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姐姐,我有一事不知。」小少爺坐到了她的對面,也就是病人們坐著的那個位置,單手撐著頭道。
「嗯?」
「單從脈象就可以斷出是哪一種病嗎?我的意思是說,脈象混亂,可能是許多病因引起的,你怎麼能確定他患的就是某一種病呢?」
這個問題,相信不只是李承嗣,很多人都想這麼問。這實在是一個尷尬的問題,為何說是尷尬,總之,還真是不好說。首先,問出這個問題,說明了你實實在在是一個大外行。這並沒什麼,外行就外行嘛,沒有一個人在所有的事上都是內行。勇於發問,是值得鼓勵的。
但這個問題,你是可以發問沒錯,但許多大夫通常卻不知如何回答你。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脈象」這種奇妙的東西,浮脈、沉脈、遲脈、虛脈、實脈、滑脈等二十八種脈象,一一跟他們解釋起來,可能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溫書看著這小子一副好奇寶寶的樣子,一邊扭著酸疼的脖子,一邊道:「脈象固然是一個方面,還有許多其他的方式,也是個中關鍵。」
「哦?」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望,指觀氣色;聞,指聽聲息;問,指詢問癥狀;切,指摸脈象。也就是我們平時說的四診,脈象只屬於其中一種罷了。就拿方才那位病人來說,在他坐下來的時候,我觀察到他面色蠟黃,形容憔悴,口脣乾裂,面帶急色,胸口起伏劇烈,而四肢有虛浮腫大之象。」
溫書扭了脖子,繼而扭扭腰。在這坐了一上午,還真不是一般的累。尤其是在習慣了郡公府三小姐的身份之後,很久都沒有看過這麼多的診了。
李承嗣很像那麼回事的點點頭,這個倒不難懂。他雖然也學過一點醫術。但都是爹娘小時候逼著他學的。許多東西,譬如草藥適應的病症,禁忌之法此類,都是硬生生背下來的。用一句話說,便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正因為此,久而久之,他對醫術也就越發地提不起興趣來了。
再說,與其學個半調子出去毀壞李家的聲譽,還不如什麼都不學,至少也免了丟人現眼。姑且不論這個想法對或是不對。李承嗣自己便是這麼想的。
「觀他面色之後,我心裡多少有了個大概。爾後我又發覺他呼吸急促,心神不穩,聲音大而不實,語氣急促卻虛弱。不過幾句話就開始喘息。知他此時定然心情煩躁、胸口不暢。他的衣裳是乾淨的,卻透著汗味,知他定是高燒引發出汗。出汗後,裹滿衣衫,忽冷忽熱,是以出的多是冷汗。呼出的氣息渾濁,連續的高燒。已經讓他的身體機能出現了變化。說話時又特彆強調自己是大老爺們,嗓門故意拔高,聲音有顫抖現象,我估摸著那時他頭暈眼花,眼前可能都已經看到了星星~」
李承嗣砸了砸嘴,卻沒有吱聲。而是繼續聽著她往下說。
「接著,就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環了,這一環,很重要。因為許多病因都是在這裡找到的,也可以檢驗你下的診斷是否正確、合理。在為他把脈過程中。我除了問及他身體有何不適外,問到他最近是否有什麼煩心事,又或許是家裡突逢什麼變故。從他進來那憂心忡忡又煩心的樣子,我知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有此一問也正常。」
「那他是怎麼說的?他的病因又是什麼?」
「原來前一陣子他家的雞發了雞瘟,死了許多隻雞,他和媳婦兒都心疼得不得了。再加上不只是自家的雞死了,連帶著其他人家的雞也死了不少,他為這事煩透了心。幾經忙碌,他發起了高燒,高燒外加抑鬱,致使火氣攻心。再加上一開始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病就這麼嚴重起來了。」
「是這樣啊,這裡面的學問竟有這麼多~~」難怪他學不好,李承嗣終於為自己出生醫術世家卻不精通醫術找著了一個好的藉口。「不過溫姐姐你真的很了不起,我要是有你這麼厲害,老頭子哪怕睡著了也都笑醒了。」
小少爺雖然臉上還笑著,心情卻突然有些低落。辜負了爹娘和一幹家人的期待,他嘴上沒說什麼,其實心裡怪難受的。他比誰都清楚,這家百草藥鋪對李家來說有多麼的重要,是他,太讓他們失望了……
