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時候是農歷三月,父親說一走出堂屋就看見家對面連綿的大山在初春的這個時節青翠無比,所以就給我取名為“青”。後來父親說,如果出生的是女孩,那麽就取名為“翠”。等我長大成人後,回想此事,慶幸父親用了“青”字,而非“翠”,要不我肯定會動改名的心思。我在家中排行老四,前面是三個姐姐。大家會問80年代中國已經實行計劃生育國策,怎麽我家還孩子四個?那是因為當時貴州是1980年城市實行計劃生育,推行到農村的時候已經是1981年了,也就是我出生的第二年,所以我算是很幸運了的吧。
龍裡縣屬於黔南苗族布依族自治州,農村很多住戶都是苗族或者布依族,但我家所在的灣坡村的村民都是漢族。那時候基本每個村的都是按民族來聚居的,沒有雜居現象。並且漢族、苗族、布依族村寨之間也很少來往,並且彼此之間多少都帶一點敵視和戒備的眼光。
那時候我們漢族人稱苗族人為“苗子”,當然裡麵包含了絲絲貶低的意思。當然,也只是在背後叫,當著苗族人的面是不敢這麽叫的。我自小就聽說過苗族巫蠱的故事,我們當地叫“放蠱”。大人們平時是不談的,似乎很是忌諱,只有偶爾閑聊的時候,才會低聲的悄悄說到誰家的親戚前幾日被人放了蠱,又瘋又顛的好些日子,請了人來解,過了幾日才好的這類話語。我們小孩子這個時候都會豎起耳朵仔細聽聽這些似懂非懂的話題。這個時候大人們看見小孩子在旁邊,都會大聲的呵斥走開,說這些事情小娃娃聽不得。村裡大人也會經常嚴厲的教育自家娃娃,路上看見“苗子”繞開走,千萬別去招惹。
我打小就從心裡害怕“苗子”,每次看見“苗子”我都會遠遠躲開,並且雙手緊緊用拇指狠掐中指,口中一遍遍的念著孩童間流傳的口訣:“苗子你有蠱我有藥,你放也放不脫,你一放就放到你家老外婆。”一直要念到對方走出我的視野,才會滿背冷汗的長舒一口氣。但有時“苗子”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看見我這個小孩子的掐指手訣和蠕動的小嘴,就知道我肯定是在咒罵他,他都會對我投來狠狠目光。這時我就會趕緊背過身去,嘴裡不停的默念著口訣,腦子裡不停想著: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幾年後發生的事,才讓我明白,這個掐指手訣和口訣不過是某個大人瞎編出來哄耍小孩子開心,而在小孩子之間以真經般虔誠流傳開來了的段子罷了,其實對抵抗放蠱是起不到半點作用的。
那是1988年初春,也是我出生的那個季節吧,一走出屋外,滿眼都是連綿的青山,青翠欲滴。貴州的大山不像雲南的那麽高聳磅礴,也不似廣西的那麽獨立尖拔,貴州的大山就是一座連著一座,圓圓的、團團的一眼望不到邊,人在其中仿佛是一隻置身於簸箕裡晾曬的花生仁中的小米蟲,如果再起上一點清晨的霧加上農戶家的炊煙,群山在霧與炊煙中縹縹緲緲,若隱若現,那簡直就是一幅美麗的寫意山水了。
記得那天是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由於父親辭去了村民辦教師的工作,辦了15年的灣坡小學也宣告結束。附近幾個村寨的適齡兒童都改為去鄉中心小學求學。鄉裡離我們灣坡是足有10裡路的,那個年代只能步行上學,雖然有碎石鋪的馬路連通鄉上,但終歸要多繞上幾裡,所以村裡的孩子們都是選擇山間小路步行上學。
早上7點不到一點,反正是吃完母親早起幫我熱好的頭天剩飯的時候,我就聽見屋外的喊聲:“小四青、小四青……該走了。”
我馬上清脆的回道:“來了。”
出得柴門,看見小夥伴小兵正站在我家柴門外的竹林下向我家房門張望著。小兵比我大兩歲但隻比我高一班讀四年級,也是比我早一年去鄉裡小學讀書的,是我在村裡從小玩到大的玩伴之一。
“快,我們倆去喊小順,今天是第一天開學,學校要發新書,別遲到了,”小兵急切的對我說。
那個年代,發新書這事對小孩子來說是抵抗不了的誘惑,可以提前幾天興奮的睡不著覺。
小順是和我同為一個班的,也是第二個學期去鄉中心小學上學,家在村東頭的一大棵皂角樹下。
“小順、小順……”還沒有到皂角樹,小兵的大嗓門就嚷了起來。
初春的皂角樹還沒有發芽,深褐色的枝乾密密扎扎的伸向天空,站在樹下我抬頭望去,總覺得那些枝條像個編織緊密的籠子,把我罩在其中,樹乾上密密麻麻生長的皂角刺,感覺就是把我關在籠子中的最後一道閘門。不一會,小順穿著一身早已洗的發白的藍卡基布的衣服,褲腰上別了一把木彈弓,背著一個打了補丁洗的泛白的淡淡綠色書包蹦蹦跳跳的走了出來,後面跟著他家的那條紅鼻子白狗。
小順的媽媽龍嬢在後面大聲的喊道:“小順,好好聽老師的話,認真點讀書,不要像大順一樣讀4個一年級。”
小順不耐煩的回道:“媽,我都已經讀三年級啦,”然後頭也不回的和我們倆撒丫子向村口跑去……
小順的哥哥大順是我父親的學生,那時候的農村對讀書也不是很重視,大人總認為能寫自己名字,會算個帳,趕場的時候賣點辣椒、雞蛋不被人騙了就可以了,反正這輩子都要和父輩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在地裡刨一輩子的。所以本就木訥一點的大順,加上他爸媽也不重視讀書,到了一年級讀完下來,加減法都沒有弄個清楚。
大順他父親我是叫劉叔的,劉叔一見到我父親就問:“郎老師,我家大順這個學期怎樣?”
