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徑直走上一條石板路,在路的盡頭忽的轉入一條水巷。沿著水巷走到第四家,那是整條巷裡門第最大的一家,也是大門大敞的一家。男人倏地拐了進去。
好似剛走到門口,被門突然吸進去一般。
雖然是永貴村的外人,但男人似乎對這個封閉的小山村很親切。
“汪汪汪”
接連不斷的犬吠引起主人的警覺,當出屋查看時,卻立時春風拂面。
“哎呀呀,杜警官!大駕光臨,寒廬蓬蓽生輝哇!”
“曹村長言過啦!你家可真不好找呀!我愣瞎拐了四五個村巷,才找著這兒來!”
“哈呀,服了您啦!只是來過一回兒,這麽複雜的路,還隔這麽大久,都被你找到!真不愧是我雲斷山第一神警!”
“呵呵呵,還神警,看看這兒!”杜仁慶歪著腦袋,將不久前受傷的側臉顯出來。曹偉睜大著眼睛瞧著,一道一截指頭長的疤痕紅毒毒的從犀利的眼角直拉到耳根。
“這是怎的哇,弄的這長條蟲蟲的疤,是抓人時候受的吧!老漢我早勸你,辦案時候收斂些不是……”
“什麽呀,要是抓人時候弄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疤啊,哎,算是我的一次教訓了。”
“怎地?”
“不說了。先說你們村吧,昨天有個娃子失蹤了?”
“么兒他娘誒,上茶來!把我那紅箱底下青城雪芽子掏出些,泡上!您這邊,咱到茶舍裡講。”
一張敦實的梨木方桌正正地端正在茶舍正中位置,曹偉讓杜仁慶至上座,杜仁慶直接在下座落了腚,仰著臉憨憨笑道:“咯咯,我不知道上下,只要有座就行兒,您快坐嘞。”
曹偉象征性地推脫一番,屁股剛一落座,媳婦英子就端茶進來。茶氣升騰,間隔兩人視線。杜仁慶開口說:“今兒晌午聽著你們村報警人的音兒,娃子在昨天早晨出門後,就一直沒有回家。你們滿山都找遍了,哦,除了尼姑子山,就沒發現半點蹤跡?”
“哎!是!昨晚我幾乎是動員了全村人,村裡村外,漫山遍野都尋了個遍,只是發現娃子玩的彈弓!”曹偉把梅從善、大春兩人找到的彈弓從袖裡掏出,放在茶桌子上。
杜仁慶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掌,將彈弓拿在手裡,神思四散,若有所思,接著說道:“你怎麽確定這彈弓是那娃子丟的?”
曹偉把昨晚發現彈弓的情景準確無誤的述給杜仁慶,杜仁慶一道濃眉顫翹,“這個彈弓是梅從善發現的?”
“對頭!”
“有意思了。”杜仁慶的嘴上露出一絲黠笑。
“村長,還請你把能知道的所有情況從頭到尾都講一遍!”
