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濃的驚人。
綿延不絕的路燈,輝煌的海港,崇樓大廈,全部不見了。像是被傳說中的魔術大師施展法力,一下子全部搬走了一樣。
楊致遠輕輕地搖動著手上的酒杯,小冰塊相撞著,發出叮叮的聲音,和海港中「嗚嗚」的汽笛聲相比,顯得如此的不協調,再加上身後的那種「音樂」,他皺了皺濃眉,只是望著灰濛濛的大霧。
他是站在一個寬大的陽台上,陽台面對著海,房子是在半山上,客廳中正奏著爵士音樂。楊致遠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衝動到這樣,來到這種他最不習慣的交際酒會上的。一切人,動作是那樣的矯揉造作,看來文質彬彬,可是天知道,當那個紳士向那位女士彎腰鞠躬的時候,他心中在想些甚麼!
楊致遠略為轉過頭去,他看到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並肩站在陽台的另一角。女的倚著男的,體態十分親密。
男的有著一副體育家的體魄,一張過分瞧不起人的臉孔──那種臉孔,使人感到這個人可厭。若不是為了這個緣故,楊致遠早就會走近去向那位小姐詢問幾個在他心中盤旋了整個小時的問題了。可是,那討厭的傢伙,卻一刻也不肯離開那位小姐!
楊致遠就是為了跟蹤那女孩子──說她是女孩子,並不算錯,尤其在楊致遠的年齡。楊致遠四十六歲了。但是她至多也不過二十歲。是不是剛好十七歲?這便是楊致遠心中所要確定的問題。
楊致遠絕不是「色狼」,歷年來,他在股票買賣上,贏得了一筆可觀的財產,再加上,他的學識修養,翩翩的風度,不少女人,都有毛遂自薦的意思,可是楊致遠卻仍然是獨身漢。
他從不涉足歡場,甚至於不看碧姬巴鐸所主演的影片,但是,今晚,他卻為了那個披著玫瑰紅色晚禮服的女孩子,而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個酒會之中。事情說來有點奇怪。
傍晚,他循例在那條幽靜的道路上散步,道旁有一道小小的瀑布,他喜歡聽那淙淙的水聲。雖然今天霧濃得厲害,可是他閉著眼睛,也能找到那一道小瀑布的所在,正當他像往常一樣,閉上眼睛,準備細細地領受淙淙水聲,以便借水聲將他帶到遙遠的記憶中去的時候,突然,他瞪大了眼睛,跳了起來。
他聽到了一陣美妙到不能再美妙的笑聲!
熟知楊致遠的人都知道,一陣美妙的女子笑聲,想要吸引他的注意,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多少自命為風華絕代的美人兒,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他也不會向之望上一眼!但這一次,他卻真的被那陣笑聲吸引住了。
他幾乎疑心自己是患上了精神游離症:想像中的事,成了事實,那樣不可捉摸的事實,結果仍是虛幻,這便是精神游離症患者的悲哀。
他用盡目力,向濃霧中看去,濃霧絲絲縷縷,在他身前飄過,突然,死灰色的霧中,出現了一團嬌豔的玫瑰紅。楊致遠揉了揉眼睛,一點也不錯,一團嬌豔的玫瑰紅,裹著一個苗條的酮體。
這不是夢幻,是事實!
