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二姑個不高,大概就比村裡的半大小子高那麽一點點。村裡的婦女大多比泥二姑高上一個頭,有的甚至是一個半頭。她瘦瘦的,讓人感覺就是一點皮包住了骨頭而已。由於包的頭帕纏了好多層,所以看上去更加顯得頭大身子小。
從小我就知道村裡人不太和泥二姑家來往,她家獨門獨戶的住在灣坡村東南面的牛滾塘邊上,離村子還是有點距離的。
泥二姑是嫁到我們村子給么貴做媳婦的,說是嫁過來,不如說是跑來的。反正聽大人們說,泥二姑家是離灣坡有幾十裡地的一個苗寨裡的。好像是她本家和同寨裡的另外一戶人為爭幾棵杉木樹起了矛盾,兩家打了起來。泥二姑的哥哥和父親都在打鬥中受了重傷,抬回家沒有挨過當晚就死了。而對方家人多,有大小四個兒子,所以沒有吃太多虧。那個年代的農村偶爾也會發生械鬥,打死人也是會有的。這種事情都是由村支書出面解決,都不用報給鄉政府,所以更不會去報派出所的。
泥二姑本名是不叫這個的,但打我記事起村裡人都叫她泥二姑,反倒是多數人都不知道她本名了,當然也包括我。我猜想可能有兩個可能,一個可能是她在本家的時候排老二,上面有個死了的哥哥。嫁來我們村後,因為么貴家姓李,她做了李家的媳婦,我們本地話李和泥是分的不那麽清楚的。另外一個可能是她終日在地裡勞作,和其他大多數苗族一樣靠山而居,缺乏水源,所以不太注意衛生,每次村裡人見到她,都是髒著雙手,也許大家就叫了她泥二姑吧。
泥二姑家出事的時候也還是個小女孩,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很是要強。看到父親和哥哥都死了,母親又是個只會哭個不停的婦女。於是泥二姑決定自己去找對方家討個說法,不過她討說法的方式比較血腥罷了。
泥二姑在自己父親和哥哥死了的第二天,在堂屋停放父親和哥哥的屍體面前不停地磨了一整天鐮刀。到了晚上她用一截魚線拴上魚鉤,在魚鉤的外麵包了用豬油浸過的熱飯團,然後把飯團裝在腰間的竹簍裡。在腰上插上鐮刀,就向仇人家偷偷摸去……
她來到仇人家的房子外面的時候正是半夜,那天晚上一點月亮也沒有。由於苗族村寨都是依山而建,地勢落差大,所以苗族人家戶都不修院牆的。又因都是同寨人,很是熟悉彼此家的房屋結構。泥二姑來到離那家人房屋十來米外的地方停下,伸手在竹簍裡拿了一個豬油飯團向他家門口拋去。不一會,這家人的狗子就聞到香味跑過來,幾口就吞了又熱又香的飯團。
那個年代,就是人吃豬油的時候都不多,也只有過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點,何況是狗。那狗被飯團香到不行,幾下吃完一個就看向泥二姑這邊,也忘記汪汪叫喚了。泥二姑又拋出第二個飯團,隻不同的是這次拋的比上次近,並且飯團也比上次小。狗子跑過來,急不可耐的嚼都沒嚼就兩口吞下肚了,接著又看著泥二姑,甚至還對她討好的擺起了尾巴。
這時泥二姑從竹簍裡淘出了包著魚鉤的飯團,這個飯團更小。泥二姑攥著魚線的一頭就輕輕的把飯團拋了出去。只見那狗子飛快的跑過來,猶豫都沒有猶豫的一下就把那飯團吞進去了。這狗子是吃順口了的,加上浸了豬油的飯團很滑,狗子一咽,飯團就帶魚鉤進胃了。
狗子的食道和人食道是不一樣的。人的食道比較直,所以嘔吐起來更方便。狗子的食道是帶彎度的,所以狗子就算吃壞了東西,人們也很少見到狗子嘔吐出來。
這時,泥二姑用力一拉魚線,魚鉤一下子就從胃裡的飯團裡被拽出來狠狠的勾在了狗子的食道上。這時狗子本能的想叫,泥二姑則抬高手用力的向高處提魚線。這時狗子很是吃痛,根本就叫不出來,只能張大嘴呼哧呼哧的用鼻子哼哼。
