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照宫的正殿称仪华殿,已有十数年无人居住,但楚元煜登基后曾修葺过一次,当下仍一切如新,一应家具陈设也都齐全。
宫人按照卫湘的吩咐赶去燃炭火,卫湘与楚元煜亦不耽搁,即刻往那边赶去。他们入殿时,皇后、清妃、恭妃都早已到了,在殿门口又恰碰上文昭仪与凝贵嫔结伴而来。
凝贵嫔的神色尚算平静,但文昭仪自在东宫时就与敏宸妃交好,急得脸色都白了,眼眶也红着,显是刚刚哭过。
见了皇帝,她勉力克制着情绪见礼,楚元煜也知她与敏宸妃私交不浅,出言宽慰道:“敏宸妃身体一贯康健,昭仪放宽心。”
文昭仪沉沉地应了声诺,便一道入殿去。
入了殿自不免一番礼数。礼罢,众人都落了座,皇后向卫湘颔首道:“才人安排周全,有心了。”
楚元煜问道:“敏宸妃如何?”
御医田文旭与几名太医都在一旁候命,听得皇帝问话,田文旭忙上前,禀道:“敏宸妃娘娘确是沾染了天花,只是现下病症还不重。
楚元煜又问:“可会伤及胎儿?”
“这......”田文旭滞了滞,喟叹摇头,“这不好说。臣等必将尽心医治,只是......”说着又叹一声,“臣不敢欺君,天花素来凶险,于成人尚是如此,遑论胎儿。”
这话说得众人心里都沉了,楚元煜也只得道:“勉力医治。”
御医太医们恭肃地应下,皇后又嘱咐了他们一些话,便让他们回去仔细照料敏宸妃了。
这其间,又有数名嫔妃陆续到场。她们虽位份还低,也做不得什么主,遇上这种大事却不敢不来一表关切。因此真是多亏卫湘让人收拾了仪华殿,若只在瑶池苑的堂屋,那真是万万坐不下的。
文昭仪自太医回话时便拧着眉,待他们告退,心下仍越想越觉奇怪,终是启唇道:“陛下,臣妾实在不明敏姐姐何以沾染天花?自皇后娘娘与敏姐姐有孕,长秋宫与玉芙宫的防范便是最严密的,不仅宫人不得随意出入,进出的一应物件也都反复
查验,样样都要将来路追查个明白。如此严防死守,怎的还是让敏姐姐沾染上了?”
恭妃叹息:“这病看不见摸不着的,哪说得清这些?“语毕又转向帝后,抿唇道,“稳妥起见,臣妾已命人去玉芙宫彻查了,近日进出玉芙宫的宫人、物件都需再查个明白,只是......”她顿了顿,面有难色,“也未见得真能查出什么。”
皇后宽和道:“查了总比不查让人安心,恭妃有心了。”
这话才说完,外殿忽传来些响动,众人一时听不真切,便都望去,只听是宦官呼喝道:“快进去!”
随着这声喝,一宫女被推进屋来,抬眸看了眼殿中众人,忙瑟缩着下拜:“陛下圣安!”
虽只是一句问安,众人却都隐觉出几分心虚,皇后黛眉蹙起:“这是怎么回事?”
那宦官上前一揖,禀道:“奴奉恭妃娘娘之命去玉芙宫彻查敏宸妃娘娘沾染天花的缘故,才到后院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循着味道找过去,这丫头正慌里慌张地烧东西呢!”
他说及此,随在身后的小宦官上了前,双手捧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物,已有一半烧得焦黑,另一半仍是莹白。
卫湘才看见那物,神色便是一凛。她看向丽嫔,丽嫔盯着那物,也正满眼愕色。
文昭仪锁眉:“好好一个手袋,烧它做什么?”
“奴婢………………”那宫女跪伏在地吞吞吐吐。
这副模样实在教人起疑,文昭仪眼底冷下去:“莫不是这东西与敏姐姐的病有关?”
“没有!”宫女重重叩首,矢口否认。
文昭仪拍案而起:“那你便说清楚,好好的东西烧了做什么!本宫告诉你,此事不仅事关敏姐姐,更关乎皇嗣安危,若他们真有什么差池,想想你的九族!”
她虽疾言厉色,说到最后却带了哭腔。她平素又惯是和气的性子,众人见状皆知她是忧心敏宸妃,不免动容。
清妃温声道:“昭仪莫急。”语毕也看向那宫女,“圣驾面前,还不快说个明白?”
那宫女浑身颤抖,离得近的嫔妃几能听见她齿间的咯咯细响。眼见瞒不过,她磕了个头,不及说话,眼泪便已流下来:“陛下恕罪!这手袋......这手袋恐怕便是敏宸妃娘娘得病的缘故!”
““恐怕‘?”皇后捉住这个用词,面有惑色,“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来恐怕‘?”
那宫女复又磕了个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是......是奴婢糊涂。前几日有个尚宫局的旧识找到奴婢,说是......有个发财的差事,问奴婢干不干。奴婢问他是什么差事,他便说......便说……………”
她说到此处,再没底气说下去,文昭仪愈发急了,喝道:“来人,押下去动刑,速速问个清楚!”