父親回答:“不行嘞,那娃娃加減法都還沒得學清楚。”
劉叔說道:“不行就再讀個一年級吧,也沒得其他法子囉。”
於是,大順讀了第二個一年級。
那個年代的農村民辦小學,沒有什麽升學率的要求,孩子留級或者升級就憑老師與家長的幾句交流就決定了。可能是大順實在不是讀書的料,也或者是因為要放牛逃學太多。第二個一年級結束的時候,還是沒有把加減法弄個明白。於是在劉叔的要求下,又讀了第三個一年級……
大順的第三個一年級結束的時候,劉叔在家狠狠揍了大順一頓,長長發出一聲歎息後,又決定讓他讀了第四個一年級。
當大順的第四個一年級讀完的時候,父親為了彼此的顏面,主動對劉叔說:“你家大順可以了呢,加減法都搞的很清楚了,可以讀二年級了……”
就這樣,大順留留升升到五年級的時候已經有16歲了,個子長的又蠻又壯。那時候的小學是五年製的,本來讀完五年級就可以拿高小畢業證了。但五年級第一學期才上了一個多月,一天早上,大順就來到講台前說:“郎老師,我不讀書了。”
父親問道:“為哪樣不讀書了呢?”
“我爸爸喊我回家結婚。”
……
至此,大順結束了自己的小學生活,回家結了婚。多年後我每每向朋友們談論到這個事情,特別是外省的朋友們都是發出難以置信的聲音。但那時候的貴州農村就是這樣,並有著無數個這樣的大順。
新學期上學的路上總是開心的,來到學校,看著有兩層教學樓的岩後鄉中心小學,我居然忘記了前幾日報名時候班主任左老師說我們調了教室,左老師指給我們的是那間新教室到底是哪間?好在小兵指引我和小順找到了三年級教室,也找到了班主任左老師。
開學第一天,在孩子們的新鮮感和吵鬧聲中很快就度過了。本以為是一個開心的開始,誰知道就因為這一天,有的事情也從我人生中開始了……
放學後做完開學大掃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5點半了,我和小順等著二樓四年級的小兵下來一起回家。從學校出發的時候,初春傍晚的太陽已經急急的向山後面奔去,我們三在各自不停誇耀著自己書包裡新書的嘰嘰喳喳聲中,向著十裡外的村子趕去。沒想到,那是小順新學期第一天和我們一起上學,但也是最後一天。
從鄉裡回村是有鋪碎石子的馬路的,但為了走近道,我們都是走的山間小路。我們三邊走邊用手上的彈弓這隻鳥彈一下,那隻雀嘣一下。經過一個地名叫“坳上”山埡口的時候,窄窄小路兩邊都是高高的油菜地,那個年代的油菜都是老品種,長的老高老高,比我們這些小孩子還要高出許多。經過山風一吹,埡口裡的油菜林沙沙作響。我們三正嘰嘰喳喳走著,這時突然看見小路前面轉彎處的一刺梨叢抖動了幾下。小順一下子拉住了我和小兵,小聲說到:“有野雞。”
“野雞?在哪裡?”小兵應聲道。
“噓、噓、噓,就在前面那窩刺梨後面,”小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前方貓身回答。
這種小路是很少有人走的,特別是到油菜已經長高開花了,已經不需要除草施肥。所以這條小道除了我們三人外,看不見其他人。只見他倆默契的慢慢的把書包從肩膀上拿下放在路邊,用眼神讓我守著。
因為從小我們都有過用彈弓打野雞的經歷,野雞不比麻雀、黑頭翁、高粱雀那些體型小的山雀,一彈弓就可以打死。野雞大的有三斤多重,毛又厚,彈弓的威力只能把它打傷,並且還是要打在頭、脖子、翅膀這三個部位。如果打在胸、肚子、背、腿上,根本傷不了它,野雞只會大叫著刺啦啦的飛走。就算是被彈弓打傷的野雞也會奮力飛上一小段才會吃痛掉下來。所以小順和小兵放下書包是準備打了彈弓,然後把野雞追上一陣子的。我們三人裡面,我的彈弓打的最差,所以一般遇到這種偵察兵任務的時候都是他倆上,我在後面守書包做後勤。
