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楊致遠才醒了過來,眼前強烈的燈光,令得他睜不開眼,他本能地以手背遮住了眼睛,耳際響起了交談的聲音:
「醒了。」
「對付醉貓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強光燈照射他的面部。」
「行了,請他自己回家去吧!」
楊致遠略略偏過些頭,避開了正面照射的強光,他發現五六個穿著制服的人,是警察,而自己,則躺在一條吊板凳上。
他欠身坐了起來,迷惑地向他們問道:「我是在警署?」
一個幫辦走了過來:「不錯,你可以離去了!」
楊致遠抬起手腕,手錶停在九點十二分,那正是他受狙擊的時候,他又抬起頭來,壁上的電鐘,已指著十二點了。他記起那兩個大漢的警告:不要管閒事。他掙扎著站了起來,身子還搖搖晃晃,站不很穩,向幫辦道了謝,走出了警署。
濃霧依舊,他也不知道身在何處,回頭看了看警署門口的木牌,心中不禁嚇了一大跳,木牌上寫著:東區警署。
也就是說,他在昏迷過去之後,已被人移動了非常長的一段距離!
楊致遠想要回到警署去,向警方說明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但是他只是略為停了一停。他知道此際,自己的身份是一個醉倒街頭的醉貓,若是將一切經過說出來,只可能惹起陣陣嗤笑!
他吃力地挪動著腳步,截到了一輛的士,回到了寓所,頹然地倒在沙發上。
正當他想將夜來所發生的事,細細地想上一遍時,電話鈴「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他順手拿起話筒,是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楊先生?才回來?」
「你是誰?」楊致遠意識到這個電話有點不尋常。
「哈哈!」對方只是笑著:「楊先生,明兒早上,若是有甚麼驚動您的消息,您最好別多管閒事!」
「你是誰?」楊致遠的聲音充滿了憤怒。
「別多管閒事,姓楊的,別多管閒事!」
「咔嗒」,對方已然將電話掛上了。
楊致遠提著聽筒,發了半天呆,才將聽筒擱在電話機上,匆匆洗了一個澡,倒在床上,雖然夜是那麼的靜,可是楊致遠卻一點也沒有睡意。
世上儘管有那麼多的巧事,但楊致遠卻深信雅麗絲·陳和濬子之間,一定有著不平凡的關係。
濬子?這不是日本女人的名字麼?一點也不錯,她的全名是:乙羽濬子。
楊致遠認識乙羽濬子,已有十七年了,而且他和濬子全部相處的時間,只不過七天。
可是,就是那十七年前短短的七天,令得他直到如今,都不能忘懷,也因為那一段記憶,才使他今晚跟隨著雅麗絲而莫名其妙地進入了黃富山的住宅,直到被人屢次警告:不要多管閒事!
十七年前,抗日戰爭剛剛結束。
楊致遠因為戰時的服務成績昭彰,已然得到了中校的銜頭,以他的年輕,能幹,若是再在他服務的機關中工作下去,正所謂「前途無可限量」。
但是他卻厭倦了自己所做的工作。戰爭時,為了國家民族,他努力地工作,和敵人的精明能幹的間諜特務周旋,但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戰爭一結束,便要恢復一個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過著鬥智、緊張、謀殺,人與人之間,絕不能有一絲真情的生活。
他不顧上峰的挽留,毅然地脫離了他所工作的單位,接受了同事的餞行,從南京回到他的家鄉去,他家鄉是在上海的鄉下。滬寧線上,在那時,交通極為擁迫,他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一張頭等快車票,帶著一隻皮箱,和一隻小提琴。他閒來喜歡拉小提琴,可是拉得並不好。那隻小提琴,是他在東北長春的時候,偶然從一個舊貨攤上買來的,抗日戰爭勝利後的東北,甚麼東西都出奇的便宜,那隻小提琴也是,他並不喜歡那提琴喑啞的琴聲,但是卻喜歡那隻提琴特殊的設計:絞弦的鈕,是鋼製的,而成鯉魚形。
他還記得,那舊貨攤的老板,當他付妥了所值之後,曾神秘地對之一笑,道:「先生!你真好眼光,那玩意兒,是有人從皇宮中偷出來的!還有幾幅畫,先生要不要過目?」
幾乎每一個長春的舊貨攤攤主,都說他的貨物,是來自皇宮的──那已然被人抓住了的滿洲「康德皇帝」的住所。楊致遠只是笑了笑,答道:「不必了,你還是留著那幾幅畫賣給識貨的吧!」
舊貨攤主人顯然因為楊致遠的未曾上當,而有點失望,楊致遠買了提琴,曾經換了好幾次弦,但是拉出來的聲音,總是那樣的怪,像是洋鐵罐做成的胡琴似地,帶著哭音。
但是他還是喜歡提琴上的鈕,線條是那麼地複雜,就像是活的鯉魚一樣。
他踏上了車廂,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將皮箱和小提琴一起擱在行李架上,火車開行了,他盡情欣賞著沿途的景色,到鎮江,他下車買了一點土產,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只覺得眼前平添了一團艷紅,紅得那麼刺目,那麼地鮮艷,就像一大堆盛放的玫瑰花,擁簇在一起一樣,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個穿著玫瑰紅短大衣的姑娘,尖尖的下額,水靈靈的大眼睛──可只是望著窗外。
她坐在他的對面。
楊致遠突然感到異樣的拘束,他無法不向對面美麗的女郎注視,但是卻又不能一直盯住了人家來看。
他兩眼也望著窗外,可是對沿途的景色,卻已然不再加以注意,他心中只是想著形形色色,小說上所記載的旅途相逢的故事,自己在心中琢磨著眼前事情的可能發展。
「小姐,您上哪兒?」向她直接地問?不好!