“娘娘恕罪!”那宫女满目惊恐,终不敢再瞒,竹筒倒豆子般地全招了,“他说敏宸妃娘娘新得了一只珍珠手袋,奴婢见过没有,又问敏宸妃娘娘用没用过。奴婢说不曾见过,他便说要奴婢寻个机会将这手袋献与娘娘,便给奴婢二百两银子!”
“那你便听了?!”文昭仪站在那儿,满目的不可置信,“敏姐姐有着身孕,你怎么敢?!“
“奴婢不知这手袋有问题!”那宫女哭得嗓音嘶哑,满面悔意,“他只说......只说想换个差事,若能借此博娘娘一笑,便让奴婢趁机开口让娘娘要了他过来。奴婢不曾有疑,便信了......”
一时间满座寂然,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文昭仪怔怔地坐回去,张了张口,也没再说出话。
恭妃沉吟半晌:“你这旧识叫什么名字,是宫女还是宦官?”
那宫女忙道:“是宦官!姓薛,叫薛禄,大家都叫他阿禄!”
皇帝眼底一沉:“押他来。”
容承渊应了声“诺”,便出了殿,亲自带人前去尚宫局拿人。临照宫离六尚局虽近,却也有些距离,众人难免要等一会儿,皇后露出疲色,阖目按着太阳穴不语。
清妃幽幽叹息:“事已至此,恐是有人刻意为之。后宫纷争从未停过,冲着皇嗣去的......”她冷声一笑,“本朝倒是头一回。”
卫湘的目光犹在那珍珠手袋上,凝视半晌,复又看向丽嫔。
这一回她们刚好视线相触,丽嫔微微一怔,先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跟着却又轻轻摇头,卫湘一时也不知她究竟何意。
约莫两刻之后,容承渊带人将那薛禄押了回来。他进了殿不待有人问话,便拼命磕着头喊道:“奴冤枉,奴冤枉!如只是偶然看见那是个好东西,想讨娘娘欢心,不知什么天花的事!”
皇后抬了抬眼帘:“你且说清楚,这手袋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进的玉芙宫?”
薛禄直起身,指着丽嫔道:“是,是丽嫔娘子着人去玉芙宫送礼时,路过恰好瞧见了!因这东西少见,又光彩夺目,便忍不住与送礼的宫人搭了两句话,就记住了!”
众人闻言脸色都变了一变,皆不料会牵扯丽嫔。
帝后都看过去,丽嫔身后的掌事女官素玉疾步上前,拜道:“薛禄此言不虚。自公主得了封号之后,各宫都有贺礼送来,娘子总要还礼,便命奴婢将这手袋作为给敏宸妃娘娘的还礼送去玉芙宫。奴婢在去玉芙宫的路上也确是碰上过薛禄。只是娘
子刚得了这手袋时,自己也爱不释手,曾把玩过半晌。娘子既不曾染病,想来敏宸妃娘娘的天花也与这手袋无关。’
她回话无比沉稳,颇有掌事女官的气度,众人一时都沉思不言。
恭妃端详着她,亦思量了一会儿,淡淡道:“你倒是个忠心的,会将丽嫔往外撇。只是这手袋到丽嫔手中时或许干净,却不等同于丽嫔往外送时也干净。”说着她语中一顿,睇了眼丽嫔,“妩贵姬的事不清不楚,你想让丽嫔脱罪,这么两句话恐怕
不够吧?“
丽嫔惊然起身:“恭妃娘娘您……………”她望着恭妃,张了张口,道,“陛下已说臣妾无罪,娘娘何以………………”
“陛下说的是昔日证据不足。”恭妃平静地看着她,“况且本宫只是提个疑点,你慌什么?”
丽嫔面上血色尽褪,在众人的注视中僵了半晌,惶然下拜:“臣妾断无加害娘娘的道理,陛下明鉴!”
皇后看看恭妃又看看丽嫔,沉吟道:“丽嫔所言倒也有理。昔年的妩贵姬到底是丽嫔身边出来的,但敏宸妃………………”她摇摇头,“平素与丽嫔都没什么往来,遑论结怨,更不会是争宠。”
………...…自然不会是争宠。
丽嫔如今虽重新得了嫔位,却只安心陪着公主,皇帝也从不翻她的牌子。她若要争宠,需要对付的人可太多了。
文昭仪静思了片刻,复又问:“这手袋是从何而来的?本宫瞧着倒像罗刹国的东西,丽嫔......”她低了低眼帘,“本宫并非瞧不上你,只是以今时今日的局面,你不像能得这样的赏的。
终于还是到这一环了。
卫湘屏息垂眸,静等山雨袭来。
丽嫔咬了咬牙,再行一拜:“大约是哪位姐妹送的,臣妾只瞧着好,便献与了敏宸妃娘娘,倒也不曾过问是何人所赠。”
文昭仪说:“那查一查你房里的便是了。”
丽嫔垂首:“是,臣妾愿亲自取来,以供查证。”
语毕她又拜,继而拎裙起身。卫湘一直看着她,她起身时二人视线又一次相触,卫湘忽地一阵心悸??她在丽嫔眼中看到一缕不曾见过的决绝。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一瞬的踟蹰之后便将心一横,起身福道:“这手袋若非陛下也赏过丽姐姐,想来便是臣妾所赠的那一只了。”
丽嫔蓦然回身,咬紧牙关:“才人胡说什么?才人于我有大恩,才人所送的礼我样样记得,何时有过这样的手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