“這肯定的嘞!我跟你說哇,昨天晚上,我家正在吃飯,貓蛋娃子他媽……”
白雲悠悠。
昨日陰雨後,換來今日晴朗多明。
一壺濃茶見光,曹偉事無巨細,他本就是個細心的人,對著杜仁慶把所有已知道的——什麽人參與、哪些地方去過、對應的時間、集合村民時的問答全說了出來。
曹偉敏捷的神思,極強的語言組織能力讓杜仁慶頗為驚歎,覺得曹偉能做上永貴村的村長實在是憑實力擔當。
杜仁慶已經迫不及待了,從曹偉生動詳細的描述中,他快速找到了疑似解案的幾個入口。他已經等不及兩名隊友的到來,急匆匆告辭曹家,獨自一人在永貴村轉尋調查。
鎮派出所在接到報案後,立即安排三名優秀的警員全權負責。這三名雲斷山區警隊中的佼佼者,分別是杜仁慶、查保亮和陳子昂。
由於杜仁慶昨天在永貴村北山後的豐安村調查盜竊案,所裡便通知杜仁慶先過去永貴村了解了解情況。而豐安村的盜竊案則另派警員負責。
曹偉見杜仁慶要到村裡調查,也不陪同了。身為村長的他,未來幾天將格外的忙碌。只因前日接到上面通知,雲斷山區半個月後要來某個大領導,聽說是省級別的。為了展示大好面貌,各村鎮紛紛立了軍令狀,保證“打掃好屋子再請客”。
杜仁慶從村北頭的曹偉家,一路打探尋到村西頭的王寡婦家。王寡婦像得了失心瘋,呆呆傻傻的杵在破爛屋子門前。她家看起來比較貧窮,寡婦孱弱的身子後就是一間茅屋。茅屋外的院子是一片泥地,泥地直接與巷路相連。並沒有像曹偉家那樣有院牆圍著。
杜仁慶小心翼翼,向寡婦打了幾聲招呼。王寡婦就像沒聽見一樣,依舊呆立。杜仁慶頗有些傷感,此情此景,類如彼時彼景。
那是他三年前在江蘇連雲港灌雲縣破獲的一起案子,當時以學院顧問的身份參加案件的調查,也是件小孩失蹤案。杜仁慶跟隨老師拜訪家屬,當時受害人的母親也如王寡婦這副模樣。拜訪完出了門老師就大膽的推測:孩子可能已經死了。
杜仁慶十分不解,好奇詢問。老師的解釋使他極為震撼,“母子同心,骨肉相連,在有些情況下,孩子死了,母親是能夠真實感受到的。”
雖然老師當時又緊接著追加一句,“當然,這並沒有科學依據。”可案件破獲後,偵辦人員對凶手審問,竟確定了老師所言——孩子正是母親瘋掉的那天死去的。
杜仁慶的心裡突然極度失落,就像是上一秒還在溫暖如春的山頂上自信滿滿的想著滿是突破口的案件,而下一秒卻瞬間跌落進了無所謂的死亡泥沼中。
突如其來的哀傷令他無心也是不忍去打擾這位淒楚的母親,於是退而求其次,回身轉進旁邊的領居家。他走進一家有院牆的鄰居,主人家叫孫常貴,一家子見客人來到非常熱情。
杜仁慶向他們打聽王寡婦,他們卻疑惑起眼前陌生的外人怎會來關心起王寡婦的事。待知道杜仁慶的身份後,立馬拘謹了起來,好像自己不是主人,杜仁慶才是這家的主人。
這家淳樸的農民對警察叔叔知無不言,雖然語言組織能力比較差,但杜仁慶很明顯的聽出看出,孫常貴一家七嘴八舌努力回答自己問題的樣子真的很真誠,很賣力。
杜仁慶接著上一個問題問道:“昨天早上,你們有看到貓蛋出去嗎?”
“我沒看到,你看到了撒?”孫常貴瞅向媳婦,媳婦也說沒看到。
“那你們怎麽肯定貓蛋早上出門了呢?”
“我聽到嘞!”“對對!我也聽到嘞!”
“?聽到啥啊”
“昨天早上我聽到王蓮花罵她兒子的聲音了,過了一會兒,貓蛋高叫了一句‘媽誒,我出去玩嘞,中午給我做饃饃吃哇!’”
杜仁慶捏住寬大的耳垂,“這麽說,貓蛋是打算中午回來吃飯的。可以排除掉離家出走的情況了。”
“王蓮花出過村子嗎,據你們所知,她有沒有出過遠門?”杜仁慶接著問。
“沒有!我們都沒有出過遠門,更別說她一個被拐來的弱女人了!”孫常貴覺得這個問題很滑稽。
“哦?她是被拐來的?”正義的警察頗為驚訝。
“是噻,她丈夫叫宋賢成,那時候在盲山碰到個拐子,用牛換下個人袋兒,袋裡裝的就是王蓮花。她丈夫在七年前就死哩!”