等她開口?也不好。
就這樣,大家沉默著渡過幾個小時的旅程,從此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當然更不好!
楊致遠靜靜地等待著能夠有和對方交談的機會,機會終於來了,列車在停站之後,又開始開動,車廂中激烈的震蕩,將楊致遠放在行李架上的那隻小提琴,震跌了下來,剛好砸在他對面的那女郎身上。
「哎喲!」驚呼聲是那麼地清脆。
「對不起!對不起!」楊致遠連忙站了起來,可是由於車廂的擺動,他卻站不穩,又坐倒在座位上。
那女郎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望了他一眼,雙手捧過提琴盒子,楊致遠忙伸手去接。
本來,事情發展到這樣地步,楊致遠只要將提琴接過來,話盒子就可以打開了。但是霎那之間,楊致遠感到事情有一點不對。
那女郎的雙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而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卻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那隻提琴盒子。
那提琴盒子其實並沒有甚麼出奇的地方,只不過盒子上本來有燙金的一條鯉魚,而今金色也已然褪盡了。那女郎眼中閃耀著的那種過分喜悅的光輝,雖然一閃即逝,但卻也逃不了楊致遠銳利的眼光。
「小姐,你愛拉提琴?」
「我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對方的回答很簡單。
楊致遠在她那過分準確的京片子中,又發現了疑點,那女郎可能是日本人!
「小姐尊姓?」
「喔!」女郎的態度很坦率,「我是戰敗國的國民,先生你已經發現了?」
楊致遠反倒被她直率的答話弄得很窘,同時,他也意識到對方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笑了一笑:「戰爭已經結束了,還有甚麼好說的?我叫楊致遠,木易楊。」他接過了提琴。
「乙羽濬子。」回答得很簡單,「其實,中國是我第二故鄉。」
「不少日本人全是那樣,戰爭使他們來到中國,也使他們感到了中國的可愛。」
「你不以為太多的日本人,是中國人的死敵?」
「唉!」楊致遠嘆了一口氣,「戰爭已然過去了,不是麼?」
他答得很模糊,可是,除此以外,他還能說甚麼呢?
乙羽濬子纖細的手指,撫弄著提琴盒,楊致遠發現她臉上的表情,極想打開盒子來看一看。「這大概是愛好音樂的人對樂器的僻好。」他心中暗想,可是他卻不主動地請濬子打開盒子來,他要等濬子開口。
「楊先生,」果然,濬子忍不住開口了,「我可以看一看你的提琴?」
楊致遠感到她和這位美麗出眾的日本女郎的相處中,已然佔了上風──老是要佔上風,這是他的職業所養成的本能。
「當然可以!」
濬子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纖手伸向開關,楊致遠突然一呆,那提琴盒子的開關,是裝在和其他盒子相反的地方的,可是濬子卻一下子就伸手摸到了它!
楊致遠感到事情有些不平凡,那開關很是複雜,如果對方一下子便能將它打開的話,那事情就更不平凡了!他緊緊地望定了濬子。
濬子的長眉毛向上略抬了抬,又將提琴推向楊致遠。「啊!這盒子我竟弄它不開?」
「你撒謊!」楊致遠心中叫著。
可是他面上卻裝著微笑。他越來越感到面前的乙羽濬子,並不如自己所想像的那樣簡單,而這隻小提琴,也可能蘊藏著自己所未知的秘密──如果真是有秘密的話,濬子一定知道。
而且,她也一定能夠順利地打開這隻提琴盒,只不過因為她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驚愕,所以才改變了主意,而裝成打不開盒子。
如果在戰時,在敵我雙方勾心鬥角之際,而對方也是一個間諜的話,像濬子那樣,如此善於辨認對方心情的人,是最危險的對手。楊致遠默默地想著,雙眼注視著濬子,為她打開了提琴的盒子。
當那隻怪提琴呈現在濬子的眼前,楊致遠便發現濬子的眼中,射出一絲奇異的光彩。那光彩雖然一閃即逝,但是卻逃不過楊致遠銳利的眼睛。
他心中已然模糊地有了一個輪廓,可以相信,乙羽濬子和那隻提琴,一定有著不尋常的關係。戰事雖然已經結束了,但是,誰能夠說,這隻提琴不是和濬子的國家,有著密切的關係呢?
