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從善在門口踟躕了半分鍾,這句簡短的問候不知在心裡演練了多少回。
“有事麽,梅老師?”阿梅從裡屋走出,隔著門扉問道。
“沒啥事,就是,昨晚我聽到孩子的哭聲了,很響亮,一聽就是很健康的孩子。”
梅從善吞咽下口水,他暗暗慶幸自己和阿梅之間隔了張鐵門,不然自己緊張哆嗦的窘態就被阿梅看見了。
“恭喜你!我提了桶小米,給你熬粥補補身子。”
“謝謝你,梅老師,不用了,麻煩你了。”
“阿梅,為了孩子,你也要把身子養好,小米粥最是養生了,我給你放門口了,我走了哈。”梅從善將盛滿小米的小木桶放在門口,匆匆的離開阿梅的家。
“梅老師!”
沒有回應。
阿梅知道,梅從善和之前一樣,放下東西就離開了。每次離開都很迅速,絲毫不給自己反應的余地。
“謝謝你!”
門栓被一點點的抽開,果然,門前只有一桶孤零零的小木桶,和裡面飽滿晶瑩的小米粒。
如果在以前,阿梅會開心的抱起木桶,在陽光底下呆呆的看著。然後滿懷期待著把木桶裡的米全倒出來,擦乾淨手指,再撿起米粒,幸福地一粒一粒的數著。
數米的時光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而現在,這種幸福將不再擁有,她覺得自己已不配再數梅老師的米了。
阿梅抱著木桶走到茅房,直接把米倒進糞坑裡,動作是那樣的乾脆,利落。
整個過程她沒有思考!
沒有思考,也就沒有猶豫。
當她稍覺反應時,心是那麽的痛!蹲在旁邊的架棤似乎感受到了女主人的痛苦,也憐惜的呻吟著。
梅從善邁著輕快的步伐,幾乎是蹦跳著到的學校。
他的清秀細長的臉上泛著一絲極明顯的紅暈。
到達學校後,梅從善發現學生們一個也沒有來上課,他覺得很奇怪。
正當他決定到村裡把頑皮的孩童一個一個精準抓來上課時,黑板旁側掛著的黃皺皺的日歷進到他的眼簾。
梅從善哈哈大笑,連連拍著自己的腦門。
自己居然忘了今天是星期日了!
這個常年身著青色長袍的高瘦青年,紅著臉頰走出破爛的教室。初日的晨曦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笑容裡透著無與倫比的喜悅與幸福。
今早他甚至都沒見到阿梅!
只是兩句簡單的交談,一個熟讀論語的教書先生竟已沉醉至此。
此時,梅從善有些生氣,他氣自己太呆氣了。如果當時再大膽些,請求阿梅打開門,將米親自遞給她,那該有多好!
難以抑製的美好憧憬隨著早晨的清風在這位青澀少年的腦海裡氤氳化開,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下已站下一個人。
來人叫做貓蛋兒,是村西頭王寡婦家的獨苗兒,也學校裡的學生。
貓蛋兒抬著頭,看著眼前奇怪的老師。平時嚴肅的如鐵板似的老師,竟對著天空呆呆的傻笑,好像住在村南邊的傻大春。
貓蛋兒覺得特有趣!
“喂,老師!你在笑什麽呢?”貓蛋兒大叫道。
梅從善被突然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白俊的長臉被羞的紅撲撲的,就像剛出嫁的新娘。
“哦,貓~是貓蛋兒呀,你怎麽來學校了?今天是假期不知道麽!”梅從善強行定住神,尷尬的說道。
“我知道,老師!我是來學校打泥球玩的!”貓蛋兒眨巴著兩隻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完美的繼承了王寡婦的基因。
“哦?我看你像是一大早闖了禍,被你老母追攆出來,有家不敢回,來到處閑逛來的!”
(梅從善的智商很高,對事物發展的推理能力很強,他其實並不適合做老師,做警察才是最適合他的)——這段話是梅從善的親朋杜仁慶對他的精準評價。
貓蛋兒被說紅了臉,咬著牙硬著嘴的不承認,非說自己是特意過來玩的。
梅從善也不和他計較。任教五年以來,他早已發現一個規律——小孩們總是喜歡扯謊。
根據多年的分析,小孩們要比大人更加重視面子。一個孩子撒謊,如果謊話被當面拆穿,他會覺得顏面掃地,會背上了不誠實和壞孩子的罵名。這對孩子們來說,是一種非常大的打擊。於是為了守住自己的名分,他們會極力維護自己的謊言。除非你能拿出證明他們撒謊的極有力鐵證,不然,他們肯定是不會承認的。
孩子們的想法非常單純,只要自己不承認,謊話就是真話!心中幼嫩的良心就會心安理得,自己就還是個好孩子。
梅從善對這幫不誠實的小家夥早就適應了。此刻自己心情悅愉,他不想在這個小土孩的身上浪費時間,於是掀開青袍大褂的邊口,跨步走去。
起步前先掀開褂口,這是梅從善多年的習慣。
這個習慣被永貴村的孩子們爭相模仿,貓蛋兒自然也不例外。
這個從小沒爹的小家夥天真的認為老師掀褂口的動作是大人獨有的,自己只要學會了,就能成為大人了。
這個時候,貓蛋兒突然變得諂媚起來,他很珍惜和老師單獨相處的時間。
於是,靈活的小腦迅速轉動,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話題。他相信,這個話題,梅老師一定會和自己聊上一陣子!