泥二姑把魚線拴在旁邊一棵櫻桃樹的高處枝椏上,繃的緊緊的,狗子只能抬高頭張大嘴呼哧呼哧的出氣,一點多余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泥二姑,也許是仇恨膨脹了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她沒有害怕,更沒有猶豫的向著仇人家屋後一棵核桃樹摸去……
我們QN州的苗寨都屬於小聚集,不像黔東南州的千戶苗寨那麽體量大。所以黔南的苗寨就被漢族影響較大,比如房屋,黔東南的苗寨建築都是傳統的木質杆欄式建築。整個建築都是由木料建成,根據開間的大小由數量不等的數根木柱做支撐,然後用梁連接,做到下部懸空吊腳上面建兩到三層的木房子。下面一層一般作牛圈豬圈,中間一到兩層住人,頂上一層堆放糧食。苗寨杆欄式建築是苗族人民智慧的結晶,既解決了苗族靠山而居,地勢不平的地理因素。又把居住和堆放糧食的房間做到懸空,防潮防蟲蟻。去過西江千戶苗寨的朋友就能看到這種傳統智慧的苗族建築。我成為景觀工作者後,參與了西江千戶苗寨大門的設計工作,並且發表了一篇關於苗族元素在園林景觀中運用的論文,裡面就詳細介紹了苗寨的杆欄式木樓,並配有相關圖文,當然這都是多年後的後話了。
話題轉回,黔南的苗寨建築受漢族影響,也和其他村寨的漢族房屋一樣,在石頭地基上建的三開間普通木房子了,同樣的是下面一層供人居住,上面一層堆放糧食。好一點的人家會修有廂房和單獨的豬牛圈。這家人的房屋就是有正房和豬牛圈,泥二姑從屋後的核桃樹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二樓窗戶的高度,然後順著一根靠近窗戶的枝丫就進到了樓上。所謂的二樓,其實很簡陋,就是整個屋子的大通間,因為這種木房子的二樓隻作堆放糧食,所有都沒有做木板隔牆的。
農村人白天要做繁重的農活,所以晚上都會睡的很沉。根據呼嚕聲判斷,泥二姑慢慢來到一間房間的上面,順著一根木柱像個山猴子般呲溜滑了下來。輕輕走到床邊一看,是兩個男的睡在床上。仇人家是四個兒子,但都還沒有結婚分家,所以都是兩兩睡一個屋。屋子裡很黑,泥二姑只能大概的看到兩個人睡的位置,一人睡在一頭,也看不清是誰。她從腰上抽出鐮刀,左手抓起一個人的頭髮,右手握著鐮刀把,手起刀落一鐮刀就割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農村人用鐮刀是極為熟練的,並且呈“L”型的鐮刀砍東西的話不那麽方便,要把胳膊掄的開一點。但如果是用來割東西的話,是極為順手的,並且力度很大。泥二姑的這一鐮刀下去,那個男子的脖子基本上就被整個割開了一多半,只剩下脊椎連著。那男子立馬就痛苦的扭動起來,並且泥二姑能感覺到滾燙的熱血四處噴濺。這時的泥二姑沒有任何遲疑的撲上床,撲向床另外一頭睡在裡面的男子。那個男子也是被這麽一攪動就醒了過來,但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騎在身上的泥二姑抓起頭髮,迅速的又是一個手起刀落……由於對方的掙扎,這一刀沒有上一個男子的割那麽深,但也是氣管被割了開來。像前面一個男子一樣不停的掙扎扭動本能的想喊出聲,但氣管裡只能發出悶悶的呼嚕呼嚕聲。床上兩個男子的響動驚醒了隔壁房間的人,這時隔壁的房間響起了男主人的大聲問話:“是那個?”
