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与皇帝进了卧房,宫人们便都候在了门外,容承渊、琼芳等近身侍奉的在堂屋里,余者则在院中廊下。
房内,楚元煜径自落了座,回头才见卫湘正往墙边矮柜处去,不由道:“做什么?来陪朕坐一会儿。”
卫湘没回头,窈窕的背影立在那儿,语中含笑:“凝贵嫔着人送了新茶来,臣妾喝着喜欢,给陛下尝尝!”
楚元煜一哂,由着她去,心下只盼她今日探望陈氏之事只是巧合。他如此盘算,心神就乱了,本该等她好茶落座再行探问,却直接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听闻你今日去见了陈氏?”
卫湘正手执铜壶往盏中注水,闻言眉心一跳,即道:“是,臣妾去看了看。”说着便放下铜壶,回身行至他身前,屈膝深福,垂眸轻道,“臣妾知晓陈氏身负重罪,只是......实在看不过她的处境,一时心软就去瞧了瞧,陛下恕罪。”
堂屋里,容承渊立在卧房门边,此处离堂屋正门也不甚远,宋玉鹏才步入月门他就瞧见了。
他当即迎出去,行至近处,宋玉鹏躬了躬身,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压音道:“师父,您瞧瞧这本行不行,若不行......”宋玉鹏面露难色,“年里疏奏不多,实在不大好找。”
容承渊不语,翻开扫了一眼,啪地又阖上,笑道:“挺好,就它了。”
宋玉鹏松了口气,朝容承渊一揖,便径自回去了。
容承渊揣着那本册子折回堂屋,这册子乃是一本急奏。
既是急奏,似乎便应立即呈送皇帝,可事实上急奏也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当真十万火急,譬如沙场递回的消息,晚上一刻都可能牵扯数条人命,那就是让信使直接跑到御驾跟前禀话都可;另一种则只是因足够重要,便也被称为急奏,但不
必多么争分夺秒,迟几个时辰、甚至几日也无伤大雅。
现下容承渊手中这本正是第二种。奏本为罗刹国使节所呈,内容大体是说因新君传召,他们只得先返回罗刹国去,不再入京觐见,失礼之处深表歉意,又说望两国情谊长存云云。
这种奏本,若无杂事搅扰,容承渊更愿在正月十五之后再呈给皇帝,但既有杂事扰心,现下呈进入也无不可。
毕竟事关罗刹国,便是实实在在的大事,很适合打岔。
容承渊回到卧房门前,状似肃穆静立,实则侧耳倾听着房内的动静。
房中,楚元煜扶起卫湘,笑道:“朕随口一提,倒惹得你这样严肃。咱们闲话家常罢了,你若总这样,日后岂不没话说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她,试图从她神色里看出心虚。
隔着一道门,容承渊左手拿着奏章,右手已搁在门上,随时准备推门而入。
卫湘见楚元煜尚未提及恭妃今日的风波,心下愈发小心地盘算了一番轻重,垂首讪讪笑道:“是臣妾冲动了......今儿个听闻恭妃娘娘那边出了些事,一时兴起想去看陈氏,立时便去了。直至离了落梅苑,臣妾冷静下来才觉这恐怕不妥,便觉得也
该告个罪。”
说到最后她微微抬眼,之间他含笑的神情虽无变化,眼底却有一滞,显然不料她会主动提及恭妃。
卫湘见状便知她猜对了,君心果然多疑,他果然疑她今日所为是因揣测君心。
………………说来也好笑,为帝王者大抵是喜欢嫔妃体贴的,但这体贴与揣测君心的大罪往往不过一线之隔。
这大约便叫伴君如伴虎了。
于是又听他笑问:“恭妃正不高兴,你不避着,怎的反倒去看陈氏了?”
他边说边要揽她坐到膝头,卫湘就势坐了,姿态乖顺,神情却黯淡下去:“实是在恭妃娘娘去找皇后娘娘评理之前,臣妾在太液池边先见着了那宫女。她被恭妃娘娘身边的女官打骂,下手不轻,骂得也很。臣妾知晓是因陈氏的事,便想起年初一
那日在慈寿宫外,陈氏原求过臣妾来着。可那时……………“
她哑了哑,一声沉叹,听来无比愧疚:“那时臣妾被她吓着了,不及反应,只得眼看她被宫人们带走。如今看那宫女被女官责骂,臣妾就想,连个说闲话的宫女都遭此斥责,惹出这场议论的陈氏恐怕日子更要难过;又想她到底还是公主生母,若
情形太过凄惨不免伤了公主的体面,便去了。”
门外,容承渊眉心跳了两下,唇角笑意浮起,搁在门板上的手也随之放下来。
他摇摇头,朝一旁的张为礼递了个眼色,与他一并走出堂屋,将宋玉鹏刚送来的那本奏章递到张为礼手里:“元月十六一早,陛下下了朝就呈上去。”
张为礼忙躬身:“诺。”
卫湘说罢,往楚元煜怀里缩了缩,原就柔软的口吻化作更轻的嘟囔,嘟囔声里依稀可辩些许懊悔:“陛下若不高兴,臣妾日后再不去了。”
楚元煜含笑,将她紧紧搂住,深吻在她颈间:“小事而已,你想去就去。为着先前的事,朕去见陈氏不像话,但就如你说的,她毕竟还是公主生母,你与她走动也无不可。”
卫湘低了低眼,笑应:“诺。”
这日下午,二人在瑶池苑里十分放纵,天色还没擦黑,叫水倒已叫了两回。房间里因而弥漫出一种独特颓靡味道,掺着浓烈而纯粹的**,如同鬼魅低语,要将人拉入泥潭,再让人在陶醉里腐烂其中。
不过在下午的尽兴之后,皇帝这晚并未留在瑶池苑。因皇后只是劝了劝恭妃,并未苛责那说闲话的宫女,更无意追查流言由来抑或告诫陈氏,恭妃气不过,据说回到自己宫中后直哭了两回,皇帝不得不也去安抚一番。
然而次日清晨,卫湘却是才睁眼就听琼芳说:“娘子可醒了,容掌印已等候多时。”
这话本没什么,卫湘却注意到琼芳说这话时眉眼间尽是喜色,一旁的积霖与轻丝也含着笑,心下隐觉有什么缘故,却猜不着,只得忙说:“快请。”
她边说边下了榻,踩上软底绣鞋,走向铜盆。
容承渊进来时她便着口,漱完口又不紧不慢地洗脸。因水里了玫瑰花汁,四周围都是玫瑰花味。
容承渊看了看她,却未急于开口,含笑立于一旁静等。
卫湘洗完了脸,抬眼看他,笑道:“非要我追问么?掌印好会卖关子。”
容承渊好笑,悠悠摇头:“咱家可没想卖关子,只怕适才说了,娘子要失了礼数。”
卫湘愈发好奇:“究竟什么事?”
