆寒手上跳到地下,低着脑袋鼻子一动一动的嗅了嗅地面土壤:“……都不见了。”
沈忆寒道:“……不见了?”
二大爷道:“是的,不见了,古怪得很,所以先前狗蛋说见到了一个大王,我还以为是他们当中哪个又回来了,就想着跟狗蛋来看看……”
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一言不发的云燃一眼,小心翼翼道:“对……对了,还没请教,这位大……大大大王的本体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有些尴尬道:“额……这个,是有些误会,他不是什么大王……先前我是同狗蛋开玩笑的。”
二大爷闻言,好像也很意外,困惑的用爪子抓了抓脸:“……不是大王?他这样厉害,为什么不做大王?”
沈忆寒失笑道:“我是人,他也不是妖,他若做大王,那我是什么?”
二大爷道:“大王身边不是都有个人跟着的么?”
沈忆寒一愣,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二大爷这么说,恐怕是因为当年魔狮明胤总是和风燮魔君形影不离的缘故,但听灰鼠所言,却似乎并不知道明胤与那人族是主属关系、明胤也已认他为主——
二大爷的意思,显然以为跟在明胤背后的风燮魔君,又是给明胤送吃的又是百般讨好,才是那个鞍前马后伺候狮子的。
此刻二大爷显然是把他与阿燃当作了明胤和风燮魔君那种关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倒也没多解释什么,以灰鼠的脑容量怕是很难理解他与阿燃的关系。
他抬头看了看,山谷四面环绕着陡峭崖壁,谷中浓荫蔽日、巨木参天,不知这山谷究竟有多深,要离开此谷,恐怕非得自己恢复灵力、能够凌空飞上去不可——
偏偏他身上伤势虽然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灵力却还是完全无法运转,滞涩不动,就连灵台那已经长成了几棵桃树上桃花也收拢了花瓣,枝上蓓|蕾都闭合成了花|苞。
他抬起手又试了试,仍是无果,心下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放弃,让那灰鼠晃醒了他侄子,叫两只小灰鼠自行回去了。
二大爷最开始看着胆小,其实却是个自来熟,方才与沈忆寒交谈间,大约是看出这两个谷外来客对他们并无恶意、也不像是有什么食欲的样子,因此已经不怕了,倒是狗蛋醒来、看见云燃,又吓得吱哇乱叫一顿,叫他大爷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这才带着他回
去了。
两只鼠走前,狗蛋仍不放心,又再三确定了一次,亲耳听沈忆寒说不会找上门去,把他们一族都做成鼠羹,这才安下心来。
沈忆寒看着两鼠离开的背影,倒是忽然想起身上灵兽袋里的金爷爷和银爷爷——
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却不知两位老人家在灵兽袋里过得可还好?
虽说灵兽袋中他早已经给阿金阿银备好了足够啃百八十年的吃食,但许久不见,倒也十分想念,可惜无法使用灵力,他也打不开灵兽袋……
正思及此处,沈忆寒心头却忽然一动,抬目看向云燃。
灵兽的意识往往与主人相连,所以有时灵兽的举动,也说明了主人的态度,他与阿燃亲近,金银二鼠自然也是一向待阿燃与旁人更为不同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喜乐鼠沾了旁人,都要惹得他们笑个不停,偏偏这些年来,阿燃却能免疫——
若阿燃运转灵力,倒说不定能打开他的灵兽袋。
沈忆寒一生出这个念头,立时付诸行动,只是他与云燃解释了半天,却几乎都是白费口舌。
云燃始终只是一语不发的垂眸望着他。
……就仿佛他刚才开口说话不是真的。
那短短一两个瞬间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异的模样,也给了沈忆寒错觉,而真实情况……不过是云燃虽不知怎么能够化形成从前人族的模样,内里却还是那个什么都听不懂、看不懂的魔。
沈忆寒望了他一会,心下略觉失落,看这样子……方才那样能和他说话的情况,对如今的阿燃而言,也不过是偶然——
阿燃的心智的确不曾完全消失,可也不知还存留了几分,又究竟能不能……或者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若不能恢复……难道阿燃就永远都是这样了么?