他倆以比我們家隔壁那隻老狸花貓還輕的腳步向那叢刺梨走去,貓著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在西南地區農村長大的孩子都知道,野雞是不怕人的,當它聽見有動靜的時候,野雞會突然選擇靜止不動,讓危險感知不到它。當危險靠的很近很近,野雞知道躲是躲不過去的時候,它會突然暴起飛走。這點和老鷹是相反的,老鷹總是站在高高的樹梢,稍稍感覺有點動靜,隔著幾十米遠就飛走了。所以農村人在山林中,在莊稼地裡,走著走著突然毫無防備的在離自己一兩米遠的地方噗嗤嗤的飛出一隻肥拉拉的大野雞,仿佛一伸手就會抓到一般。但人們總是抓不到它,因為人的第一反應總是會被嚇一跳,等你看清是野雞的時候,它已經飛了老遠,並且一邊飛一邊“咕、咕、咕……”的叫著,像是在嘲笑你一般。
等他倆離道路轉彎的那叢刺梨只有5、6米遠的時候,刺梨叢突然不動了。應該是野雞聽到了動靜,然後裝著不動了。小兵機靈的慢慢彎下腰,在腳邊撿起一塊雞蛋大的石頭,對著刺梨叢,用眼神向小順示意準備,他用石頭砸刺梨叢嚇野雞,等野雞飛起來的那一瞬間,小順就負責用彈弓打下野雞。因為在濃密的刺梨叢中,彈弓是不可能打到野雞的。
這套操作流程我們三以前是成功過的,那次在村後的李家大山就打下來一隻,不過這次看刺梨叢的動靜,應該是一隻很肥很大的野雞。我站在他二人後面十來步遠的地方,伸長脖子,大氣也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刺梨叢。
這時,小兵在與小順對眼點頭後,使勁一掄胳膊,那石頭帶著風聲向刺梨叢飛去……小兵比我和小順年齡都大上兩歲,又在放牛的時候經常用石塊、土疙瘩打那些跑遠和吃莊稼的牛,所以手頭的勁道和準頭都是我們村小孩子裡最好的。石頭剛砸進刺梨叢,立刻一個黑花的東西從刺梨叢後飛起……電光火石之間,小順的彈弓彈出的石子著實的飛出,嗖的一聲準準的打在那黑花的野雞身上……
我們三人正開心得手的一瞬間,傳來的不是意想中的野雞“咕、咕、咕……”的慘叫聲,而是傳來一聲蒼老的:“哎呦媽……”我們三人當時就傻眼了。只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苗族老太婆從刺梨叢後站了起來,原來那花黑起飛的東西不是野雞,而是老太頭上的包頭帕。
我們三人一看打到人了,並且還是一個苗族老太,當時就呆住了。腦子裡就只剩一片如老式黑白電視裡的雪花點了。
苗族老太婆嘴裡呻吟著:“哎呦、哎呦”的慢慢從刺梨叢後的油菜地裡走到小道上來。只見老太婆身上穿著本地苗族特有的藏青色黑衣服,衣服滾面的刺繡已經很舊很破,似乎像她年齡一般的老。肩膀上斜跨一個苗族獨有的竹背籮,右手拿著一把小鋤頭,左手攥著一把野苦蒜。
原來這是一個在田間地頭挖野苦蒜的苗族老人。野苦蒜又叫野苦蔥,是一種野生的蔥蒜狀香菜,味重,貴州人都喜歡涼拌,特別是和折耳根一起涼拌最是美味下飯。苗族的婦女多能吃苦,農閑的時候就喜歡挖來,綰成小支小支趕場天拿到場壩上去賣換一些家用。
我們三人看到苗族老太婆包頭帕下流出了暗紅的血液,慢慢淌過滿是皺紋溝壑的面頰。我們直接是被嚇傻了,彈弓打到人那時候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如果真打傷人了,那麽家裡大人不提上20個雞蛋上門賠禮,是過不了關的。在那個物質匱乏的80年代貴州農村,20個雞蛋是要被父親最少揍上一個月才會平息怒氣的。何況這次打傷的還是個我們最害怕的“苗子”!
也許是小兵最機靈,大喊一聲:“跑!”