玫瑰紅組成的苗條的身形,向前緩緩地移動,楊致遠身不由主地跟著她前進,才越過了馬路,便聽到了鐵門的關閉聲,玫瑰紅的身形,進了一道鐵門,楊致遠抬起頭來,鐵門旁掛著「黃宅」兩個字,鐵門後,是一幢美輪美奐的花園洋房。
楊致遠又走近了些,鐵門突然又打了開來,侍者彎著腰,道:「先生,請進!」
楊致遠不由得愕然,但是他還是走了進去,步上石階,直到他聽到了一個女人尖聲地叫了起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然闖進了人家的酒會中,女人的尖叫引來了不少人,楊致遠感到出奇的尷尬,他抬頭四望,想要解釋些甚麼,可是一抬頭,他便望到了那玫瑰紅的身子,更望清了她的臉龐。
他呆住了。
那瓜子形的臉龐,那稍嫌尖削,但是更顯得有點淒艷的下巴,那挺直的鼻子和秀媚如水的眼睛,那象牙也似的肌膚……
四下裹已然響起了不少憤怒的聲音:「你是誰?這人是誰?攆他出去!」
楊致遠的眼光仍是停留在那張臉龐上,直到主人排開眾人,大聲叫道:「致遠兄!原來是你!」楊致遠這才驚醒過來,而面前站著肥肥胖胖的一個人,面容是那麼的普通,以致楊致遠記不起他的名字來。
「致遠兄!」胖子卻極是熟絡,「今天甚麼風將你吹來的?我當你一個人,女伴呢?」
楊致遠「哦哦」地答應了幾聲,竭力在想著胖子的姓名。圍上來的賓客見不速之客和主人原是相識,也都散了開去。
「隨便坐,隨便坐,致遠兄,你可別客氣!」胖子一面說,一面走了開去,立即有幾個人過來向他打聽楊致遠的來歷,等到在胖子口中,聽得了楊致遠竟是一家外國股票公司在此間的代理人之後,忽然像是對他親熱了起來,連笑容都顯得那樣的甜蜜。
楊致遠從侍者的手中接過酒杯,在人叢中穿插著,尋找那玫瑰紅的少女,來到陽台上。
就在那兒,他發現自己要找尋的目標,正和那令人憎厭的年輕人在一起。
他微微的晃動著酒杯,好幾次想要走向前去,但結果仍是站在原地。
音樂停了又再響起,楊致遠眼看著那一男一女,肩並肩地走進了客廳,他也移動腳步,跟了進去。那男的挺胸凸肚,來到胖子的面前,大拇指一翹,向楊致遠指了一指,用誰都可以聽得到的聲音發問:「黃翁,那是甚麼人?」
胖子「嗤」地一聲,揚起頭來,向楊致遠招了招手。楊致遠立即走了過去。
他並不是為了胖子的招手,才走過去的,而是為了那玫瑰紅的少女,正和胖子站在一起。
「致遠兄,介紹你相識。」胖子指著那年輕人,「這位是林行長的公子,也是大名鼎鼎的運動家,林文錦先生,這位是楊致遠先生,咱們商場上的老朋友了!」
最後的那一句話,觸動了楊致遠的記憶力。「咱們是商場上的老朋友了」,這正是那胖子的口頭禪,胖子叫黃富山,是好幾家公司洋行的董事,銜頭多到數不清!楊致遠向玫瑰紅的少女望了一眼,趁機問:「黃翁,這位小姐,你還沒有介紹呢!」
林文錦的臉上,略顯慍怒,但少女卻很大方:「雅麗絲·陳。」
楊致遠不禁一陣失望,但是他仍是問了一句:「陳小姐府上是──」
水靈靈的大眼睛向下一合,烏黑的長睫毛微微地抖動著,楊致遠幾乎想要將雅麗絲·陳緊緊地抱在懷中,但是他當然沒有那樣做。
「浙江溫州。」悅耳的聲音答道。
「噢!」楊致遠發覺林文錦的怒氣又加深了一層,他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失望,說道:「你本地話講得真好!」
雅麗絲揚了揚眉毛。「是麼?」楊致遠感得到她水靈靈的大眼睛中,還蘊著一個未曾問出來的問題:「既然我的本地話講得那麼好,你為甚麼還問我是哪兒人?」楊致遠感到有點窘,他更想早一點離開這兒,好一個人去靜靜地緬思往事。
音樂響起,他就向主人告辭,踏出了那豪華的鐵門,他全身都浸在濃霧之中,慢慢地向前走著。
漸漸地,他的步子越來越慢,他像是回到了十七年前,也是同樣的一個大霧天,但卻是在江南的最大的大城市中。
正當他的思潮,越來越接近過去的時候,他突然又將它拉了回來。
他聽到了「咯咯咯」的皮鞋聲,在他身後,不斷地響著。
以他過去工作的經驗來判斷,有兩個人,跟在他的後面,相距祈不過五六尺左右,那兩個人,可能都是身材高大的大漢,因為腳步聲來得特別的沉重。
「綁架?」楊致遠腦中立即閃過這一個念頭,但隨即啞然失笑,這個小島上,不知有多少千萬富翁,「江湖好漢」哪裏會看得上自己?