泥二姑現在才一下子從開始的亢奮變得害怕起來,她原本想把這家的六口人全部殺了,但畢竟是個普通人,而且還是個小女孩子,本能的就怕了起來。她心裡現在就一個念頭——跑!她想從床上站起逃走,但床上不停扭動掙扎的兩個人讓本就慌亂的泥二姑也失去平衡,一時站不起來。這時,第二個被割喉的男子雙手在黑暗中亂抓,碰巧抓到了泥二姑腰上的竹簍。泥二姑一用力向床邊翻身滾去,滾落下床,然後慌不擇路的打開這間屋子的房門,也正好是這家房屋的後門,飛也似的,在黑暗中高一腳低一腳的向村口跑去……
仇人家的大兒子當場就死了,三兒子就是後面被割喉的那個據說是掙扎了幾個小時才咽氣的。整個苗寨的人都打起火把拿著土槍找了一晚上也沒有找到凶手。但通過被三兒子抓下來的竹簍,大家也認出了是誰家的東西,天亮的時候仇家的家主就帶上村民圍了泥二姑家。後來是村裡的族長出來調解,兩家都各死了兩口人,仇家還有兩個兒子,不算絕後。但泥二姑家哥哥和父親都死了,香火算是斷了。在農村香火斷了是就算死了到了地下也沒臉見老祖宗的事情,這樣看起來,仇家還贏了一點。兩家爭鬥的那幾棵杉木由族長做主,伐了下山找木匠用來趕製了四口杉木棺材安埋四個死者。這樣看來誰家也沒有佔到便宜,反而還搭進四條人命。
兩家的死人都安埋結束後,族長申明,以後兩家相互都不許再尋仇,並且這是苗寨自己內部的事,不許外傳。如果誰家還要尋仇,那麽族長就會報告鄉裡,讓鄉裡來把人抓去吃國家飯。自此兩家爭鬥的這個事情就算結束了。但泥二姑自那天晚上後就沒有回過苗寨。
也許是害怕,畢竟是半大的女娃,泥二姑殺人後沒有回家,就連夜跑出了寨外。所以那天晚上苗寨裡的人搜寨子的時候,其實她已早出了寨。泥二姑跑了半個多小時直接上了馬路,然後沿著馬路向貴陽的這個方向走走跑跑的漫無目的的逃命。她當時只有一個心思,被抓到,肯定要被仇家打死的。
幾個小時後,泥二姑順著馬路一直逃到我們村子,這時天已經麻麻亮。泥二姑現在才看到自己滿身滿臉滿手都是血,她是不敢在大馬路上走了,她遠遠看見了我們村下寨邊上的牛滾塘,於是就趕緊向那走去。
牛滾塘,顧名思義,就是平時給牛滾水的低窪地的水塘。因為我家鄉大多戶人家都喂有耕牛,做耕田犁地之用。而我們當地多喂水牛,因為水牛體型壯實,力氣大,耕地的時候來勁。到夏天的時候,水牛都喜歡去水塘裡打滾,一是勞作了一天,在水塘裡泡一泡,很是解乏,並且這也是耕牛一天中飲水的時候。水牛滾水還有一個作用是,在滿是淤泥的水塘裡滾上幾滾,牛周身上下都會裹上厚厚的一層淤泥,幹了以後硬硬的,就可以預防牛圈裡那密密麻麻的牛虻了。
泥二姑去的時候是天剛剛麻麻亮的時候,而村民都是傍晚收工後才拉牛去滾水,所以白天的牛滾塘水還是比較乾淨的。泥二姑在水塘邊,就著塘水慌張的擦洗著臉上身上的血跡。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村裡的李正國家第二個兒子,小名么貴,我是要叫么貴叔的,那天不知道什麽原因天才剛亮就牽牛去飲水。剛一走到水塘邊就看見一個髒兮兮的人在水塘邊洗臉。我們灣坡是有井的,本村人是不可能去拿那牛滾塘的水洗東西的,所以么貴叔第一反應這是外村人。么貴叔看見這人後,大喊一聲:“你是哪個?”