杜仁慶從夾克兜裡翻出一本手掌大小的藍底速記本,短細的藍色油筆流暢快速的在粗糙的紙頁上跳動著。
“警官,我和你講哦,你一定要把貓蛋娃子找回來哇!他媽王蓮花的命可真是苦!打小被人拐了,沒得爹沒得娘,嫁了人好容易得了歸宿,前幾年爺們又死了。那貓蛋崽子就是她唯一的支撐哇!可現在,兒子卻憑空沒得了,才不到三十歲的光景哇,竟成了個孤家寡人了,哎呀……”
杜仁慶從孫常貴家出來,轉身向反方向走進另一個鄰家,那是李有康家。李有康家和孫常貴家一樣,也是緊挨著王家。一條村道上,隻這兩家把王家擠在中間。
杜仁慶剛一踏入門口,屋內傳來了一股濃濃的油漆味兒。李有康作為村裡唯一的油漆工,憑著天生自帶的藝術細胞和油漆行業的壟斷多年來攢下了頗多豐富的家財。
李有康與曹偉、金夏石、王巴交合稱為永貴四財。四財在整片雲斷山區的名聲都是響當當兒的。
李有康很配合警察,問什麽答什麽。杜仁慶下意識的觀察回答者的神情、眼神和動作,還是一樣的真誠,一樣的樸實。
杜仁慶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覺得李寡婦人怎樣?”
“好哇,她性兒很招樂,我們平時嘮嗑總愛聚在她家門口。”
“為啥聚在她家,別人家不行麽?”
“別人也去,去她家會多一些。”
“為什麽?”
“她家沒院牆噻!就挨著路牙子,人不好說悄悄話,就談樂呵,也方便隨來隨去。”
“哦!那據你們所知,有沒有外村的人常往王蓮花家跑?”杜仁慶展開藍皮手記本,準備隨時記錄。
李有康昂著黝黑的腦門,想想說:“好像沒有哇!”
“啷個沒有!霍連華嘞!”李有康的胖媳婦在一旁說道。
“哎呦喂!對對對!霍連華!別的我還真沒見過,霍連華絕對算一個!”
杜仁慶坐在還沒膝蓋高的竹椅上,邊問邊記:“哦?霍連華是誰?”
“我也不曉得,王蓮花說那是她大表哥。”
“不過……”李有康把椅子挪近杜仁慶, 滿是黃繭的糙手半遮住嘴:“王蓮花她是拐子拐來的,保不準這大表哥是真親還是假親!”
“大表哥?誒,她說是大表哥?難道還有二表哥?”聰明的警察極其細心。
“啷個曉得哦,我也納悶,按理說拐子來的婆娘肯定無親無故的。但她常對村裡人說霍連華是她的大表哥,但二表哥三表哥沒聽她講過,我也沒見過。”
“奧,只有這個霍連華經常去她家嗎,別的外人生人沒見過?”
“對頭兒,除了霍連華,別人還真沒見過!”
“謝謝!”
杜仁慶告辭李有康家。走到半路,腦子裡忽的又想到一些疑惑。於是又匆匆跑回去問。
這個神警的大腦經常這樣突發靈感,這也是他擁有極高破案率的原因。杜仁慶將孫常貴和李有康家再次跑一遍,不出所料,兩家還是給出了同樣的答案。
“你還記得霍連華最近一次去王蓮花家是什麽時候?”
“那肯定記得,就在前天裡!”
“哦!那你清楚霍連華找王蓮花做什麽麽?”
“這咱們哪兒能知道,這是人家的家事!”
“奧,霍連華是當天來當天走的麽?”
“沒有,他每次來都會在王蓮花家呆上幾天,這次呆的短,昨天一早就走了!”兩家人都對杜仁慶極具八卦的問題頗有意見,這從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奈何對方是警察,只能配合。
“你是怎麽知道霍連華在昨天早上走的?”
這個問題兩家人首次有了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