小兵和小順撒腿就跑,由於苗族老太婆在我們前面,要回村,必須從她身邊經過。小兵和小順也顧不上我和書包,飛也似的向前衝去。小兵本就站的靠前一點,又是他下的逃跑口令,所以他率先從苗族老太婆身邊跑過。等小順慢半拍從苗族老太婆身邊跑過的時候,只見苗族老太婆右手已經放下小鋤頭伸手向小順倆抓去,乾枯而沾滿泥土的手指沒有抓到小順,卻抓到了彈弓膠帶,老太用力一拽,彈弓就脫手到了苗族老太婆手裡。小順也顧不得那麽多,跟著小兵頭也不回的一溜煙跑過了小路的轉角……
苗族老太婆手裡拿著晃來晃去的彈弓,撿起地上的小鋤頭,惡狠狠的看著小兵、小順跑遠的背影,嘴裡不停的嘟嘟囔囔念著我聽不懂的苗語。念了好一會,我感覺仿佛時間都停滯了一般,時間就如一節數學課那麽的難熬,我站在那兒一動不敢動。苗族老太婆念完,向我走來,那一瞬間,我腦子什麽都不敢想,也什麽都想不起來,也忘記去掐中指,更想不起去念那:“苗子你有蠱我有藥,你放也放不脫,你一放就放到你家老外婆”的口訣。只見那苗族老太婆佝僂著背,眼睛盯要哭要哭的我,慢慢的從我身邊擦身走過。苗族老太婆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真的好想哭,是那種想哭但又不敢哭出聲的感覺。一瞬間整個人感覺到有一股冷風,帶著一股苦蒿味的冷風吹過我的身體,風不大,但濃濃的壓迫到我不能呼吸。
苗族老太婆就這樣佝僂著背,拿著小順的彈弓,小腳蹣跚的在我身後慢慢消失了……
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提起他倆的書包向前跑去,我不敢回頭,只能拚命的向前跑,害怕一回頭,那苗族老太婆就在身後不遠處,用那渾濁而惡狠狠的目光看著我。
我一口氣邊哭邊跑過那小路的轉彎,過了轉彎就是這個埡口的下山路,山下就是村子了。我跑到山下的村口,才看見小兵和小順蹲在路邊一句話不說的不停發抖。
看到我到了,小兵先開了口:“我以為是野雞呢,哪曉得是個挖野苦蒜的苗子。”
小順說道:“也沒有看清楚,就一彈弓打在了那苗老奶的腦殼上了。”
小兵看著我說:“不準哭了,回家都不準給大人說,不許當叛徒。”
我一邊哭,一邊吸著鼻子點了點頭。
那一晚吃了晚飯,我就向母親說自己瞌睡來了,晚上8點過點就上床睡了。那時候的農村雖然已經有了電,但每家的燈泡都是最小瓦數的,燈光昏黃昏黃的,所以農村人為了不浪費電,只有沒事都是早早上床睡覺了的。
上床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夢見自己在一片油菜花中跑來跑去,金黃的油菜花在陽光下是那麽的耀眼,一眼望不到邊。我跑啊跑啊,感覺自己似乎像小鳥一樣會飛起來一般。小順和小兵在我前面不遠處,叫著我:“小四青,快來,快來,我們捉春官去,”我們本地叫的春官就是蜻蜓,抓來去掉翅膀和肚子,就留下背上的那坨肉,塞在整個掏空的青辣椒裡烤來吃,味道是蠻香的。
我看見他倆在前面叫我,就大聲的喊道:“小兵、小順,等等我,等我一起去捉春官,”但是不論我怎麽喊似乎他倆都聽不見。也不論我怎麽在油菜花地裡使勁的跑啊飛啊,他倆總是還在我前面怎麽也追不上……
我在母親的搖晃中醒來,沒有了油菜花,也不見了小兵與小順。我轉頭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天上的星星已經沒有光亮了,許是到該起床上學的時候了。
我吃完母親煮好的面條,等了半天也沒有聽見小兵叫我的聲音,許是他今天起晚了吧。我心裡想著背上書包,借著微亮的晨光向小兵家走去。
“小兵……小兵……”走到他家門口我就大聲喊道。
沒有聽到小兵應聲,過了一會,小兵的母親莽嬢走了出來,她看見是我,說道:“四青啊,小兵昨天晚上生病了,發燒的很,今天不能去讀書了。你自己去吧,順便也幫他向老師請個假。”
農村的小孩子是很少生病的,何況小兵本就結實。我想小兵肯定是這幾天把山上的野果子吃多了才生病的。我以前野果子吃多了就是這樣,但只要母親幫我揉揉肚子,一會肚子咕嚕咕嚕叫上一通,放幾個響響的串屁就好了。所以我就說了聲:“好的,莽嬢,我給他請個假就是。”接著我轉身向村東頭小順家走去。
今天是起了大霧的,我穿過霧氣來到小順家門口的大皂角樹下,我看見他家門口的石板地上有很多飯粒。這個我是認識的,叫倒水飯,就是我們農村這兒哪家有娃娃不乖了,就是生病的意思,或者是娃娃老是晚上啼哭不止的時候,大人們就會拌上一碗水飯走到堂屋門口,口裡念著:“各路仙家各路神,你們來家救凡人,我家娃娃惹鬼事,你們神仙顯神靈,幫我娃娃做說和,來年燒香拜仙神!”就這樣念上幾遍。然後又道:“各路小鬼,仙家已經說和了,今天給你們倒上一碗水飯,你們吃了,各回各處,不要再纏著我家娃娃了!”說完就把碗中的水飯潑在院中。
那時候人們沒有去醫院的概念,也去不起,所以,家裡人生病,倒水飯是最常用的祛病方式。一般倒水飯都是晚上進行,聽老人說,晚上陰氣重,最是小鬼鬧騰的時候。如果小鬼把水飯吃了,就自然走了,如果不吃,那麽小鬼是糾纏上不願走了!