“老師,你是不是喜歡梅子阿姨!”貓蛋兒一臉春風,活像一個小大人。
梅從善羞住腳,回轉過身子來,無意識的張口斥喝:
“你胡說什麽!”
貓蛋兒被老師的反應嚇了一跳,這和他的預期完全相反!
梅從善深深隱藏的小心思竟然被一個小土娃以如此粗陋不雅的方式直接戳穿,心中不免有些惱怒。
然而他立即反應過來,一個八歲的娃娃,怎會知道男歡女愛的事兒!這娃總愛閑逛,必定是有人嚼舌根,娃兒聽到了,才學起嘴來。
於是緩和態度,平靜地說道:“貓蛋你不要亂講!梅子阿姨是結了婚的人,老師怎麽可能喜歡她!是誰對你說老師喜歡梅子阿姨的?”
“沒有誰說!是我猜的!”貓蛋兒昂著臉說。
“哦?你是怎麽猜的?”
看著高大的老師好奇的樣子,貓蛋兒心裡有些得意:
“嘿嘿,老師你今早在梅子阿姨家門口被我看見了,你送給了梅子阿姨一桶米!”
梅從善白俊的臉“唰”的紅了,直紅到耳根。他尷尬的從兜裡摸出一顆糖,那是好友杜仁慶從山外的鎮上帶給他的——一包蘋果味硬糖和一包橘子味軟糖。
兩包糖吃了仨月還沒吃完!
一張溫厚的大手蓋住毛孩兒的天靈蓋,貓蛋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貓蛋兒乖!這顆糖你拿著吃,老師送梅子阿姨米的事情,你替老師保密好不好!我們來拉鉤鉤!”
“嗯嗯!”
貓蛋兒左手攥著糖果,右手拉著勾勾,長長的眼睫毛下,一雙烏黑的瞳孔閃閃發亮!
“我一定替老師守住秘密!”
“老師相信你一定能夠做到!”
梅從善掀起褂口,再欲離開。
貓蛋兒很開心,他覺得比起其他同學,自己已經和老師建立起了無與倫比的親密關系。
他跟上去,繼續和老師攀談。
小小的腦瓜想了很多有趣的事兒,希望能有那麽一兩件能夠引起老師的興趣。
兩個人在初日下走著,對於貓蛋兒的話題,梅從善一一附應,頗有些無奈。
“對了,老師,你知道什麽是雞嗎?”
“雞分公雞和母雞,叫你起床的是公雞,下蛋給你吃的是母雞。我記得你家裡有隻老母雞吧,你問這個做什麽?”
“不是那個雞,是人!”
晨風吹過金黃的樹葉, 發出沙沙的聲響。
“雞是雞,人是人,哪有雞成人的!”
“有!梅子阿姨就是雞!”
貓蛋兒侃侃而談,絲毫沒有注意到身旁的老師已驚在原地。
“你說什麽!”
梅從善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
農村的娃從小就會察言觀色,貓蛋兒敏銳地覺察到身旁尊師嚴厲的目光,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忍得老師不開心了。
“梅子阿姨,是雞~”
“你胡說什麽,你知道什麽是雞!”
梅從善又驚又怒,也隱隱害怕。
“不是我說的!是我大舅說的!他說梅子阿姨是雞~”
轟隆隆!
一道料峭秋雷從天邊劃過。
貓蛋兒單純的以為只要把知道的事情全說給老師聽,老師就會和自己親近,於是他接著說道:
“大舅說雞是給人玩的,梅子阿姨是雞,也是給人玩的!不過只能大人玩,小孩兒子不能玩,等我長大了就可以玩了。”
此時,梅從善清秀的長臉已扭曲得不成樣子,很像一團泡水的麵團。他並沒有對貓蛋兒發火,只是愣神了許久,然後呆呆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貓蛋兒看著老師漸行漸遠的背影,不知所措……
豆大的雨點嘩啦啦一下子灌進永貴村所在的山區,原本一片祥和清亮的早晨,瞬間變得陰冷晦暗。
雨後,王寡婦把永貴村跑了個遍,又召集半村的人幫著一起找,並沒有找見!
直至晚間,找孩子的人敲響梅從善的宅門,梅從善才知道,貓蛋兒已經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