「別想這麼多,小小年紀,別裝憂鬱啊~」就在李承嗣越想越愧疚之時,一個大手往他腦袋上壓了下來。「沒有誰規定,出生醫術世家就非得習醫,都像你這麼想,那些醫術世家不會兩三代就沒影了。你爹娘衷心期望的也未必就是你能繼承他們的衣缽,而是不管你做什麼,都能從中獲得快樂和滿足。只要是你真心想做的,並且願意為之付出努力,我想你爹娘也一定會支持你的。」
「溫姐姐,我爹娘真的這麼想?」李承嗣眼睛發了光,一瞬不瞬地望著溫書,向她求證。
「嗯,因為全天下的父母都是愛著自己的孩子的,有些或許在子女看來不通人情,是個強迫自己遵從他們安排的道路的老頑固。但你要相信,沒有父母不願意看到子女成功,快樂。當你有能力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做到讓他們放心,他們即便再不願,也會選擇去支持你。何況,從趙掌櫃平日對你扎書堆的態度,你難道還看不出你爹娘對你的苦心和期待嗎?」
他們讓他繼承衣缽,囑咐趙成照顧他的小少爺,卻從來沒有給他施加太大的壓力。他依然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沒有被所謂的振興家業和繼承衣缽之類的重擔壓得透不過氣來,他甚至還可以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一樣,撒嬌,睡覺,給趙掌櫃和其他幾位家中老人取一些無傷大雅的外號。
如果不是他的父母一早有囑咐,如果不是他們甘願讓自家孩子自己選擇今後的道路,李承嗣的生活未必就能如現在這般輕鬆了。
李家的家業雖算不上很大,但在李承嗣的父輩和祖輩,他爹爹和爺爺在這臨陽城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以醫術興家,古道熱腸,醫術高超,是這一代的名醫,受許多人愛戴和尊敬。
到了李承嗣這一代,李承嗣雖然聰明,於醫術一道並不精通。李承嗣根本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和能力經營藥鋪,顧此失彼,李家留下的鋪子葯廬也越來越少,最後只有這一祖宅旁的百草藥鋪,是李家所留下的最後一間藥鋪,是以萬萬不能再毀於他手。
他知道,已經有不少行內人,尤其是父親的知交好友,眼看著那麼多鋪子走上了關門的道路,暗地裡都稱他為敗家子。他心裡不是沒有感覺,也不是不想做好,只是經營藥鋪不像別的事,單單靠一腔熱血是做不好的。
趙掌櫃年紀也大了,不能靠他一人奔波,加上他又要照顧著家裡,也是分身乏術。最後他們決定,乾脆將那些鋪子給賣了,只留臨陽城祖宅這一間百草藥鋪。賣了鋪子後,加上家底也算殷實,這間百草藥鋪雖然生意不行,有財力支撐也總算是保住了。
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他們更不能每日坐吃山空,不停地往這間鋪子裡投錢,這樣不但解決不了問題,到最後只怕一家子的生計都成問題。李承嗣向來不知煩惱為何物,看著這現狀,也不免感到自己無能。
可是就在今天,有一個人卻告訴他,他原來也是可以全心去做其他的事,不必強迫自己將他的大好年華和滿腔抱負放在自己並不感興趣的事情上。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個人和他說這些話——
不,或許是第二個。因為六表兄,曾經也和他說過一樣的話。
只是因為那人是六表兄,表兄向來疼愛自己,看他終日為了藥鋪的事苦惱,出言開解。他當時只當六表兄這麼說是安慰自己,並沒有將他們都聽進心裡去。
現在看來,溫姐姐和六表兄說的話是多麼驚人的一致啊!
說到六表兄,李承嗣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溫姐姐醫術如此高明,不知對眼疾有沒有研究?」
「眼疾?」
「我有一位表兄,小時候出了意外,雙目失明,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舅舅尋遍了名醫,表兄自己也研習醫術,但一直沒有找到治療眼疾的方法。溫姐姐醫術這般神奇,或許有什麼辦法也說不定。」
接下來的話,溫書都沒有聽清,她的整副心神,已經被「眼疾」兩個字給攫緊了。她的腦海,浮現了一抹月白的身影。
淡雅如蓮,溫暖如葵,清揚如梅。
那個笑如春風,煦和美好的男子,有著世上最溫暖的笑顏,最包容的心懷。她彷彿又看到他彎下腰,拾起她的竹蜻蜓,溫潤地笑著,告訴她,「金鐘樓雖有雙目,卻瞎如蝙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