所以倒水飯的人家,倒完水飯是要急急關上大門,擔心打擾了小鬼享用的。第二天天亮起來一看,如果地上水飯沒了,證明小鬼吃完走了。如果水飯還在,那麽是需要想其他辦法了。但大多數人家早晨開門水飯都是沒有了的,所以大家都認為倒水飯是蠻靈驗的驅邪方式。
我小時候對這也是深信不疑的,要不水飯去哪裡去了呢?必定是鬧騰的小鬼吃了!後來我長大後,回想這事,才認為那些不見了的水飯不過是給看家的狗子和早起的雞啊雀啊飽餐了一頓罷了。
看到小順家門口的石板地上的水飯,我詫異的竟然沒有敢喊出小順的名字,因為那時我正是對小鬼吃水飯的事情深信不疑的年齡。我害怕院子的陰暗處也許還躲著小鬼,也許那小鬼正躲在柴門的後面,也許小鬼在院子牆根那堆木柴下面,也或許小鬼正蹲在我頭頂霧氣籠罩的大皂角樹枝椏上頭!總之,我是害怕的,怕到憋著一口氣,頭也不回的跑出了那棵大皂角樹霧氣籠罩的樹冠。
那天我是一個人上學的,老師教的什麽?我也沒有聽進去。腦袋昏昏沉沉的到了下午放學。我又一個人走回了家,不過這次我經過坳上的時候,我總是有意無意的去看看那些小道旁的刺梨叢、苦蒿窩,心想後面會不會又蹲著一個挖野苦蒜的苗子?
回到家,我們一家人吃晚飯的時候,在飯桌上聽母親對父親說到:“莽嬢家小兵和東頭的小順都生病了,一直發燒說胡話。”
父親道:“怕不是兩個娃娃讀書路上亂吃到了什麽野果子,這兩個娃娃野的很的。”
母親接道:“聽龍嬢說,小順是遇到了贓東西了,她家昨天晚上還倒了水飯,只是今天早上起來看,水飯還在,必是小鬼不願意走呢!”
我聽著,害怕得後背出了冷汗,也不敢說話,低頭不停的扒拉著晚裡的米飯。
“有人在家沒有?四青,四青……”這時外面傳來了一聲呼喊聲。接著就是我家黃狗的旺旺叫聲。
三姐放下飯碗出去一看:“莽嬢來了,莽嬢吃飯了嗎?來一起吃。”
母親在桌上聽見外面的話,起身向廚房走去拿來了一副碗筷。
這時就看見莽嬢已經風風火火的跨進了堂屋,母親拿著空碗筷招呼道:“莽嬢,來吃飯。”並轉身把空碗筷遞給三姐說:“三慧,給你莽嬢添飯。”
莽嬢急切的說道:“不吃飯囉,我是來找你家四青問點事。”
這時我才看見胖胖的莽嬢,頭髮亂亂的也沒有扎起來,滿頭的汗,定是走路的時候急急趕來的。只見她也不坐下,直接急急的對我說道:“四青,嬢問你,昨天你們讀書,去學校遇到什麽事情沒有?”
我正不知道怎麽回答間,這時院子裡的大黃狗又旺旺的大叫了起來。還不等三姐準備起身去院裡看,外面就看見大順的老婆雲妹大踏步的跑進了堂屋。雲妹一隻腳才踏進堂屋就開口道:“郎老師、孫老師,我來找你家四青問下他昨天和我家小順去上學,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母親疑惑的問道:“雲妹,出了什麽事?你不要著急,慢慢說,莽嬢也正在問這個事情呢。”
雲妹是外縣嫁到我們這給大順做老婆的,結婚的時候比大順大一歲,大順16她17。據說她們家那邊條件比我們灣坡村還窮上許多,一年到頭苞谷都不夠吃,在青黃不接的農歷七、八月間,是要拿洋芋當頓的。所以當時經人一介紹,就很快的嫁來了我們灣坡。雖然雲妹年齡不大,但做事麻利,喂豬、洗衣、做飯都是一把好手,所以龍嬢作為婆婆對這個媳婦很是滿意。
雲妹說:“小順昨天放學回來,吃了晚飯,把牛拉去塘邊滾了個水,天黑回家把牛關了圈後就洗漱睡了。到了上半夜就開始發燒說胡話,燒的又利害,喊也喊不醒。”
“我家小兵是天還沒有黑盡,就說腦殼昏,我一摸有點燙,就覺得是著涼,讓他去睡了。到了上半夜燒的也是利害,還不停嘟嘟囔囔的說胡話,”莽嬢插話道。
雲妹接著說道:“我家媽昨天上半夜就倒了水飯,今天早上起來,水飯一點都沒有少。但是小順不燒了,人是醒了的。就是喊他,他呆呆木木的,也沒有什麽反應。我爸媽怕他是燒糊塗了,就叫大順拿單車把他拉起,我媽陪起一起區裡衛生院看,醫生說是什麽什麽病毒引起發燒,應該是著涼,開了點藥。”
“那燒退完了嗎?”母親關切的問道。
“從衛生院回來是退了的,中午飯還吃了飯的,就是感覺人精神不清爽,還是有點呆呆的。但是到了下午4點過又開始發燒了,並且腦門是燙的,但手腳這些又冰的嚇人。”
這時,莽嬢也突然的插話道:“我家小兵也就是這樣的哦,昨天晚上到現在起都起不來,就中午的時候退了會燒,人清醒一點,下午又開始發燒了,喊也喊不醒。我也是聽他們講你家小順也是這樣。我和小兵爸爸都覺得是不是昨天他們幾個上學遇到什麽不乾淨的了?”