他加快腳步,身後的「咯咯」聲也快了起來,楊致遠來到了一盞路燈旁邊,回過頭去,但是濃重的夜霧,使得他根本看不清身後三尺的東西,他突然停下了身子,「咯咯」兩聲,兩個身材高大,穿著格子上裝的大漢衝出了濃霧,在他面前站定。
楊致遠立即靠住了路燈桿──一個人對付兩個人,背部若不依靠物事,便會腹背受敵,這是最普通的常識,那兩個大漢嘴角獰笑,漸漸地向楊致遠迫來,楊致遠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二十年未曾和人打架了,以前所學的柔道和摔跤功夫,大概還沒有完全撂下,左邊的那個大漢,兩手插在褲袋中,正好向他的腰際動手……楊致遠心中已經下了決定,一等那兩個大漢再踏前一步,就立即動手。
但是那兩個大漢卻在他面前兩步遠近處停了下來,一個只是向旁踏開了一步,另一個向他問道:「楊致遠?」
楊致遠點了點頭。「有甚麼事?」
那大漢「嘿嘿」地笑了兩下,聳了聳肩,雙手仍插在褲袋中,楊致遠下意識地向他褲袋處望了一眼,心中不禁微微一怔:褲袋中有管狀物隆起──槍!
「楊致遠,你過去是幹甚麼的,我們知道。」那大漢壓低了聲音,「你要是多管閒事,只有自討苦吃,懂了嗎?」手一揚,一支閃著藍色光的小手槍在楊致遠面前露了一露,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楊致遠心中的濃霧,比事實上的濃霧更濃。
「你過去是幹甚麼的,我們知道。」這表示了眼前兩條大漢,只不過是一個龐大的賊黨組織中的小嘍囉,而一個賊黨組織,若真是能知道自己的過去,那這個組織之不簡單,也就可想而知。
「多管閒事」,又是甚麼意思?自己剛從黃富山家中出來,而又是偶然闖進去的──楊致遠立即想到:賊黨準備向黃富山家中下手!
他身子沿著電燈桿,向下微微沉了數寸,趁著這個不為人覺察的動作,兩隻腳也向前伸出了半尺,答道:「多管閒事?這是甚麼話?我姓楊的最不愛多管閒事!」
「這就好!」那大漢像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回過頭去問道:「要不要給他嚐嚐味道?」
「不用了,」另一個一側頭,「大哥吩咐,只是警告他就行!」
那條大漢又是「哼」地一聲,轉過身去。
就在他轉過身去的那一剎那間,楊致遠的身子,突然沿著電燈桿滑了下去。
他本來已然身子傾斜,這一滑,整個人便躺到了地上,只是雙肘支撐著上身,兩條腿伸向那大漢兩條腿後去,交叉一絆。
他在使出這一式的時候,像是又恢復了年輕時獲得柔道五段榮銜時的氣概,那條大漢「啊」地一聲驚叫,重重地摔倒了地上。另一條大漢直衝了過來,但楊致遠剛好一躍而起,兜下巴便是一拳,將另一條大漢踉蹌擊退幾步,就在這個時候,黃富山的住宅中,突然響起了幾下驚叫聲。
楊致遠立即意識到黃宅中出了事,玫瑰紅晚禮服少女的倩影又在他眼前浮起。
「不能讓她受驚!」楊致遠一腳踢開了倒在地上的大漢,就向黃宅奔去,到了鐵門口,只見燈火漆黑,人聲靜寂,楊致遠抓住了鐵欄,一縱身,就翻了過去,尚不待他落地,斜刺裏就竄過了兩個人來,一邊一個,將他兩條手臂,緊緊夾住。
楊致遠用力一掙,沒有掙脫,肚上已重重的捱了一拳,楊致遠呻吟了一聲,身子便佝僂了下去。他知道挾住自己的那兩個人,也是柔道的名家,因為令得他一點也沒有辦法掙扎。
他身子剛彎下去,下顎上又重重地捱了一拳,眼前金星亂迸,尚不待他大叫,頭上又被重物擊了一下,便昏迷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