可能是跑了幾個小時,又累又餓。也可能是因為泥二姑蹲的地方本就是牛經常踩踏的淤泥,總之這種天剛麻麻亮的農村,四周是非常安靜的,突然聽到這一大聲喊,泥二姑當場就被嚇的一滑溜掉進了水塘裡。
牛滾塘自然全部是淤泥,人不比牛,下去就不容易上來了。么貴叔一看,人掉塘裡了,壞了。他一邊大喊:“有人落塘了,有人落塘了……”一邊一瘸一拐的跑過去拉,但手又夠不到。因為么貴叔小的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症,腿是不利索的。所以眼看夠不到人,就急忙到塘邊的土坎上掰斷了一根竹子去拉落水的人。
小時候的農村,一條狗叫,全村都能聽見,何況是人大聲的喊叫。等趕來的村民一起把泥二姑拉起來的時候,泥二姑又驚又嚇,加上被塘水一激,早已昏死過去,進氣少出氣多了。
那時候的村民也都比較質樸,雖然看見這是個苗子,但看上去年紀不大,於是把她倒背在背上,跑了起來。跑了一會,被一顛一抖,泥二姑嗆出幾口泥漿水後,不停的咳嗽了起來。人是救回來了,但怎麽處理只能報告村長了。
那時候的村長姓周,沒有什麽文化,就因為成分好,三代貧農,所以當上了村長。他比父親年齡還大上十來歲,所以我叫他周大伯。周大伯叫人把泥二姑背去他家,讓周伯媽也就是他老婆,給泥二姑找了套舊衣服換了,洗洗擦擦的躺床上,然後喂了點苞谷面熬的粥,到了中午泥二姑才緩過神來。
周大伯對著這個髒衣服上全部是血的苗女娃就開始了他的那一套在鄉裡開會學來的說辭,問泥二姑遇到什麽困難了?有什麽難處給公家說啊,要相信政府啊,他自己家裡就供有**像,是根正苗紅的好人啊這些。泥二姑估計也是被那一大碗苞谷面粥熱了心,才開口說她是落花洞苗寨的,並將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村長一聽,這事小不了,於是立刻騎上單車往鄉裡去找鄉政府匯報去了。
那個年代苗寨的管理屬於半管半自治,並且苗寨裡的人家戶大多都有土槍,所以鄉裡遇到苗寨什麽事,一般都會把苗寨的族長先叫到鄉政府了解一番後才做決定。
泥二姑家所在的落花洞村其實就是一個我們鄉的苗寨,離鄉裡有二十來裡地,這個落花洞村現在在電子地圖上還能找到。等族長接到通知趕到鄉政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族長把事情作了匯報後,就表明了兩點:一、兩家都各死兩人,算是扯平了。二、這是苗寨內部的事,並且兩家都同意不再追究彼此的責任,所以這個事情由苗寨自己解決就可以了。
鄉政府領導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同意了族長的要求。但就泥二姑的問題,族長說接回苗寨,並且保證對方家不會來尋仇。但是鄉政府領導不同意,因為都知道苗寨的人很蠻,說不定又搞出一條人命來,所以不同意接回苗寨。鄉政府最後的決定是把泥二姑落戶到我們灣坡村。周大伯是十二分的不願意的,因為誰也不願意讓一個殺過人的苗子落戶在本村的。但村胳膊擰不過鄉政府的大腿,並且在鄉長承諾今年灣坡村可以來鄉裡多領10包肥料的補償下,這個事情才最後落板。
