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渊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心惊中平复下来的。
说来他也算见多识广,卫湘仅仅是出一个主意,再怎么样不应让他如此震惊。
可她说这些的时候太平静了,他想起不久之前他送给她一盒桃脯,她吃着满意,夸奖那桃脯时的神情变化都比说刚才那番话时要多。
这让他很怀疑她究竟清不清楚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
她究竟清不清楚她在建议他告诉皇帝......暗杀罗刹国贵族或者本国宗亲?
容承渊看着她这张清丽脱俗的脸,半晌才令思绪慢慢回笼,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娘子万勿与旁人提起。”
“好。”卫湘点头。
他想了想,又道:“尤其是陛下。便是此事成了,你也绝不可与陛下提及。”
卫湘神色凝固,郑重颔首:“这我知道。”
他仍是再度强调:“一辈子都不要让陛下知道。”
“掌印。”卫湘看着他,复杂地笑笑,“我明白轻重。此事让陛下知晓半个字,我便是死罪。”
“好。”容承渊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娘子的主意不错,我会想办法办妥。’
卫湘听他这样说,心生欢喜。
一种学生答题得到师长认可的欢喜。
容承渊离开后不久,卫湘就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近晌午。卫湘伸着懒腰坐起身,一边迷迷糊糊地下床,一边打着哈欠吩咐积霖去传膳。
琼芳打了帘进来,见她醒了,松了口气:“文昭仪想见娘子,已在外等了近半个时辰了。”
卫湘一愣:“怎的不叫我?!”说罢忙走向妆台梳妆。
琼芳随她走向妆台,回话说:“奴婢想叫的,但昭仪娘娘说不可打扰娘子安睡,奴婢们不敢违逆。”
卫湘紧缩眉头:“下次你只管来唤我,旁人总归也不至于为了这种缘故怪你。倒是现在这样,让位居九嫔之首的主位娘娘在外等我起身是什么道理?哪朝哪代也没这样的道理。”
琼芳见她不快,忙告了声罪:“是奴婢思虑不周,娘子莫气。”
她才说完,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外传来女子笑音:“倒是我多嘴了,姬妹妹别怪她,我下回不说就是了。
卫湘倏然回头,因与文昭仪素来不算熟络,一时也辨不清这声音是不是她,迟疑探问:“昭仪娘娘?”
便闻门外又说:“正是。妹妹若不嫌我失礼,我进来了。”
卫湘尚未梳妆,也未更衣,是不应见人的,但凡文昭仪换个说法她都要婉拒,可文昭仪偏生挑了这么个说辞,她若拒绝,倒显得像她嫌弃文昭仪。
卫湘从镜中望了琼芳一眼,只得道:“娘娘请进吧。”
琼芳反应倒快,迅速将她如瀑乌发一挽,又以金簪箍住,虽挽得潦草,但总好过让她披头散发地见人。
文昭仪推门而入的同时,卫湘已起了身,垂眸深福:“昭仪娘娘安。”
“快别多礼。”文昭仪急行上前扶她,卫湘起身间感觉文昭仪用力握着她的手,激动溢于言表。
她再抬眸看看文昭仪,便见她眼下藏着乌青,看来敏宸妃晋封贵妃的旨意虽然昨晚就已颁下,她也还是不曾睡好。
不过虽是如此,文昭仪脸上却满是喜色,喜色之外则唯有感激。
她也凝视了卫湘半晌,笑道:“晨起便与容掌印一同为贵妃娘娘挑了得力的宫人。我......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卫湘莞然一笑:“都是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姐妹,任谁听闻贵妃娘娘的境遇都会想尽力相助,不必说什么谢不谢的。”
说罢她反握住文昭仪的手,又道:“娘娘请坐。”
文昭仪点点头,二人便一同落座到茶榻上,轻丝进来奉了茶,文昭仪抿了口,轻喟道:“实不相瞒......我从前对妹妹原是有些偏见的,只因你生得太美,又让陛下念念不忘,我总觉得你不过以色侍人。贵妃娘娘倒劝过我几回,说你不曾招惹过我
们,让我不可如此平白贬损你,我还不肯听。如今经了这事,我才知晓你得宠断不只是因为这张脸,陛下赐你的这个春字,你当得起。”
卫湘听得心下情绪难言,不禁失笑:“这些旧事臣妾本无从知晓,娘娘何须说与臣妾听?也不怕臣妾记仇?”