“我家也是這樣想的,聽說你家四青今天去上學的,想著現在也回家來了,所以我媽叫我也是來你家問問四青,昨天讀書遇到什麽沒有?”雲妹也著急的問到。
我越聽莽嬢和雲妹嫂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心裡越是害怕。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們,因為昨天小兵小順和我就約定好,遇到苗子的事情是不許說出去的。
我低著頭小聲的說道:“沒有啊,我們三個昨天上學什麽都沒有遇到啊。”
母親問道:“四青,如果你們這些娃娃在外面遇到什麽,就要給大人說哦,聽到沒有?昨天你們上學真的遇到什麽沒有?”
我頭更低了,小聲的說道:“真的沒有遇到什麽。”
後來莽嬢和雲妹嫂什麽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腦子裡亂麻麻的,不知道是該背叛小夥伴還是該給大人說。因為那時候在村裡,小孩子一但被別人叫叛徒,所有的小夥伴都會孤立他,甚至會合夥欺負他。去年我們也是這樣孤立和欺負二強的,就是因為二強向他媽媽告密,說我們幾個偷偷挖過他自己大伯家的洋芋去山上躲起來燒吃……我們幾個自然是被二強大伯媽一家家的上門討了說法,然後被現場直播揍了一頓這事才作罷。自然,二強也變成了我們這群小孩子眼裡的叛徒。最後二強幡然悔悟,乞求我們的原諒,並保證以後再也不出賣大家,就算是偷挖他二強自己家地裡的洋芋他也不會出賣,我們大家才原諒了他。
原諒歸原諒,但懲罰是少不了的,這是當時在電視上學的,叫什麽“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當時我們看電視上這麽演,於是覺得對待叛徒就應該這樣。所以幾個小娃娃一致商量,也得到了二強他自己的同意。對於懲罰就是他直直的站著,其余孩子每人向他屁股踢三腳,他不許躲,就當是懲罰他的活罪了!現在回想起兒時的這些事,感覺有點傻乎乎的感覺,並且那時候想表達的應該是“快意恩仇”這個意思,只是那時候還不會這個詞罷了。
那天晚上,就聽見母親對父親說:“這幾天四青別去上學了吧,過了這幾天再說。”
父親隻嗯了一聲做回應。
那時候不明白母親為什麽不讓我去上學了,明明生病的又不是我。不過既然叫我不去上學了,我又何必去問究竟呢?反正沒有小兵小順一起,我覺得上學也是不好玩的。
第二天,我在家無事就彈彈玻璃彈珠,或者找找院裡有沒有搬家的螞蟻?再看看屋後的冬青樹叢裡有沒有山雀窩?因為母親告訴我別出門去玩,就待家裡,不許亂跑。就這樣,我在家又無所事事的過了一日。
第三天,早上才起床,就聽見村裡鬧鬧的。灣坡村不大,分成上寨下寨,所謂上寨下寨其實就三十來戶人家的村子中間被一條碎石馬路隔成兩部分而已。由於村子太小,所以村裡的許多消息或新聞都是在村中的馬路上傳播開來的。
聽早起的母親進家來給父親說,小順越發病的厲害了,已經連米湯都喂不進去了。他爸爸聽了村裡王大公的建議,準備去黃泥哨村請先生來跳一下。
先生在我們當地指的不是老師,而且做道場法事的人,也就是鄉下土跳神的。因為在我們鄉下,如果倒水飯都解決不了的事,那下一步就只能是請先生了。
離灣坡大概三十裡路的G210國道旁有個村子叫黃泥哨,也是在我們村進城去貴陽的必經之路上。這個村有個先生姓袁,據說是很厲害的,連貴陽的城裡人都請他去跳過神。那時候的農村很質樸,既然省城的居民戶口的人都請袁先生去跳神,那袁先生肯定是真厲害的了。
小兵家和小順家商量一起去請先生,所以早上兩家人在馬路上匯合準備騎單車出發的。那時候是1988年,鄉村客車一天就一班,是洗馬到貴陽的。早上一早從洗馬出發去貴陽,下午回來。要進城去貴陽,除了騎單車,就只能坐這一班客車了。但是那時候的客車一般裝的人很多,車頂上不是進貨來的物資就是拿去貴陽賣的農貨,所以總是滿滿當當的。客車在碎石馬路上走的晃晃悠悠,並且都是開行的很不準時,有時候你要在馬路邊傻傻的等上兩、三個小時才會看見它像個走不動路的老牛慢慢悠悠的從遠遠的山埡口上開過來。
小兵的爸爸李二叔和大順一人騎一輛單車去請先生,中午的時候,李二叔的單車後座坐著嚴先生,大順單車後面坐著嚴先生徒弟回到了村子。
四人是要先經過村西面小兵家的,先生先看了小兵後又去村東看了小順。先生最後在小順家對著兩家大人和來圍觀的村民說,這兩娃娃是撞上了散花鬼,把三魂七魄撞丟了一魂三魄,所以才害了大病。今天晚上做一場法事,把魂魄喊回來就好了。嚴先生說的,自然是對的,大家誰也不敢去質疑。
