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貴村在濕冷的雨汽中升起嫋嫋炊煙,家家戶戶在一片安閑中開啟了一天中最後一頓飯菜。
王寡婦火熾著臉,急匆匆的闖進村長家中。
村長姓曹,單名一個偉字,是整片山區裡最潮的名字。
曹偉有個規矩,為了方便村民找自己辦事,自己家的大門在晚上八點前一直開著。
此時,曹村長一家六口人正圍著紅木方桌火熱的吃飯。一個散發濕衣的女人突然闖將進來,孩子們好奇的吱呀亂嚷:“媽媽快看,有人來了!”
曹偉放下碗筷,朝孩子們瞪了一眼,兩個活跳的小孩立馬像蔫了蕊的花兒一樣,低著頭抱著白底黑瓷的大圓碗,喝著還在散著些微熱氣的白粥。
家人們繼續吃飯,曹偉自個兒引著女人進了隔壁茶房裡說話。
女人姓王,叫蓮花,籍貫不詳。十年前被人從盲山後面的拐子山裡的一條夾溝溝裡順過來。人拐子用一大車子,裝了一滿車鮮氣騰騰的大白花,往鎮上去送。路過盲山時,巧逢在水邊放牛的宋賢成。
媳婦死了五年的宋賢成當機立斷,用水牛置換了個人袋。
這片山區拆人袋有個過心窩的規矩:因夫妻之緣,憑天命取分,買主兒不能當場或者半道拆開。拆開了有泄露天機之嫌,媳婦難留長久,娶回了家也會跑路。為了防止女人跑路,買主買袋後必須要親自扛到家裡。然後放在主臥床上,直等到裡頭人淌尿淌屎了才能解口,這叫新生。解了口空了閑的麻袋不能丟也不能用,要放在箱底下壓住,這叫壓魂。
宋賢成身體力行,扛著沉甸甸的人袋兒一路小跑回家,等完新生,壓了新魂。到阿杏家請過觀音後,隨即拜了天地,把蓮花強做了婆娘。
王蓮花一進茶房裡就是哭。
“怎麽了宋家媳婦!家裡又出事了?”村長皺眉問道。
“我娃兒貓蛋兒一天沒著家了,村長~”王蓮花哭哭戚戚,尖細的聲音在雨後的晚間顯得淒慘滲人。
“你先別著急哭,貓蛋娃子是幾時離家的?村裡村外都找了沒?娃子們常去的社堂,草垛堆兒,棗子林兒,還有那老張家的魚塘,都去找了沒噻?”
“都去找了噻!這瓜娃子是從今早出去的,就一直沒回來。我都挨家挨戶問了,都說沒見得!村長兒,你動員動員,讓村裡人一起幫忙找著噻呀!你說這龜娃子,一個人跑出去,把我一個人丟在黑屋裡頭兒,讓我可怎麽活呀!外頭黑泥爛雨的,到了晚上,要是碰著野狼了可怎辦噻,我就這一個龜兒子哇……”
女人越說越害怕,越說越激動,長長的睫毛上已蓄滿了豆大的淚珠,瑩瑩的反射著房間木桌上煤油燈發出的昏黃光線。如果曹偉晚一秒表態的話,這些淚珠肯定會似崩了線的手串念珠一樣,齊刷刷的亂滾彈落下來。
曹偉很利索,聽完後也不再多問,直接起身出了茶門。對著還在大堂裡吃飯的婆娘叫了聲:“么子他娘兒,把老子的蓑衣拿兩件來!我要出門!”
然後囑咐王寡婦在原地等一會兒,自己進了大堂後側的裡屋裡。不多時,出來後,手裡提著一個鐵製大喇叭和一套銅鑼。王寡婦心下稍微安了心。
王寡婦敲著鑼,曹村長喊著話:“有沒有人看到貓蛋兒娃兒!有沒有人看到貓蛋兒娃兒!貓蛋娃子,你媽給你買了彈弓,喊你回家吃飯咧,聽到了快回來噻!”
兩人直從村北頭吵到村東頭,又從又村東頭喊到村南頭,再從村南頭叫到村西頭,路上只有三三兩兩的人說早上看見貓蛋兒的。
村長和寡婦又原路返回,繼續敲鑼喊叫:“所有的男人女人,除了小孩兒和老人,都帶上蓑衣和火把,到社堂集合!”
在村中央的社堂空地上,曹偉和王寡婦靜靜等待村民的到來。
不一會兒,社堂的上空被上百枝火把照的火亮通紅。村民們嘰嘰咕咕,有些人家飯吃到一半被叫了過來。
“肅靜!”
場上的人頭攢動漸漸平息,嘈雜的談論聲也立馬停消。
曹偉提來一把凳子,熟練的登上去,用大喇叭用力喊到。
“宋家媳婦的娃子貓蛋兒一天沒著家了,有沒有誰看到過?”
嘈雜談論的聲音再次響起,曹偉等了幾秒,再次將村民們喊停。
“不要吵,從今天早上兒起,有見過貓蛋娃兒的大聲叫出來,沒見過的不要出聲!”
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用目光探問著彼此。
“我見過!”
“我也見過!”
“我娃也說看見過!”