容承渊轻轻吐字:“陛下有旨。”
卫湘这才知他竟不是为私事,倒是为公差来的,忙屈膝跪地,继而又惊觉自己仍穿着寝衣……………这般听旨自然也是不妥的,所幸周围都是自己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宫人们因这四字也都跪下去,容承渊这才字正腔圆地诵道:“上谕,御媛卫氏勤勉柔顺,性行温良,着,晋从六品才人,钦此。”
卫湘恭肃叩首:“谢陛下。
礼罢她直起身,容承渊上前一步,伸手扶她。她由他扶着起来,余光扫见琼芳等人都往外退,知他还有话要说,便安静等待。
容承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他曾视她这张?丽的面容为难得一见的稀世珍宝,现下经了几回合的六宫纷争,这种感觉却在淡去,他逐渐开始怀疑,她亮眼的美貌或许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昨日之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回,娘子倒比我这个掌印更知晓圣心。”
卫湘抿唇,本想坐下来好好与他说说,却见他伸手向妆台一引,示意她去梳妆。
卫湘一愣,容承渊笑道:“娘子正值盛宠,又突然了位份,娘子若因梳妆耽误了见人,不免让人觉得是有意摆谱。倒不如边梳妆边说话,什么也不耽误。”
她想想也对,便依他的意坐过去了。正要拿起妆台上的木梳,他却先一步拿了起来,卫湘不禁瞠目,他倒已垂眸安然为她梳了起来,口中笑问:“娘子如何明白的?”
卫湘定一定神,只得由他去了,答说:“掌印闷在房里养伤,听闻的消息多转几道弯,就没那么好分辨了。若不然,掌印自会明白。
容承渊手中的木梳一下下落在她柔软的发间,低声嗤笑:“有话直说,不必这样奉承。”
卫湘不禁脸上一热,即道:“自年初一起,关于陈氏的流言已在宫里传了小半个月了,若陛下有心要管,哪有管不住的?所以我早几日就觉得不对,却拿不准,也不敢妄动。”
容承渊凝神:“今日恭妃所为,让你拿准了?”
卫湘点头:“是,恭妃闹去皇后跟前的事立刻传了出来,却未提及皇后娘娘责罚相关的宫人。我在永巷待了这么多年,这里的轻重我再明白不过,左不过是两句吩咐的事,若是要罚就没什么拖延的道理。所以,皇后娘娘既当时没罚,那便是不打
算罚了,可涉事二人一个是抚养公主的主位娘娘,一个是戴罪的小采女,皇后娘娘替恭妃出一口气息事宁人本是最简单的,偏不这样做,只能是陛下授意。”
语毕,她在镜中盯着容承渊,问他:“但我不清楚陛下为何这样,掌印可知么?”
容承渊摇头:“我想了一夜,也不明白。”言至此处,他已娴熟地为她挽好发髻,却不动她妆台上的首饰,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狭长的盒子,又从盒中拿出一支精巧的珠花,就要往她的发髻上簪。
卫湘下意识地一避,他即道:“晋封贺礼。”说着又笑道,“且先不提陛下背后有什么打算,娘子还是要知道,昨日之举太冒险了。陛下只想有人同情陈氏,并不急于一时,娘子大可迟几日找个合适的契机再去看望陈氏,何必弄得这样‘巧合,倒让
陛下起疑?”
“这我想过了。”卫湘任由他簪上那珠花,喟叹摇头,“迟几日是能免陛下起疑,但宫中都是人精......我只怕过几日便被旁人品出陛下的意思。陛下虽不愿嫔妃揣测圣心,但能将此事办了,总归是合他的意,也能被他既两分好处,若被旁人抢占先
机,这好处就不归我了。”
所以,她宁可涉险也要一试。所幸她成功了,一番解释消解了他的疑心,去看望陈氏就成了纯粹的同情。
那她在他心里便是个温柔心善之人,至于什么揣测圣心与蓄意讨好,那是断断没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