文昭仪缓缓摇头:“总归是我对不住你,你便是记仇,便是怪我,我也不该瞒着你。”
“昭仪娘娘好敞亮。”卫湘一哂,“其实娘娘也不必挂心,谁心里还没几个不合眼?的人呢?姐妹之间私底下说说,只当打发时间,被议论的也不掉块肉,更不必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
“你不与我计较便好。”文昭仪释然松了口气。
自此之后,二人便是闲聊了,也没多提贵妃的病况,不过卫湘私心里自然明白,文昭仪这朋友她算是交下了。如若敏贵妃能逃过这一劫,那便还有敏贵妃。
这二人在宫中皆是真正的高位,又各有家世依托,文昭仪家是世代簪缨的显贵,敏贵妃家虽只是皇商,却是当今天子继位以来最为得脸的皇商,近两年更是立过不少大功。
话分两面。
卫湘在清秋阁中与文昭仪相谈甚欢的时候,容承渊正独自在清凉殿的角房里,不准任何人入内打扰,自己一动不动地安静坐着,沉着心思索该如何是好。
他不得不承认,卫湘的点子虽险......甚至险得有些疯癫,却不失为一个破局的办法。
现如今皇帝与文武百官都困在这个难题里,若能破局,上上下下都可松一口气。
他们御前宫人,不就该为陛下排忧解难么?
只是,卫湘大约真有些小看这件事了。她的打算,是让他寻个合适的人将这点子吹进皇帝耳中,再由皇帝去做安排。
可这等见不得光的事,除非本身就是陛下自己动了念头,否则不仅卫湘说不得,他这掌印说不得,普天之下任何人也都说不得。
唯有她所设计的“纷争”直接出现,让君臣都可顺水推舟地利用才行。
此外她还错算了一点,那就是她认为罗刹新君派来的使节必是忠于这位新君的,可实际上朝堂斗争比她想得要复杂一些,这些使节中起码有那么几位,罗刹新君巴不得他们死在这里,一举两得;余者倒也有忠心的,因而被派来监视那几个同
僚。
这便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卫湘设想中的两种人在使节中就能凑齐了,办起事来十分便利。
是夜,几匹马驰出行宫,直奔麟山脚下的一处院落。
这院落前后五进,修得极为奢华,但远离其他朝臣的居所,孤零零地待在那儿,墙壁修得很高,外面还有重兵把守。
这便是罗刹使节当下的境遇了??吃穿用度极尽礼遇,有些方面甚至可与天子一较高下,却被软禁在这方院子里,无诏不得出。
守院的侍卫都是天子禁军,眼见人马忽至,在夜色中又看不清人脸,守在院门口的一名百户扬音喝问:“来者何人!”
对面无人作答,黑暗中只见几人都翻下马背,举步走向院子。
因身负皇命,院门处的几名侍卫见状已纷纷握住刀柄,屏住呼吸,紧盯夜色中的不速之客。
直至离得够近,几人的面容渐次被院落外墙上的火把照亮,侍卫们悚然一惊,纷纷松开握刀的手,垂首抱拳:“掌印。’
容承渊在门外驻了足,直视着院门内的那道影壁,漫不经心地道:“咱们都是为陛下分忧,合该互相行个方便。”
适才喝问“来者何人”的那百户忙道:“是。”
容承渊微微偏过头,目光中不带分毫情绪:“今晚没人来过。不论发生什么事,若有人想栽赃到咱家头上,咱家便是要被千刀万剐,也先让他走在前头。”
“......这位公公。”那百户强咽了口口水,颤声道,“在下久不去向掌印问安了,公公一会儿送完了东西回了行宫....还请代在下向掌印问个安。”
容承渊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敢问大人名讳?”
那百户硬着头皮道:“在下丛逸远。”
“好。”容承渊只应了这样一个字,便举步迈进门槛,身边随侍的宦官们亦鱼贯而入。
直至他们走远,从逸远都没能分辨出他最后那句话是喜是怒。
夏夜山脚下的微凉寒风里,无人知晓这方院子里发生了什么。熟睡中的使节或许在梦境迷离中嗅到了些血腥气,却也无人惊醒。
次日晨起,突如其来的变故震荡朝堂,不仅百官皆惊,就连后宫嫔御也几乎尽在早膳前后就听到了风声。
是以卫湘用完膳才读了半夜书,就听廉纤在外说:“娘子,凝贵姬娘娘来了。”
这话的话音还未落,又闻珠帘碰撞,便知凝贵已径自进了屋。
凝贵姬脚步很急,进屋见她坐在茶榻一侧,当即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多礼,而后就坐到了另一侧去。
“什么事这么急?”卫湘笑看着她,凝贵姬定了定心,叹道:“你没听说?落个山脚下死了位罗刹大公。”
卫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