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局面,也算在預料之中——絕大多數治學嚴謹、專注正道的大儒,並不想質疑殿興有福的理論基礎,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想質疑的點,政治上都是大逆不道的。不如就藏在心裡不說了,或者等將來棄官下野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說。
而董扶、華歆這類人,甚至包括如今還沒被陶謙舉茂才的王朗,都是漢末比較著名的喜歡預言“天命所歸”的人。
動不動就是預言哪兒有天子氣、要麽就是大放闕詞說什麽“天數有變、神器更易”。這種類型的學者,就喜歡假裝承認“殿興有福論”的理論基礎,來進行歷史案例分析,以“友好學術交流”的姿態,從具體案例中找出李素自相矛盾的地方。
說白了,就是一個加強版的《蔡李公問對》。
想來就來吧!真理越辯越明。
侍中董扶學界威望與輩分雖高,但他已經太老了,戰鬥力不行。
至於華歆,呵呵,如今一介尚書郎,不足為慮——別以為帶尚書二字就覺得牛逼,加上一個“郎”就不值錢了,基本上都是孝廉入仕後累計三五年資歷,就是尚書郎了。比如之前給李素抄書拿潤筆的鍾繇,也是尚書郎。
當然了,華歆這人的威脅,倒也不僅僅靠官位,而是此人學界輩分比較高。
他與遼東關寧,當年同拜於馬融門下,算是馬融最年輕的一批弟子,所以理論上他倆是跟盧植、鄭玄同一輩分的。
……
李素在雒陽盤桓兩日,一直期待皇帝在朝會獻功之前會單獨召見、了解情況。
但看來他是白準備了。
也許靈帝對於張舉授首並不是很上心,也可能是覺得看了劉虞的書面奏章已經夠了。
李素把他抵京的手續辦了之後,當值的宦官只是隨代了幾句,讓他上元節當天直接按班到南郊太一壇等候,依宣召以禮覲見。
李素還想問問當天大朝會的安排,卻被告知沒有單獨的朝會。
皇帝會在太一壇完成上元祭禮後,就地跟百官處置一些重要的朝廷大事,就算是辦過朝會了。
考慮到漢靈帝一貫的荒唐、多年不親自參與朝會隻讓十常侍通傳,李素立刻相信他確實乾得出這樣的事情。
皇帝肯親耳聽百官嗶嗶已經很給面子了,還想挑地方?
上元節當天,天還沒亮,大約才凌晨寅時,李素就很積極地起床了,隻帶了趙雲一人,穿著紅色的朝服,騎馬出城去南郊排隊等候。
趙雲只是負責沿途保護李素罷了,外加一會兒要負責捧裝人頭的木盒,所以也沒穿盔甲,同樣是紅色袍服、隻帶了一把佩劍。真到了面聖的時候,劍也是老遠就要存起來的。
漢朝官服並沒有那些鳥獸花紋級別,東漢尚火德,百官都穿紅袍,從衣服上不容易看出官位高低。
李素和趙雲都是第一次面聖,所以小緊張是免不了的。
做官做到一千石,皇帝都沒見過的,也是大有人在。
而且面聖朝見的時候,列隊也不是按品秩的,李素雖然一千石,但因為是召見的外官,只能排在最後面。很多比六百石的侍郎、更低級的尚書郎,都排在他前面。
如今的侍郎和尚書郎,都是尚書台的低級官員,當尚書郎五年以上還不得升遷外調的,一般都會給轉正職級為侍郎。
晨光熹微,大約到了卯時三刻,百官早就在太一壇前排列整齊、等候許久。
劉宏終於施施然乘著六禦的金根車出現了。
隨著天色放亮,周遭火把被熄滅,李素才看清了太一壇上的青銅噴泉造型。
原來是一隻巨大的青銅龜蛇雕像(玄武),怕不有十幾萬斤重的銅。龜背上立了一根銅柱,龜尾的蛇則沿著銅柱纏繞而上,典禮開始後,玄武的蛇口與龜口就同時往外猛烈噴水,對沒見識過的漢朝人而言,算是蔚為壯觀了。
但李素見多了噴泉,估摸龜背上那根銅柱應該是空心的,就起到水塔的作用。銅柱後面肯定還有其他往上泵水添水的機關。
皇帝劉宏遠遠看去身體虛胖,始終也沒走下來逛幾步,祭典致辭也都是剛上任的太常卿馬日磾幫他讀的,劉宏就全程看著馬日磾表演。
“真是浪費啊,這些銅拿去鑄錢,起碼有一萬貫了,就拿來做個銅噴泉雕像。這還沒算加工工藝的靡費。”
李素暗暗搖頭,沒興趣再看典禮的細節。
一番跳大神的奇怪操作之後,祭典終於結束,皇帝也登壇受拜,進入朝會環節。
朝中大臣們,都好幾個月沒在朝會上見過皇帝了,想要表現的人肯定不少。但他們的表現欲注定要被插隊了。
十常侍中位列第二的趙忠,氣定神閑走到皇帝與百官之間,下令召幽州獻功使者覲見。
百官們竊竊私語,張舉被斬送的消息,皇帝四五天前就知道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朝臣們品秩高、消息靈通的當然也知道。但更多還是混日子不知所雲的。
“幽州別駕、護烏桓校尉擁節長史李素覲見,獻偽帝張舉首級。”
隨著趙忠的解說,李素小步快趨上前,趙雲在旁邊捧著木盒,腳步也絲毫不慢。
“哈哈哈哈,稱帝?流竄幽冀之地就敢稱帝了?不到半年就授首,真是可笑。”劉宏居然當著朝廷百官哂笑嘲諷起來,也不顧天子威儀。
百官也知道皇帝是個什麽樣的,本來就望之不似人君,也不好多說什麽。
“快點呈上來給朕看看,那張舉究竟是何模樣。”劉宏命令趙忠下階去接人頭,趙忠立刻照辦。
只可惜人頭已經用石灰醃了一個多月,早就徹底黑了,哪能看清面目,劉宏稍微看了一眼,就一腳踢開木盒:“如此汙穢之物,拿走拿走。鼠輩作亂,該有此報!”
