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怔忪半晌,只觉此事蹊跷,拽住楚元煜的衣袖,道:“杨姐姐与臣妾也算亲厚,何故会害臣妾?此事是否有什么误会?”
楚元煜神色沉沉,叹息摇头:“朕也觉得杨才人一贯老实,已吩咐容承渊再行细查了,此事暂不会声张。只是…….……”他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带着明显的安抚之意,“涉及其中几名宫人的口供都对得上,我们虽不肯信,真相却不好说,你要有所准备。”
卫湘抿一抿唇,低眉轻道:“臣妾知道了。”
这日皇帝留在清秋阁中陪她待了大半日,直至午后才走。在他走后,卫湘心里仍五味杂陈,一面不敢信是杨才人所为,觉得这毫无道理,一面想着皇帝那句“宫人的口供都对得上”,心里便已有了答案,只是仍存有几分期盼。
积霖进来奉药,见她闷闷不乐,知是为杨才人的事,却不好从这上头劝,只得说点高兴的事哄她开心:“陛下可真是记挂娘子,前两日忙得顾不上,今日才清闲一点,就来了。”
卫湘笑笑,应得敷衍:“是啊。”
她心下暗想:他哪里是忙呢?
或许也不能这样讲,应该说他的确是忙的,可相伴这么久,她知道他的分寸。
他到底还在这样的年纪上,总是有些冲动的。因此不论他有多忙,只消是想见她,总能有“忙里偷闲”的时候。有时只来用一顿饭,甚至只是来喝一盏茶、和她说两句话,这点时间总归会有。
可这回她在病中,他两天两夜不曾出现。昨晚患病的事有了眉目,他知她是为人所害,也知道了那麦冬的缘故,今日一早便就来了。
左不过,是怕她得了天花罢了。
诚然,这份担忧是有道理的,他贵为天子原也不能这样涉险,她亦不会为这种缘故对他心生怨怼,但既是这样,便大可不必讲什么深情与记挂。
只是,这倒也好。
若他真对她着迷到连天花的危险也分毫不顾,那她倒要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那颗真挚的心了。
可若这样说………………
他谨慎地不敢来,怎的偏有人敢来呢?
卫湘心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摇摇头,唤来傅成,让他去向容承渊打听杨才人的事。
傅成领命去了,片刻后折回来,回禀卫湘:“今日一早,杨才人便称病不说,宫里散开了说法说可能是天花,因此也无人敢去一探究竟。但人实则已被掌印带走了,现下押在他们内官监里问话,是掌印亲自在盯这事。”
卫湘黯然摇头:“如此大动干戈,恐怕是**不离十了。”
傅成躬身:“掌印说晚些时候来跟您回话,您若不安心,待事情有了结果,也可亲自去见杨才人。”
卫湘略有一怔,即道:“也好。
她是想亲自见见杨才人的,一则问问她到底为什么,二则也想知道,这背后还有没有其他人的手笔。
然而此事接下来的进展却出乎卫湘所料。
这日晚上,容承渊尚不及来清秋阁知会卫湘原委,清凉殿中就先颁下了旨意,旨意中说才人杨氏戕害嫔妃,即刻褫夺封号,打入冷宫,杨氏一族前有抗旨不遵之事,后又有此大罪,举家抄家流放。
旨意中言及“杨氏一族”,便不仅只杨氏的本家三族,而是将偌大一个家族全划了进去,几代簪缨的杨家从此不复存在。
这旨意一下,便震惊了阖宫。
后宫纷争从来不少,因此获罪的嫔妃大有人在,因事涉皇嗣牵连三族的也有几位,但牵扯九族的本朝尚未有过。
况且此事便是在卫湘自己眼里也并非大事??她不过病了一场,性命无虞,更非孕中,皇帝若有意严惩,废杨氏份也就罢了;若再抬抬手,降位幽禁亦说得过去。
是以卫湘因这道旨意心惊不已,容承渊来时,她顾不上半句寒暄,房中的宫人们才退出去,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杨家获罪只因此事么?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我并无大碍,陛下何以如此恼火?”
容承渊与她相对而立,面对着她的焦急不安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轻道:“的确只为此事。陛下如此重责,我也没料到。”
卫湘惶然,有些不知所措,怔然半晌,又问他:“此事可还有让陛下宽有的余地?”