嚴先生和徒弟在小順家吃了午飯,開出了做法事的用料單子,有糯米一升、大紅公雞一隻、豬肉一刀、米酒一壺、饅頭七個、大米粑一個、大紅紙幾張、白綿紙一斤、毛筆一支、墨汁一瓶、竹篾條數根……這些東西那時候在農村是好製備的,能不花錢買的都盡量不花錢,只是紅紙和白綿紙只有春節和清明節才會用上,差人到鄉裡供銷社不多時就買了回來。毛筆和墨汁是來我家借的,因為村裡人都知道郎老師平時是有寫毛筆字的。
下午材料製備齊了,嚴先生帶著徒弟就開始準備了,先是用竹篾條扎上一尺來高的兩個人型,再糊上白綿紙,就是清明節掛青的那種白紙。這樣就成了兩個白白的紙人。然後再畫上五官,但眼睛是閉住的,先生說,如果眼睛睜開,紙人就會有了靈性,是不好的。
紙人扎好畫好後,問了小兵和小順的出生日期和時間,嚴先生推算出生辰八字。把八字寫在紅紙條上,分別貼在了兩個紙人身上。然後又用一張八仙桌當供桌,把用升子裝的糯米,茶盤裝的豬肉、土盤子裝的饅頭、大米粑、土碗裝的酒這些擺上去,大公雞也栓在了八仙桌的下面。基本都準備停當了,嚴先生說,吃了晚飯,天黑盡了,就可以做法事喊魂了。
這些跳神的儀式我們當地叫做道事,現在想來,嚴先生也許是師承道門吧。反正我小時候看過許多家辦白事請的各個先生都是有頭髮的,做的都是道事,卻從沒有見過和尚來做佛事的。長大後,我回想,應該是我們家鄉附近沒有什麽名山古刹,所以不像電視上演的有和尚。並且我們這些來做道事的先生,平時也要下地做農活的,做道事不過是副業罷了。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嚴先生的徒弟其實就是他的兒子,據說他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跟他學做了道事,後來嚴先生年紀大了,走不動路了,就換成他兩兒子走村竄寨了。但是由於時代的進步,農村進城讀書和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開始慢慢相信醫院而不相信跳神。只有辦白事的時候才會請先生。並且後來農村辦白事都變成包出去給專業的隊伍操辦,叫做“一條龍”。“一條龍”就是從搭靈棚、嗩呐吹打、先生做道事、炒菜洗碗、到最後辦完白事的打掃衛生都由專業隊伍來做。主人家隻管出錢就可以了,什麽都不用管,變得清松許多。據說如果主人家懶得哭,又想辦的熱鬧,加錢就可以讓“一條龍”的安排婦女來哭。所以就你會發現“一條龍”的先生中午的時候還在咿咿呀呀的唱道文,下午就系上圍裙變成炒菜的大廚了。吃罷晚飯,道袍一穿,又開始咿咿呀呀的跳神了。而在靈棚裡穿著孝衣哭的死去活來的那兩個孝女,也許後一秒就在後廚嘻嘻哈哈邊聊葷段子邊洗碗呢。“一條龍”的白事服務有著各種項目清單,讓我想起了進飯店吃飯,在菜單上打勾點菜的感覺。“一條龍”的興起,也使得以前的那些單打獨鬥的先生們走向了沒落。
前兩年回到村裡,和別人聊天,偶然談起嚴先生。聽村裡人說,嚴先生早幾年前就去世了,兩個兒子生活也過的很不如意,畢竟現在要請先生的人家已經不多了。我聽後,也只是心裡噓唏罷了,沒有太多的同情,畢竟他們已經紅火了幾十年。
話說嚴先生和徒弟吃罷晚飯,就準備開始做道事了。酒足飯飽的嚴先生滿面紅光,畢竟那個年代招呼先生的夥食是不能差的,肉和酒是少不得的。
跳神是晚上大概8點開始的,那時候正初春,天早早就黑盡了,並且還絲絲寒氣。這個時候的正式跳神不像做白事可以隨便讓人看,跳神是不許小孩子在場看的。說是小孩子眼睛水淺,容易看見不好的東西,所以在法事開始前我就被父母趕回了家。
我家房子的地勢要高一點,遠遠的是能看見小順家那邊昏黃的燈光忽明忽暗的閃爍著。那時候的農村都窮,點的電燈都是最低瓦數的燈泡,非常昏暗,隻比煤油燈稍微好一點。所以我也分不清小順家那到底是燈光還是火光。
經過兩家商量,道事是把小兵接到小順家,在小順家給小順和小兵一起做的,這樣就不用花兩份費用了。大概過了有一個多小時吧,就感覺小順家那邊光亮變亮了許多,似乎是數支手電筒晃來晃去。然後就聽有人喊:“小兵,你的三魂七魄回家來囉,”“小順,你的三魂七魄回家來囉,”聽的出,這是莽嬢和龍嬢嘶啞的聲音。
就見大人們一邊喊魂,一邊打著手電筒在村前村後的轉了好幾圈才結束。然後我站在我家柴門外,看著莽嬢拿著貼有小兵八字的紙人走在前面,李二叔背著小兵走在後面,幾個村裡的大人打著手電在旁邊照亮,送他們回家。小兵在李二叔背上一動不動的,路過我旁邊的時候,我喊了一聲:“小兵,”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嚴先生和徒弟是村裡安排兩個大人騎單車連夜送回黃泥哨的。當然,嚴先生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大公雞、豬肉、糯米和那一大壺酒。