雖然村裡今年可以多領10包肥料,這在那個年代是一大筆了不得的物資。但是周大伯心裡還是不暢快,泥二姑到底落戶到哪家就是個大問題。幾個晚上睡覺都翻來覆去的想這個問題,結果還是周伯媽提醒他到:“李么貴不是瘸腳嗎,這麽多年也找不到媳婦,人是他救的,落戶他家做媳婦最合適。”
就這樣,泥二姑在鄉、村兩級領導的關心下,落戶到了我們灣坡村,並且李么貴也找到了媳婦。
泥二姑落戶我們村後就在我們村安家生活了,慢慢地她也改變了好多苗族的生活習慣變得和我們漢族差不多了,特別明顯的就是穿著,她不再穿苗族衣服,改穿了和村裡其他婦女一樣的普通衣褲。但她堅持一點就是不剪頭髮,像所有的苗族婦女一樣,頭髮都留的很長很長。自然,泥二姑也堅持保留了盤頭髮和裹包頭帕的苗族習俗。所以,她成了我們村唯一盤發裹包頭帕的漢裝婦女,就如魯迅先生筆下唯一穿長衫站著喝酒的孔乙己一般的特別。
泥二姑婚後也和村裡人話不多,總是跟在么貴叔的後面下地乾活,但她乾起活來是很吃苦耐勞的,所以等我記事的時候,看見中年的泥二姑就是一個矮小乾瘦,皮膚黝黑並且滿是皺紋的樣子,並且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上許多。
泥二姑結婚後就再沒有回過落花洞,哪怕是那件事情過去了好幾年,兩家人都已經不再那麽仇視了。泥二姑的母親一個人在落花洞生活了幾年後,在征得灣坡村長周大伯的同意後,泥二姑把她母親也接來了灣坡共同居住。泥二姑母親是完全的苗族穿著,並且也不可能改變習慣了,村裡也有的人喜歡議論。正好那年么貴叔家分家,於是他們家就到村邊上的牛滾塘邊建了房子搬過去住了。
泥二姑母親其實應該是懂巫蠱的,因為村裡人偶爾會看見她這個苗老太婆抓癩蛤蟆、蜈蚣、蛇等這些毒物,這些毒物我們漢族看見大多都會躲開的,所以村民就私下悄悄議論,泥二姑母親是會放蠱的,別去招惹她家,也囑咐小孩子們放牛什麽的別去吃到她家的莊稼,以免招來麻煩。
么貴叔因為孩子時患小兒麻痹症導致瘸腿,從小就被同齡人欺負,所以打小性格就會孤僻一點,但人是好心的人。現在和泥二姑成家後,和村裡其他人家就更少打交道了。
有幾次村裡辦紅、白酒,么貴叔也是去幫忙的。村裡男人們喝點酒後,就會拿么貴叔來說笑,逗他一些出格的話題。看到么貴叔的窘迫樣,說笑他的那幾個男人更是起哄,村裡圍觀的男男女女更是笑個不停。這時一般都是泥二姑恨恨的瞪著眼睛,一句話不說的把酒醉的么貴叔接回了家。
我聽父親說過有一次,那時候我還小吧,冬臘月天。那年特別的冷,村裡一家老人過世,辦白酒,按照習俗每家每戶都去幫忙。正酒席的那天,同樣是喝了酒,還是那幾個男人又開始借著酒勁說笑么貴叔。可能是當時是寒冬天氣,太冷就多喝了點酒。那幾個人說笑么貴叔就比往常過分了許多,最後還說讓么貴叔把左腳上的解放膠鞋脫下來,幫他釘副馬掌鐵,然後他的左腳就和右腳一樣齊了,走路就不瘸了。