容承渊摇头:“圣旨已下,没余地了。”语毕他终是笑了下,上前扶住卫湘的手臂,扶她走向茶榻,“娘子也不必这样慌乱。总归是害娘子的人,收拾干净也好。”
“可杨家......”卫湘不安地摇头,“全族加起来,恐有几百口人。”
容承渊一哂:“抄家流放,又没要了他们的命。”他语中一顿,声音放轻了些,“这样他家便不会有别的女儿进宫了,娘子也好高枕无忧。”
这句话似有魔力,让卫湘既诧异又的确安下心来。容承渊扶她坐下,径自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渐渐归于平静。
卫湘缓了好几口气,总算在一念之间释然了??她想,世事不就是这样无常的么?
姜玉露突然而然地死去,杨家突然而然地覆灭,这二者并无什么不同。而她连姜玉露的死都接受了,又何须为了杨家生出这许多不安来?
说到底,是杨才人先动手害的她呢。
卫湘平复情绪,心硬了起来,复又深呼吸一次,抬眸再看容承渊时,眼底已只余一片淡漠的凉意:“我还能见杨氏么?”
容承渊点点头:“她明日便会被送回宫中,你若想见,现在去正好。只不过......”他轻轻一喟,“我看此事就不要让陛下知晓了。”
卫湘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对此事的恼火出乎众人所料,那她还是避嫌为好。
卫湘便向积霖要了身宫女的衣裳,又重新梳了发髻,戴了块面纱,随容承渊出门。
近来因有天花的缘故,常与医者和尚宫局有交集的宫人都戴面纱,她这样便不稀奇,又是跟在容承渊这掌印身后,更不会有人盘问什么。
二人很快便到了行宫之中的内官监。此时天色已晚,宦官们大多回庑房去睡下了,内官监中只余几个小宦官值夜,四下里安静无声。
见了容承渊,他们都跪地见礼,容承渊并不停留,一路带着卫湘直入最内进的院子。这进院中也都静了,唯西侧的一间房仍亮着灯,卫湘跟着容承渊走近,抬眸间识出窗纸上透出的几个黑影似是刑具,脸色不免变了一变。
容承渊恰好回过头看她,见她神情变化,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眼侧旁的窗户,笑道:“娘子不必怕,嫔妃岂是能随意用刑的?只是用这间屋子问话罢了。”
卫湘沉了口气,颔首道:“无妨。’
容承渊笑笑,抬手叩门,房门很快从内里打开,门内的宦官抬眸一看,连忙躬身:“掌印……………”
“出去。”容承渊道,那宦官忙垂首告退,卫湘也进了屋,容承渊便回身阖上了门。
卫湘看见杨氏时,方知容承渊适才那句不曾用刑的话不是骗她的。
杨氏身上衣裙齐整,就连发髻都仍一丝不苟,分毫不失体面。只是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怔怔望着面前隔绝夜色的窗纸,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进宫两载,从来不算得宠,也从不惹事,对宫人又素来客气,因此现下见她这般,容承渊也叹了口气,上前道:“事已至此,娘子还是放宽心吧。”
杨氏闻声后脊一僵,怔怔地转过头。望向容承渊时,她眼中只有木讷,接着看到卫湘,她猛地站起来:“卫贵人......”
她趔趄着要上前,容承渊怕出事,抬手拦住了她。
杨氏木然侧首看了眼容承渊,并不硬闯,只是再看向卫湘时,眼泪夺眶而出:“卫贵人,万般不是皆与我家人无关,求你………………”
“杨娘子。”容承渊打断她的话,无奈摇头,“娘子别为难卫贵人了。旨意是陛下下的,已晓谕六宫与文武百官,卫贵人如何能求陛下收回成命?“
“可......可是......”杨氏声音沙哑,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争辩。
片刻的僵持之后,她好似终于意识到此事再无余地了,心中的侥幸尽数灰飞烟灭,整个人便彻底崩溃,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我罪不至此......我杨家罪不至此啊!”
卫湘立在几步外安静地看着她,她哭了许久,从嚎啕到呜咽,哭得目光涣散,终于又抬起头望向卫湘,自言自语般地呢喃:“我......我不想害你的,只想稍微报复一下,让你吃一点苦,这如何便是牵连我杨氏全族的大罪了!“
卫湘本还在想该如何问,听她主动说起,又是这样的话,不由意外:“你报复我?”她觉得这个词很是荒唐,“我如何得罪过你,你竟要报复我?”
杨氏泪眼朦胧地与她对视两息,忽而苦笑:“我已毫无翻身之机,贵人大可不必再在我面前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