楊致遠靜靜地觀察著濬子的動靜,只見她春葱也似的手指,輕輕地在弦上撥動了幾下,發出「叮咚」,「叮咚」的聲音。和著火車轟隆聲,卻顯得那樣地協調。
「聲音像是有點不對?」濬子的左頰上出現了一個深深的酒窩。
「不錯,換了幾次弦,老是這樣。」
「只怕是製琴人粗製濫造的結果。」她將盒子合上,滿不在乎似地說。
「嗯。」楊致遠心中暗暗佩服對方的表演天才:「只怕是這樣。」
他舉起了小提琴,仍然將之放在行李架上。
火車不斷地向前行進,一站又一站,他和濬子談天說地,同時,他也計算著濬子似有意似無意地望著那隻小提琴的次數。
一小時中,她望了十七次!
火車又到了一個站,是無錫。楊致遠站了起來:「這裏的肉骨頭,是江南的名菜,要不要嚐一嚐?」
濬子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楊致遠意料中的事,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觀察到乙羽濬子希望他離開一會,好讓她一個人來仔細地打量那提琴。
但楊致遠的想法,究竟只是想像。他心中生了懷疑之後的兩個多小時中,用盡心機,設想了種種可能,也無法明白為甚麼乙羽濬子和那隻小提琴之間,可能有甚麼關係!
他擠出了人群,上了月台。當然,他並沒有去買全國馳名,美味可口的無錫肉骨頭,他在月台上找到了一個高地,從口袋中摸出一隻小型的望遠鏡。那種望遠鏡是特製的,體積小而可以望得遠,他發現乙羽濬子正迅速地取下提琴盒子。
楊致遠的心怦怦地跳動著!懷疑已經被證實了,他用心地看了下去,濬子的動作極是流利!打開了提琴盒子,將那幾枚鯉魚形的銅鈕,旋轉了下來,又伸進提琴的「S」孔中,摸索了一陣,取出了一件細小的東西──這時候,剛好有一個大胖子在楊致遠面前,晃悠著走過,遮住了他的視線。
他急忙掉過頭去,鏡頭中再出現濬子時,她已經以手支額,態度安閒地坐在車位上了!
「好快的手腳!」楊致遠又暗中稱讚了一聲,收起了望遠鏡,匆匆地買了一盒肉骨頭,擠進了車廂,濬子用最甜蜜的笑容迎接他,他也爽朗的微笑回應濬子,他們一起吃著,聊著天。
火車繼續進行著,楊致遠對於他剛才所看到的,一字不提,兩個小時,又很快的過去,火車已經到了上海,他們一起出了月台,乙羽濬子笑著向楊致遠招手,楊致遠也笑著向她招手,他們分手了!
楊致遠跳上了一輛出租汽車,才一上車,就從自己的西裝口袋中,掏出那三枚鯉魚形銅鈕,和一小圈只有小拇指粗細的薄紙來。
從車窗中望出去,還可以看到乙羽濬子婀娜的身形,和她那件鮮紅的玫瑰紅上衣,楊致遠不禁倒在車座上「哈哈」地笑了起來,心中暗道:「美麗而又狡獪的姑娘,只怕你沒想到你右口袋中的東西,已然到了我的手中了吧!」
原來楊致遠在和乙羽濬子一齊走出車站的時候,施展空空妙手,又將濬子偷去的東西,取了回來!
汽車風馳電掣地經過市區,楊致遠並不打量久別了的街道,他翻來覆去地端詳著那三枚鯉魚的銅鈕,得到的唯一印象,是那三枚銅鈕,可能是一種特別配製的鎖的鑰匙。
而那一小張薄紙,展開來之後,只不過一寸寬,五寸長,卻是空白的,甚麼痕跡也沒有。
當然,如果紙上會有甚麼痕跡的話,那倒反而是奇蹟了。
楊致遠對著這一張薄紙,不禁躊躇起來,隱形墨水的配方,共有二十七種,那紙又是這樣的薄,不等試三五次,只怕就已經破爛了。
若是紙上真蘊藏著甚麼重大秘密的話,要知道這個秘密,只有再找到乙羽濬子,但是人海茫茫,又上哪兒去找?
接下來的幾天,楊致遠忙於親友間的應酬,同時,直到第五天,他才得到了休息的機會。楊致遠的家庭環境本來就不錯,他的臥室,仍然是那麼地幽靜,處在這個大城市著名的住宅區中最幽靜的一角,窗外便是兩株法國梧桐。
楊致遠一人在窗前站了一會,回想起學生時代在這裏渡過的日子,又想著戰爭時出死入生,鈎心鬥角的生活。突然間,他心靈上感到出奇的疲倦,伸了一個懶腰,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好久好久,才朦朧睡去。
然而,就在他將睡未睡,進入了半睡眠狀態的時候,突然聽得窗子上傳來「咯」地一聲。
他猛地睜開眼來,只見有一條黑影,在地板上一閃,向窗旁隱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