趙忠端開之後,劉宏的心理陰影似乎一下子就驅散了,很快又像個沒事人,指著下面的李素詢問:“你是怎麽說服丘力居斬殺張舉的?”
李素:“幸賴陛下天威、大漢天命,烏桓單於丘力居聽臣解說天命後,深感張舉定遭天譴、與之合作不得善終,故而斬送。此外,烏桓叛亂諸部缺糧,亦是重要原因。”
李素說話很穩妥,最後不忘補上一句烏桓缺糧。免得落人口實抨擊他拍皇帝馬屁、被人噴成“諂諛之臣”。
但劉虞給烏桓人補足欠餉,這一點是絕對不能說的,所以錢的功勞就得全部說成是“丘力居也相信了天命始終在漢、殿興有福”。
劉宏聽完,愈發飄飄然起來:“你很會說話嘛,僅憑口舌之利就能說服胡人,天下已經幾十年沒見過如此舌辯之士了。”
李素:“不敢,天命本就在漢,只是胡虜與無知愚民不知解讀。臣之言,便如撥雲見日,其功在日,撥雲者豈能貪天日之功為己有。
何況斬送張舉只是小功,張舉死後,右北平、遼西諸郡叛軍猶存,全賴劉使君及劉都尉、公孫長史並力用命,方才收復各郡。”
天命和真理本來就擺在那兒,李素只是解讀,不是發明真理。
孔子說的“述而不作”,也是這個道理,人家以天道發現者自居,而不是天道發明者。
劉宏聽得越發高興,而其他朝臣,更是深受震撼。
因為他們哪怕提前知道張舉是被外交斬送的,但在李素親口解說之前,他們也不知道李素跟丘力居到底說了啥。
現在李素當面說清內幕,居然是跟胡酋談天命就讓胡酋投降了,那得多誇張的政治哲學和正統論功底啊!
“殿興有福論,在實戰中對於招降納叛威力那麽大的嗎?那將來能不能用來跟涼州羌人打仗的時候用用?讓羌人酋長自己發現自己沒前途,直接投降算了。”很多不看好李素的大儒,內心不無惡意地想道。
“他既然牛吹得那麽大,到時候就慫恿陛下,把這個李素再派到其他難搞的胡酋那裡,讓他一個個去提出無理過分的要求,等那些胡酋受不了了,一刀把李素剁了,也就不用我們逞口舌之利跟他辯駁了。”另外幾個自命口才與辯論之能不凡的朝臣,更是心生歹毒,畢竟同行是冤家嘛。
這就像是一個陰毒大律師對另一個陰毒大律師的怨恨,不需要理由。
幸好,他們還沒有機會開口,劉宏就沒心沒肺地親口給李素找了個麻煩的問題:
“李愛卿,你與蔡邕合著的《殿興有福論》和問對,朕也讓趙常侍給朕講過了,確實挺有趣,那朕倒是想問問,既然當年我大漢得天下,是因為高祖皇帝殿興有福,那我們還用不用再祭陳勝了?陳勝只是個首倡遭了天譴之人,按你這麽說來,跟項逆也沒什麽區別嘛。”
李素心中微微一凜,他估計皇帝是想不出這種問題的,肯定也是別的朝中大儒借著講故事的機會,埋下了懷疑的種子,想要給殿興有福論的反駁下眼藥呢。
在此之前, 漢朝人對於陳勝吳廣的態度還是比較正面的,畢竟人家首倡反秦,是被秦軍殺了的,劉邦爭天下時已經不需要跟陳勝衝突。
劉邦當皇帝之後,就在芒碭山圈地,劃了三十戶人家給陳勝守墓,這三十戶的稅賦也不用上交,都算是養護陵墓的開支。到漢武帝的時候還加祀了,此後漢朝一直沒虧待這方面的祭祀。
很明顯,出主意的人,並不想正面反駁“殿興有福”,反而是想把這個理論推廣到邊緣,甚至偷換概念誘敵深入,逼著李素多走一步。
畢竟真理也是有適用范圍的,多走一步就不是真理了。
李素深呼吸了一口:“陛下,臣以為,按殿興有福之論,陳勝之祀當與項羽同。”
“什麽?這不是改了高祖皇帝以來的規矩了麽?真是猖狂啊!”群情立刻洶洶,很快就有兩個大儒想跳出來了。
“陛下,臣彈劾李素妄言天命!”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大儒,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姿態,出班奏請,正是初生牛犢的尚書郎華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