么貴叔從小就很自卑他的腿,也更加的恨拿腿的事情說笑他的人。所以平時本就老實本分的么貴叔當場就被氣得翻了臉,大概也是酒精的作用,他立刻拿起酒碗向那幾人砸去,然後一瘸一拐的跳上去廝打。當然,沒打幾下就被村民們亂哄哄的拉扯開了。泥二姑趕來把么貴叔接回家的時候,么貴叔什麽話也不說,氣呼呼的走在前面,並且身上的藍哢嘰衣服的荷包也被撕爛了。到了第二天,大家以為這個事就過去了,也沒有當回事,畢竟農村酒席場上發生口角打架是常有的事情。有時候喝了酒,堂兄堂弟都有可能當場乾起架來。誰知道,過了兩三天,在酒席上經常說笑么貴叔的那幾個男人都生病了,並且症狀都是發燒,燒的利害,並且人還發瘋發癲。本是剛喝了薑水說在床上發發汗,結果突然說熱的很,跳起來往門外雪地裡衝,還邊跑邊脫衣服,說熱的很熱的很,光著身子在雪地裡又叫又跳……幾家男人都這樣,這時村裡的村民們心裡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只是嘴上確不敢說出來。
後來是周大伯帶著幾家的女人,每個女人都提著一籃子雞蛋一起上泥二姑家門賠禮道歉。周大伯也是聰明人,提前就囑咐這幾家的女人,去了就隻說是為了酒席上說笑么貴叔打架撕壞衣服的事來道歉,隻字不許提各家男人生病的事情。
么貴叔和泥二姑死活不收雞蛋,畢竟那時候一籃子雞蛋有二、三十隻,是養母雞的農戶家要存上許久的。趕場的時候拿去場壩上賣了,可以換不少家庭必須品的。但那幾家的女人也是在周大伯的眼神示意下,把籃子放到堂屋裡就跑了。泥二姑家也隻好收下,沒有多久那幾個男人也跟著退燒恢復正常了。這個事後,村裡也就再也沒有人提這個事了,並且以後的酒席上,也沒有人再去說笑么貴叔了,大家不約而同的都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
泥二姑也有為村裡做貢獻的時候,我記得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也就是我在村民辦小學讀書的最後一年。那一年的8月,正是熱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小孩子之間就傳染上了腮腺炎。那時候還沒有實行打腮腺炎的預防針,加上那個年代大家都沒有隔離防治的意識,所以很快就傳染開來。
腮腺炎在7、80年代屬於比較厲害的傳染病,主要在小孩子間發病,來勢很是凶猛。聽說我們鄉平寨村孫家的一個孩子就是感染腮腺炎,咽喉一直腫到閉塞氣管,呼吸不了死的。
我和村裡的幾個小孩子也是感染了腮腺炎,我們當地把腮腺炎叫做“喉耳包”,就是在耳朵下方靠咽喉的位置腫大。那個時候得了喉耳包,只能托人找草藥來吃。但都是人傳人的話,說這個村子的有個老頭會治,說那個村子的有個老太會醫,但都沒有一個準話的。
我得了喉耳包後,飯也吃不下,整個人精神也沒有,吞口水咽喉都疼,並且也越來越嚴重。母親和父親著急商量要送我去貴陽進醫院。因為父親和母親畢竟是有點文化的人,還是比較相信醫院。我得喉耳包的第三天下午,泥二姑就來了我們家,手裡拿著一張瓜葉包起的東西,對母親說:“孫老師,聽說你家四青得了喉耳包,我這裡有點草草藥,你拿給他包起,兩三天就好了。”
母親將信將疑的接過瓜葉打開一看,只見裡面是一團完全搗碎了,看不見原樣的草藥。母親說道:“二姑,這個真的管用?”