那一夜,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隻記得又做了一個夢。
我還是夢見一大片油菜花,陽光照在金黃的油菜花上,金光閃閃的甚是好看,許多的蜻蜓在油菜花中飛來飛去。小兵站在我的旁邊,小順站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低著頭。我大聲的喊道:“小順,小順,快來,和我們一起抓春官去。”
小順頭也不抬,看著地上說道:“我的彈弓不見了,我要找我的彈弓。”
“我的彈弓不見了,我要找我的彈弓。”
“我的彈弓不見了,我要找我的彈弓。”
小順老是不停的低頭重複著這句話。
我喊道:“不要找了,我們是去抓春官,用手抓,不用彈弓。”
但小順還是不和我們走,只是低著頭在地上繼續找。嘴裡還是念道“我的彈弓不見了,我要找我的彈弓。”
“我的彈弓不見了,我要找我的彈弓。”
“我的彈弓不見了,我要找我的彈弓。”
……
早晨天還不太亮,我是被鞭炮吵醒的。
我起床後,睡眼朦朧的走到堂屋,看見父親坐在椅子上不說話。母親則低著頭擦著眼淚。
我問道:“媽,你哭什麽?這天都不亮,哪家放鞭炮?”因為在農村,不年不節的話,只有死了人才會放鞭炮。
母親不說話,只是不停的低頭擦著眼淚。
這時父親悶悶的說了一句:“小順死了。”
我當時聽到這句話,我腦子裡一下就全懵了,不知道說什麽。因為那時候我已經是讀三年級,也去湊過好多家白事的熱鬧,知道死是代表著什麽的。
我喃喃的道:“小順不就是發個燒嗎,怎就會死了呢?”
父親接著說了句:“你今天就待在屋裡,不許出堂屋門。”
……
一天我都傻傻的待在家,但我是隱約聽得見村東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的,那哭聲雖然很遠,但能清晰的直鑽入我的大腦,感覺就是在我腦袋裡哭一般。
傍晚的時候村裡慢慢平靜了下來,父親也從外面回了家,臉上陰沉的更厲害。父親開口道:“中午的時候小兵醒了,說你們那天上學遇到了苗子?”
我聽到父親這樣說,加上小順的死,我是被嚇傻了,也顧不上當叛徒了,我低下頭點了點。
父親看見我不出聲隻點頭,立馬又大聲的吼道:“到底遇到苗子沒有?”
我立馬就嚇哭了,啜泣的說道:“遇到了一個,還用彈弓把她腦門打出血了。”
父親聽後,二話不說,拉起我就向小兵家走去。
來到小兵家,他家堂屋裡坐了好多人,都是村裡的鄰居。父親把我拉到小兵的房間。我看到小兵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整個臉頰都白的嚇人,像極了昨天晚上我看見嚴先生扎的那個紙人。 李二叔坐在床邊一張凳子上一句話不說,只是低頭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莽嬢坐在床沿上,手裡端著一碗已經涼了的稀飯眼淚掉個不停。
父親讓我站在房間的門邊,然後自己找了張凳子坐下說道:“四青,小兵是你的好朋友,他現在生病了,你要想小兵快點好起來,就老實的把開學那天你們上學遇到的事好好說出來。”
李二叔看了看站在門邊的我,說道:“四青,小兵今天中午醒過來,說你們那天上學遇到了苗子,小兵說的小聲,也聽不清楚,說了幾句又昏過去了。現在當著你家爸爸的面,你好好說下,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低著頭,不敢看大人們,隻得慢慢開口,把那天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我說完後,父親狠狠的說道:“前天問你,你為什麽不說?你這個娃娃,回家看我不打死你。”
我立馬被嚇的大哭起來。
李二叔開口道:“郎老師,這個怪不得四青。苗子是小兵和小順打傷的,前天小兵清醒的時候我也問過他,他也說上學什麽都沒有遇到,到了今天下午他才說出來。哎,這也是小兵該得這樣啊。”
房間門口的鄰居們聽到後也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立馬小聲的議論了起來。
這時,坐在房間門對面,堂屋裡的王大公大聲的連著咳了好幾聲,一口痰吐在腳邊地上,把煙杆在鞋底上敲了幾敲,用沙啞的聲音說道:“看這個樣子,這兩個娃娃是被下蠱了,這個事情怕是要請泥二姑來看一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