如此模样,即便离开了这山谷、离开了姑妄山,回到白河南边去……无论是玄门诸派、还是昆吾剑派自己……恐怕都无法轻易接受变成了这样的云真人,更何况那日阿燃魔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如今都已知道,除魔卫道千年的云真人,自己竟然就是修界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的遗魔血脉。
大约是他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又被对方感知到了,云燃本来只是静静看着他,却忽然低下头来,在他的眼皮上轻轻舔了舔。
这沉默的动作里全是亲昵安抚的意思,像是幼兽的舔舐般,完全发自本能。
从前的云燃绝不会有这样的行为,他的心思、爱意都要靠沈忆寒去猜,若不是两人相交千年,即便敏锐如沈宗主,也尝尝会错过那些不易觉察的蛛丝马迹。
可如今云燃的一切情绪念头,都几乎赤|裸|裸写在动作和神情之间,沈忆寒心下滋味却有些复杂。
他一把拉住云燃的手臂,凑上前去也吻了吻云燃的眼皮,低声道:“罢了……即便我恢复不了,你也变不回去,咱们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在山谷中绕了一圈,果然四面都
是绝壁,想要上去只能垂直攀登,然而却又不知崖高几何。
天色渐黑,沈忆寒只得带着云燃暂且回了那山洞之中。
他疲惫的很快,或许因为身上伤势恢复需要耗费体力,很快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原本冰凉的身下石台被什么东西取代,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所在之中,迷蒙着睁开眼,才发觉不知何时云燃又变回了龙形,黑龙蜷缩龙身,一圈圈将他围在中间,又将他从石台上抬起,放到了自己身体之中。
沈忆寒又闭上了眼,只抬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鳞片,又向上摸了摸龙吻和龙角,最后抱着凑过来的硕大龙首,沉沉陷入了梦境。
这次他睡着的很快、也很安心,大约知道自己正被阿燃保护着,他没有做什么梦。
酣眠许久,身上各处的疼痛又消解了不少,正在沈忆寒渐渐要从深眠中醒来之际,却忽然听得识海中传来了一个很遥远的声音。
“沈宗主。”
沈忆寒闻听此声,眼皮动了动,却没从深眠中醒来。
他在浩然无边的识海中四下环顾,道:“你是……照深前辈?”
沈忆寒一回应,那声音果然近了许多,道:“不错,正是小僧。”
沈忆寒讶然道:“……我的灵力、真元、神识如今都无法运转使用,前辈是怎么传音进来的?”
照深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小僧早猜到沈宗主与云真人会有今日之难,所以早做了些小小的准备罢了。”
这话里信息量很大,沈忆寒愣了片刻,猜到:“前辈早知道我与阿燃,会有今日之难……”
他语及此处,也忽然想起当日在琴鸥岛上,第一次与照深神识相连时,听他所言,似乎对未来即将发生什么,也并非一无所知——
能够预知前事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照深似乎不仅知道,还比他知道的更多。
沈忆寒道:“前辈此时出现……”
照深道:“小僧是来偿还与沈宗主、云真人之间因果的。”
沈忆寒顿了顿,道:“……前辈是来帮我们离开此地的吗?”
照深笑了笑,道:“非也,离开此地并非难事,否则你们又是怎么到这里的?这又何须有人帮?只要时机到了,该离开的,自然也就离开了,小僧今日要帮的,是另一桩麻烦,待偿了这份因果,从此以后,小僧与沈宗主、与云真人,芥子世界与芥子之外,便彻底分离,再无因果牵连。”
沈忆寒道:“前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阿燃他……”
然而不等他继续问下去,便忽觉左眼一阵刺痛灼烧感传来,他闷哼一声,本能的便想去捂自己的眼睛,耳边却传来照深渐弱渐远的声音——
“照深所知之事,将来沈宗主也会知道,你与云真人命格有变,小僧本不该插手,然我于心生执念,誓必将明胤封印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生再不得证果……既如此,亦不必执着于此,沈宗主,从今往后,照深与你缘分已尽,临别之际,但赠你一言,望你好自珍重——”
“邪魔窃运,缘机颠倒,一点波痕,荡乱春池,因果之事向来如此,所以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修士行事,但求无牵无碍于因果,然则世事千丝万缕,我辈身处池中,谁又能不染涟漪?总想置身事外、何尝不是嗔痴我执?”
“我目见众生,非我心见众生,我身不入红尘,我心焉得离尘?你、我、云真人、此世千千万万芸芸生灵,谁又能不沾他人因果?若无因果,何来缘法?阴阳共济,缘孽相依,眼前缘既过去缘,今生缘亦是将来缘……缘起缘灭、缘来缘去,谁又能说得清何为始,何为末?呵呵……”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沈忆寒却无瑕去想照深话中深意,只觉得左眼中如灼烧一般疼痛,他痛苦的从喉咙里溢出呻|吟声,猛地一个激灵,再也无法忍耐的从梦中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