泥二姑說道:“你們隻管先給四青試一下嘛。”
然後她就走了,她又去其他感染喉耳包的小孩子家,每家都送了一包。
那時候父親正打算送我去貴陽的醫院的。母親說先包試試,不行明天早上再去醫院。
母親找來了一塊紗布撕開把藥給我包在了腮幫處。我就感覺清清涼涼,鼻子裡聞到一股濃濃的草葉子味道。我本是山上草坡滾大的孩子,對這味道是早習慣了的。我就包著這個藥包平躺著睡覺了,自然半夜想翻身側睡也是不行的了,因為這藥包起來都比我臉頰還高了。
第二天母親叫我起床的時候,驚喜的發現我的原本腫大的腮幫比昨天消去了不少,並且我喝水吞咽也輕松了許多。父親母親都沒有想到這草藥這麽管用,自然是不用去醫院的了。
後來母親又為我向泥二姑討要了一份新鮮的草藥換上。才三、四天的功夫我的喉耳包就完全康復了,村裡其他的小孩子也是一樣。後來鄰村的小孩子父母也來討要過草藥,泥二姑也都是給了,但是每次給出去的草藥都是搗碎了,看不出草藥原來的樣子。這一點,大家心裡都明白,但也是能理解的。
思緒拉回,在小兵家,王大公提出請泥二姑過來看看。這時的泥二姑比那幾年更加的衰老了,和么貴叔還是住在牛滾塘邊的房子裡。她的母親已經在前幾年就去世了,現在家裡就她和么貴叔。我原以為泥二姑家沒有孩子,但有次聽母親說,泥二姑嫁過來的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貴生的。但不知道是營養不良還是遺傳了泥二姑的苗族血統,貴生個子比同齡孩子矮上許多。那時候是70年代初年,農村孩子營養不良是普遍現象,能吃個大半飽就不錯了,還能談什麽營養?但是貴生長到3歲不到就生了一場病,病了有好長段時間,還是沒有能活過來。孩子死去的時候是半夜,全村人都聽見泥二姑那淒厲的哭聲和時不時么貴叔一大聲沙啞的吼叫。村裡的婦女都去了她家,除了幾句安慰的話,也只能坐在旁邊陪著掉眼淚。
那時候的風俗,太小的孩子去世,是不用辦白事的,也不能埋墳。就只能草草的埋葬了事,隻當這個孩子從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那時候如果不幸那家的小孩子去世了,村裡會安排一個壯年的男人,把孩子屍體抱走,在晚上用個竹撮箕端著去山上森林裡找一個隱蔽的角落挖個坑埋了。埋好後把竹撮箕反扣在土堆上,埋好後回來的男人對誰都不告訴孩子埋在哪裡。這麽做是有幾個目的。一是晚上去埋,讓小孩的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不會再來糾纏家裡,可以安心的去投胎轉世。二是不讓孩子的父母去埋,並且不告訴埋在哪裡就怕孩子的父母太過思念孩子,經常會去看望。三是倒扣個竹撮箕,是因為埋的地方雖然隱蔽,但難免日後有人砍柴、撿菌子什麽的遇到,如果恰好遇到,別人一看地上有個倒扣的竹撮箕就知道是什麽回事了, 就會離開不去打擾了。當然幾年後,竹撮箕爛成黃土的時候,裡面的小孩子也歸於黃土了。
風俗如此,但泥二姑卻例外,她家貴生死後,她悲痛欲絕,死活不撒手的抱著孩子的屍體。村裡人實在沒有辦法,第二天陪著她在家坐了一天,哭了一天。到了晚上實在不行了,周大伯以村長的姿態命令么貴叔和泥二姑必須把孩子安埋了。泥二姑和么貴叔實在沒法才答應了,但泥二姑堅持由她和么貴叔兩口子自己去安埋。周大伯拗不過就只能同意了,大家給么貴叔和泥二姑找了一個新的竹撮箕、兩把手電和一把鋤頭,就看著他兩口子用竹撮箕端著孩子向村子外面的山上林子走去……
泥二姑是被派去的秀梅姐請來的,來的路上平時本就多嘴藏不住事的秀梅姐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向泥二姑說了一遍,其中也免不了秀梅姐添油加醋的加入了一些她自己幻想補充的情節。
把泥二姑請來小兵家的時候,天已經是完全黑盡了。小兵家堂屋的燈光也是很昏暗,小兵的房間裡生了一盆炭火,炭盆裡燃燒的木炭時不時的炸出一顆火星,火星的光亮映在小兵慘白的臉上,顯得臉色更加白的嚇人。
泥二姑進到房間什麽都沒有說,莽嬢看見泥二姑進來,就急切的說道:“二姑啊,你幫我看看小兵吧,我們也實在沒法了,小兵是你看著長大的,這娃娃乖的很的啊,怎麽就這樣了呢,嗚、嗚、嗚……”說完莽嬢就又哭了起來。
泥二姑也不接話,走到床邊,對著李二叔說:“拿把手電筒來。”