場下再次咕噥嚷嚷起來。
“肅靜!沒見過的人別出聲,讓見過的人說!你們都是啥時候見到的!”
場下生性活鬧的村民們迅速回歸寂靜,看向幾名見過貓蛋兒的人。
王蓮花跪在了台子上,哭的紅澀澀的眼睛聚精會神的望向目擊者。
“我是在早上看到的!”
“我也是在早上看到!當時我家剛吃完早飯,我在河邊刷碗看到的。”
曹偉連忙問道:“他當時往哪兒去了?”
“我見他往社堂方向去了,不知道跑去哪邊了?”
“今兒早上有誰去社堂了?”
“我去了,可是我沒見著貓蛋兒哇!”
“你啥時間去的?”
“今兒早剛下雨的時候!昨天社堂台子剛刷了新漆,我早上擔心漆沒乾,被雨淋壞了,就冒著雨過來看看。沒見有貓蛋娃子在這哇!”
“我!我看到了!”
“你是在社堂看到貓蛋兒了?”
“不是,我是在我家看到的!那還是早上沒下雨那會兒,貓蛋到我家找彈弓玩。當時我在忙,沒空陪他,就直接把彈弓給他了,讓他天黑前還回來。”村北邊的木匠老曹說。
王蓮花芊腰一挺,眼光閃動。眾人的目光也齊刷刷看向老曹,眼中充滿著期待。
“那娃子後面還有沒有去你家!”
“沒有,我問了家裡人,都說再沒有看到過貓蛋,彈弓也沒還回來!”
王蓮花像隻被戳破的腫脹氣球,嘩啦一下癱軟在黃木台子上。眾人也回過頭來,低下臉。
曹偉雖有些失望,但還是故作鎮定。
“還有沒有看到的噻?”
片刻後,一片死寂。
“老曹做的彈弓有沒有人看到或者撿到?”
眾人紛紛抬起頭,面對村長的新問題,大家都殷切期盼著有人能大聲說出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目光紛紛互視確認後,再一次的低下頭。沮喪的氣氛彌漫在永貴村的中心——社堂廣場上。
一陣深思後,曹偉昂胸挺背,眼睛炯炯有神,射出村長獨有的光芒,舉著喇叭喊道:
“今天晚上,要麻煩一下大家了!辛苦大家把村莊附近和周邊山區的田地裡都找一遍。貓蛋娃子天天在村裡頭轉悠,我相信,在場的每個人家都給貓蛋娃子喂過食。喂了食,就是父母!娃子天黑不歸家,山裡狼狗成堆,我們這些做父母的也不得安生!永貴村的男女老少們,聽我的話,住村東的往東山找,住村西的往西山找,住村北的往北山找,住村南的就把整個村子再找一遍!出村的人要小心野獸!都結伴而行,不要單獨行動,把家裡的狗都帶上。曹偉代宋家媳婦和貓蛋娃子謝過大家了!拜托了各位!”
王蓮花哭跪在台子上,對著鄉親老少們五體投地。
鄉親們樸素的心激情澎湃,紛紛搖晃著火把,在一片叫嚷的海洋中,奔向各自任務的方向。
曹村長也回到家裡,將喂養多年的狼犬提了出來向北山找去。
黑天掩月,永貴村火熱朝天。
村東住河橋口的大壯氣喘籲籲的爬上高石,敲響了一扇陰澀破爛的扉門,那是梅從善的宿舍門。
永貴村裡並沒有梅從善的家,他是大學分配過來當老師的, 住的是教師宿舍。宿舍建在村東白毛河外的一個大岩石上,是永貴村地勢最高的一座屋子。
白毛河河口寬闊,在四座大山中間淌成一個圓形,是永貴村的村河。它賦予了永貴村的生命,並庇護他們長久的鮮活與繁盛。村裡的房屋都依附白毛河裡而建,河邊用圓木築起高台。
寬闊的河水和高大木台使山裡饑餓凶猛、嗜血成性的猛獸無法逾越。只有阿梅家和梅老師的宿舍是村裡唯二的河外之家。
梅從善從門旁的小窗探出頭,嬉笑的看著灰頭土臉的壯漢。
“怎麽了大春,你急個捶捶哦!”
“梅,梅老師,你學生貓蛋失蹤了!”大春著急說道。
梅從善嚇一跳,趕忙縮回屋子,脫下長袍,換上粗布衫,趴在地上,從床洞底下掏出一雙水靴。出門就拉著大春兒往下趕。
到了石下又轉頭匆匆往回趕,“你耍啥子咧,怎又往回跑!”
“我忘鎖門了!”
“這個急當子,還鎖啷子門哦!哎,你們這些個先生真像個細針針,戳得人心尖尖焦急的很!”
大春仰著頭焦急的原地打轉,見梅從善跑上石梯,又進了屋,好一會兒才出來。
“你又進去好半天做捶捶哦?”大壯責問道。
“哎呀,我進去找鎖哇,趕快走,我有事找村長!”
兩人結伴同行,向前跑去。
黑雲湧動,黑樹闌珊。
一壯一瘦越跑越不對勁,按理說,追趕大部隊應該是越往前跑人越多才是,可二人卻感覺人越跑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